《铁血残明》 第四百一十四章 人才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三日后。 水池中水花翻涌,十多名山地兵学员在水面来回游动, 岸上一声竹哨,鲁先丰在池边吼道,“一刻钟到,全体上岸。” 一群学员上了岸来,浑身滴水的站成一排,打着赤膊的壮汉队长站在队首。 “今日各部大校阅,山地兵学员不参与进攻演习,庞大人给了我们新的任务。” 一群山地兵学员喘着气,呆呆的看着鲁先丰,这几天操练下来,没人再敢随意发问,但眼神都往较场上瞟过去。 宽大的较场上白晃晃的一片,全是鳞甲甲片反射的阳光,成群身穿重甲的亲兵司列成阵线,两翼和中间都出现了小铜炮,两翼外侧则是骑兵,由于较场的场地限制,游骑并未继续延伸,庞雨的副总兵认旗在校阅台上高高飘扬,这位庞大人最近十分关心操练,几乎每天都在较场。 在他们的对面则是数百个挂着破烂衣服的稻草人靶,排列成了一个横阵,中间还有几列长长的木板,每一列都是用好几块门板,下面用条凳支撑。 稻草人中间位置横向挖了一条壕沟,不知道作什么用的。 鲁先丰扫视一圈后继续道,“任务就是体验炮击。” 队列中顿时一阵嘶嘶声,安庆营平日训练有抗弓箭、抗骑兵的体验,但炮击还从来没有过,这里都是试军官,基本都参加过车马河大战,火炮打击下的肢体横飞已经深印在脑海中。 “体验炮击是让他们知道,敌人在被炮击时是啥模样,进壕沟。” 鲁先丰说罢带着小队向稻草人阵列走去,壕沟入口有几名武学的教习,他们跟鲁先丰吩咐几句,小队就进入了壕沟,这壕沟只到胸膛位置,他们边走还能从支撑稻草人的木杆下看到那些铁甲兵,停下的位置刚好在那几列木板后面。 “休整,鼓响之后都蹲下,不鸣金不得站起。” 一群学员都应了,纷纷凑在壕沟边缘观看对面,鲁先丰和唐二栓也是如此,从正面看对面的铁甲兵,全身带着金属光泽,连面孔都覆盖有面甲,有些还画着鬼怪图案,全然不似人类,整个阵线带着一股肃杀之气。 鲁先丰仔细的看过片刻,偏头对旁边的唐二栓道,“唐哥你看到没,四个亲兵局分成左右两阵,其实就是一个司,但左右各两门炮,中间四门炮,总共是八门炮,炮兵是按千总部配的。” 那些铁甲兵唐二栓平日也见过,都是膀大腰圆,所以阵看着也特别厚重,现在站在他们对面,确实胆战心惊,他的注意力都被这些铁甲兵西营,鲁先丰说炮什么的,他只能茫然的摇摇头。 鲁先丰眼睛一直盯着对面,“要说真到决胜时候,重甲兵就是管用,看着就比咱们这些轻甲的兵稳妥。” “所以庞大人就给他们多几门炮?” 鲁先丰指指阵列中间,“铁甲兵里面有练箭的,但只有防御时用,他们进攻时就是一头撞上去,中间绝不耽搁,武学里面讲说,不管自家这边多强,进攻之前都要用远程手段动摇敌阵,之后方可进攻,寻常人马靠弓箭,咱们安庆营是靠火炮,像车马河一般。” 唐二栓听了连连点头,说其他的不懂,但车马河他亲眼所见,炮兵的打击下流寇阵线四分五裂,不过他还是觉着重甲兵最厉害,流寇能挡住骑兵,能挡住陆战兵,重甲兵一上就垮了,亲兵司破阵的作用无人可敌。 “庞大人定然是受车马河启发,用火炮打击敌阵之后用铁甲兵进攻,现在把火炮加一倍,就不会像车马河那般拖老久才破阵。” “那些骑兵又做啥的?” “首要是对付敌人骑兵的,护着铁甲兵的侧翼,等铁甲兵击溃敌阵就追杀过去砍人头,若是对面都是步卒,炮击时骑兵也从侧翼攻击。” “这么简单!”唐二栓抓抓脑袋,“那为啥我家百总说我连旗总都当不了 鲁先丰嘿嘿笑了一下道,“打起来就是这般简单,军官办的差里面,交战只是很小一部,更难的是把军队完整带到敌人面前,逼迫敌人硬抗铁甲兵的攻击。杨学正跟我们讲了宿松大捷的经过,庞大人很早就确定只能聚歼流寇,将战场定在驿路上,但在长安埠登陆之前才得知曹操、马守应各部巨贼到齐,群贼近十万人,大家都有些怕打不过,有人说退回雷港,有人说绕回太湖,是庞大人力排众议,义无反顾奇袭二郎镇,这才将群寇逼迫在车马河与咱们决战,否则早就跑了,这才是大将之才。” “庞大人真是英武。”唐二栓第一次有点羡慕进武学的同僚,因为他就不可能听到这些内容,原来宿松大捷还有这般艰难的经历,他看着鲁先丰道,“营中都说要打鞑子了,庞大人天天紧着操练,这些炮没准给鞑子预备的。” 此时较场上一通鼓响,鲁先丰不及回答,立刻让小队的人蹲下,此时壕沟里面排满了人,已经不止这个小队,各个带队的军官都在大声招呼。 外面传来阵阵喝令声,接着就沉默下来,石门湖上的风穿过稻草人的阵列,零散的稻草和破烂衣衫发出呼呼的声音,壕沟中却异常安静,一群人面面相觑都不言语。 蓦然一声长音的唢呐,雷鸣般的炮声接连爆响,唐二栓耳中一阵轰鸣,壕沟外边噼啪乱响,断裂的竹竿从头顶飞过,被撕成碎片的草梗和布块四处飞舞。 唐二栓虽躲在壕沟中,仍心头狂跳,腿脚有种要自己离开此处冲动,唐二栓赶紧按照操典张开嘴,耳鼓的压力刚好受一点,外边又接连炮响,壕沟的沟壁上一阵轻微的震动,一股灰尘扑入壕中,旁边一个山地兵顿时咳嗽起来。 “才第二轮。”鲁先丰用手在鼻子前挥舞几下,干脆在壕沟中坐了下来,“至少要打二十轮。” 唐二栓惊讶的道,“打那么多,你怎地知道,也是武学教的?” “我看到他们拉炮弹来的。”此时又一轮炮击,一蓬草梗落到鲁先丰头上,鲁先丰揉了一把脑袋,“武学所有军官都要学炮兵大略,现在每个千总部有一个炮兵把总,有单独的方旗,战时负责指挥千总部所有火炮,他会根据敌阵安排炮击顺序,哪一段打多少都是由他定,炮兵饷银比骑兵还高,庞大人对他们可是看重得紧。” 他话音未落,又一通炮响,这次却不是噼啪声,也没有听到炮弹落地的闷响,而是入雨点密集的般的噗噗声,飞落碎片的范围却更宽。 唐二栓偏头道,“这是啥炮弹?” “不知道。”鲁先丰翻身起来,两腿微蜷仰头往前看去,只见四周草人支离破碎,那几列门板已经有数处残缺,面前残余的几块门板上,竟密布着弹孔。 …… “大人,此型霰弹共有六十枚七钱铁弹,弹重两斤十两,用药十五两,一百步内可杀伤无甲之敌,七十步可破棉甲,五十步可破重甲甲片。” 校阅台上,薄钰从身边随从手中接过一张呈文纸,恭敬的递到庞雨面前,“中间这四门炮,是按宿松战后大人新的章程所制小炮制型,铁弹霰弹均为二斤八两,用药十五两,炮管重三百二十五斤,用料铜九锡一,管长为空径之十八倍,比此前最后一批炮管减重四十三斤,车架减重七斤,其余外件加减相若,共计减重五十三斤,全重四百九十三斤,达到大人要求五百斤之内。” “炮管重三百二十五斤是如何定下的?” 薄钰一时愣住,显然他对这个问题不熟悉,庞雨有点疑惑,但随即也反应过来,薄钰现在管整个工坊,有些细节就未必那么清楚了。 果然薄钰身后那个随从立刻上前半步,对着庞雨恭敬的道,“报大人知道,炮管重量为弹重之一百三十倍,是应大人所言,流寇没有火炮与我对射,弓箭射程远不及炮,小炮射程可再略减,以减重便于运送,小人从七十倍开始,每次加十倍,一直试到一百八十倍,最合大人意思的,便是一百三十倍,且不易炸膛,在炮管加三倍装药实测十次,验证其可用,管长照之前略减,射程同减二十步,已完成工坊和炮兵实测。” 庞雨抬头看了看那随从,此人年龄二十多岁,看起来很干练,面对庞雨时态度恭敬,但眼神并不闪避,大概应该是制炮的头目,庞雨对他的回答也颇为满意。此时较场上炮兵仍然在发射,频率已经降低,庞雨对炮兵操典很熟悉,这是持续射击的速度,大约每分钟两次,今日校阅既检查战备,也要检查工坊的产品。 工坊的总管仍是薄钰,主要分为甲仗、铳炮、纸坊、玻璃、车具五个分司,还有一个钢铁分司在筹划,目前庞雨最关注的是火炮。 他转头看着薄钰,“宿松大捷中铜炮居功至伟,其中就有薄先生的功劳,其要害不在于杀死多少人,而在于打破敌人的组织,也即是所说的夺敌之气,既要打杀其肉身,也要打杀其心志,同样杀一百人的作用和范围,弓箭就远不如火炮。所以火炮的用途不光是远程杀人,更是夺敌之气的关键,新的小炮制型更轻便,到达战场就越快,若是测试完成了,以后就生产此种制型,但公差一定要降到一分。” 薄钰抬头要说话,庞雨立刻伸手阻止,“眼下各分司的公差不小,甲仗稍大尚可用,铳炮空径公差大了,炮兵作战便大受影响,各司编列两门炮,每千总部再直属四门,亲兵司加倍,算上几处乡兵和卖给方军门的,就是上百门的数,本官不可能像红夷炮那般,单独给每门炮制弹,宿松战前赶着交炮,公差有两分有三分,本官也收了,但现在要量产出来便不同,为了简化后勤,所有炮弹只有一个形制,所有火炮都发射同一种炮弹。” 薄钰见庞雨态度坚决,只能把嘴边的话收了回去,但一分的公差对于目前的工坊来说十分艰巨,每个流程都必须十分周全才有可能达到。 “薄先生要相信咱们的工匠,凡是能提出改进公差方法的加一级饷,不管想什么法子,工坊应当在半年内将小铜炮和炮弹的公差达到一分。” 薄钰有点无奈,回头看了看自己那个随从,那随从也脸有忧色。 庞雨说罢又转向旁边陪同校阅的杨学诗,“霰弹即将装备各部,炮兵操典可有更订。” 杨学诗见庞雨看向自己,迟疑了一下道,“就是加了一条,敌入百步可用霰弹。” “光写这个是不足的,操典之中最多见的便是敌入多少步,我们安庆营是天下强兵,列阵之后不要等别人来打,更要主动进攻,炮兵在战场上要运动,一百步至三百步用何种弹药打多少发铁弹,百步内打多少发霰弹,与步兵行进时线路,平原、丘陵、山地部署地方,上船下船,上射下射方法,炮兵虽在宿松大杀流贼,但远不能说完善,眼下武学若是都不完善,各部炮兵又上哪里去学。” 杨学诗听庞雨语气不佳,只得赶紧躬身道,“大人说的是,只是原本合格炮长便不足,眼下又增加许多火炮,新任炮长多不识字,发炮运炮尚能熟练,仅测距考较一项而言,能通过的炮长不足一半,这还是平地,山顶下射测距,只有一成合格,炮规远镜等诸器能熟练合用者不足十人,八门以上炮击指挥只有两人勉强可用,就连每日弹药损耗补足,也多是各司书手在报。” 庞雨只得摆摆手,“所以要开设这个武学,里面不光教用器,识字算数也必须要学,否则不许实任炮长。” 杨学诗应了一声,武学本身就缺乏教习,一些基础战技可以从各部调老兵来教,但涉及到指挥方面的就十分缺乏人才,骑兵科好不容易从陈如烈那里要来两个军官,骑马倒是很熟练,但就识得一两百个字,就靠经验教授,步兵军官问他们问题往往得不到准确回答,帮着完善教材的书手又全无军旅经历,常常词不达意,其他各科同样存在这类问题,最严重的可能就是炮科,因为以前根本就没这个兵种。 但庞雨也知道实情,明代文武对立,武人大多粗鄙不堪,民间识字率也不高,他这个草台班子的基本盘还是文盲,不是说开个武学就马上学会了,现在的问题是连教习都没有,他想想后站起身到薄钰面前。 “武学和军中都缺炮科可用之人,最要紧是识字算数又懂炮的人,工坊人才多,可着意培养一些,否则这火炮仍是难以物尽其用。” 薄钰身边那名随从突然微微躬身,“若庞大人准允,小人愿意入军中当炮兵。” 第四百一十五章 预备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“曾翼云,巢县人,曾读过童生,崇祯八年之前家中在巢县经营铜作铺,所以擅造各种铜器,制过的最大铜作为九尺高佛像,最小不足五寸,流寇破巢县时家中仅他一人幸免,逃到湖上躲避,铜作铺被烧毁无处谋生,在巢县安埋家人后过江到南京谋生,崇祯九年看到江南时报招募公告,赴安庆应募铜匠,入工坊后随薄钰专事铜炮制造,因制造铁模有功,升任铳炮司副主事,主管炮管制型、测试。” 副总兵衙署,庞雨坐在直房上首,桌案对面是杨学诗和何仙崖,何仙崖刚放下手中的名册,曾云翼就是薄钰那个制炮的助手,准备由工坊转入军队,原本应当是杨学诗奏事,但杨学诗还认不了这许多字,只能由何仙崖这个承发房典吏代劳。 “看来曾云翼是个制炮的人才,难怪薄钰不想放人。”庞雨抬头看着面前的二人,“人才各处都缺,就看如何人尽其用,你们觉着这样的人到底是放在军中好,还是在工坊好。” 何仙崖没有答话,却把头转向杨学诗,示意这位兵房司吏先答。 杨学诗倒没有犹豫,“小人觉着还是放在军中好,制出炮来终究是要军中来用,况且那工坊中识字者占到三成,这个曾翼云去了他任,工坊中自会又有人补上。” 庞雨沉吟片刻道,“你的说的有理,但还有一条,工坊中的匠人多,识字者也不少,但都未曾从军,军队到底要什么样的武备,他们并不清楚,包括薄钰在内,都是本官让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,曾云翼主管过炮管制型和测试,到军中用一用他自己做的东西,以后再回工坊就不用本官教他,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最好。” 何仙崖此时才接道,“还是大人高屋建瓴,在下亦赞同将曾翼云调入军中,皆因此前百姓视武人皆粗鄙之徒,从军当兵名声不佳,民间重文轻武,武人自轻自贱,文人则文弱不堪,但凡读过书的都不愿入军中,工匠也看不起丘八,即便是从流寇中解救出的那些文人,亦觉得当兵丢脸,只能算是勉强就任文书官。这曾云翼曾为童生,如今愿放弃工坊主事加入军中,正可为文人典范,以后在江南时报广而告之,加之庞大人本身亦是国子监生投笔从戎,当可引来更多文人效仿。” 庞雨赞许的点点头,何仙崖咳嗽一声继续道,“但就任何职却需仔细考量,在下觉得不宜任职过高,以免军中不满,也不宜太低,否则不足以激励以文从武。” “三弟……何典吏所言甚为在理,这才是称职的承发房典吏。”庞雨看向杨学诗,“杨司吏执掌兵房,这曾翼云就任何职恰当?” 杨学诗听庞雨定了调,赶紧在脑中回忆一下空缺道,“这位曾主事以前主管制炮,入军中定然是当炮兵,司所属炮兵军官为百总,似太低了些,属下提请大人任命他为千总部炮兵把总,眼下亲兵司炮兵把总已就任,就是骑兵千总部尚未定下。” “那便骑兵千总部炮兵把总,新制的那些铜炮先装备给骑炮兵。”庞雨拍拍桌面道,“曾云翼的事情便先这样,杨学诗继续说其他试验队。” 何仙崖立刻磨了几下墨,准备作笔记,杨学诗躬躬身道,“下来是火铳试验队,今岁以来从广东、福建购进三种自生火铳,已交工坊各试制十支,眼下交于武学火器科试验队,水师来的人最为喜爱,但说打得快却不准。武学测试后,说是自生火皆靠燧石敲击,无论何种自生火铳都会震动,没有精良火绳枪打得准,是以在自生火铳之外,亦选用火绳枪一种,便是鲁密铳。” 庞雨边听边点头,他对火器和火药都一窍不通,但他可以确定燧发枪是发展方向,这些东西的原理并不复杂,庞雨在工坊学习几次,对里面的构造和工作原理就完全理解。从工坊少量制造容易,难度在于做到性能稳定和规模化生产,目前燧发枪不完善,贸然大规模装备的话,作战效能可能还不如冷兵器,用眼下的兵力装备打流寇并无压力,若非建奴乌云压顶,庞雨也不觉得燧发枪很急迫。 但火器是必定需要的,这中间可以用火绳枪过渡,因为火绳枪应用时间长,性能可能更稳定,所以武学提出鲁密铳他并不反对。 杨学诗又道,“此前张双畏从澳门传回消息说,鲁密铳来自泰西一国叫做奥斯曼,其皇帝亲军专用鲁密铳,精锐用之可百步穿杨,在围城之时专打城头,数十枪手可令城头守兵不敢露头。上次南京所得鲁密铳多不堪用,工坊遂试制二十支,用弹四钱三分及四钱五分两种,皆较自生火铳精准甚多,武学议请试验火器队专用鲁密铳。” “不行。”庞雨毫不迟疑的道,“方才你所说那奥斯曼国亲军所用是围城之时,双方都是不动的,此时用鲁密铳或许精准,使用火绳的繁杂和不便可以接受,但布阵交战更讲究射速,定然是自生火铳更好。试验火器队测试的目的,是找到最稳固耐用的自生火铳,以后军中要大规模装备的,只能是自生火铳。” “下官明白。”杨学诗被一番驳斥,一时忘了该继续说什么。 何仙崖见状接过话头道,“大人的意思,鲁密铳既然精准,或可少量装备用于围城之类适合用途,但不得喧宾夺主。” 庞雨点点头,“正是此意,杨司吏把这个意思告知试验队。” 杨学诗额头有点出汗,他赶紧在册子上写了几个字,又画了几个符号,他知道庞雨喜欢手下做笔记,所以即便写不全,仍是要把架势摆足,但也不敢写久了,以免耽搁久了引来庞雨批评,说他这个学正都识字不多。 赶紧写几笔之后杨学诗抬头道,“武学骑兵科和步兵科,试用新制铁甲一种,名为全铁甲,为新安一程姓应募工匠打制,此前各处武库未见,胸背各为整块甲片,可省去大部鳞甲片打制及编造,防刺强于锁子甲及棉甲,也强于鳞甲。” 因为亲兵司在宿松的决定性作用,庞雨对铁甲颇为在意,目前基本把大明朝南方能找到的甲胄都试过,陆战兵基本用皮甲,重步兵采用鳞甲,轻步兵用棉甲或锁子甲。锁子甲全部为铁环相连,制作工序繁杂保养不便,稍重的也超过三十斤,如果这种全铁甲也是三十斤,性能比锁子甲好,还能减重提升重步兵战力,那自然就选择这种更划算。 “此种甲胄造价如何?” “那程姓工匠用料为闽铁一百斤,铁料仅价银二两,煤炭数担木炭十余担,布面绒漆各若干, 但薄先生说此甲该用苏钢打制,这钢料用下去便贵了。” 庞雨摆摆手,“便用苏钢试做,以后也未必贵了,工坊里面芜湖来的匠人有几个,虽都是些学徒,但咱们已知道苏钢不过是生铁熟铁混打,只有些关窍还未明白,咱们下些功夫定然能做出来。” “下官记下了,此外便是步兵科的山地兵试验队,配用蹶张弩、地弩各项……” 杨学诗一边说一边翻看自己的册子,上面文字和符号混杂,估计只有他自己能看懂,有时他自己大概也忘了,不时的停顿一会。 庞雨没有催促,耐心的边听边记,一直等到杨学诗说完才放下笔,“这几个试验队中,武学山地步兵试验队结束训练,编列一个千总部,从预备兵中转入兵员,兵额计入安庆卫。一旦勤王令至,该部便沿山驻守,训练完成后在太湖、潜山入山二十里进剿,设兵站驻防。” “本官要带走亲兵司、桐标营一部、骑兵一部打鞑子,本官判断,一旦建奴入寇,朝廷会优先调动北方兵力,即便不调动襄阳的人马,整个北方可流窜的空间会大增,八贼最可能在此时复叛,八贼复叛之时,周遭的各股流寇都会重新流窜,安庆并非高枕无忧,勤王之后兵力调配由杨学诗主理,留驻兵马为新勇营,并宿松、太湖、潜山、桐城四县乡兵,预备队为预备第二总。” “那第一第二两总各一司兵马……” “这两个司重新编组为第一千总部,千总仍为姚动山,本官已将他调回,这几日就会回到安庆,步兵第一千总部、陆战第二司及骑兵三个局驻防宿松。谷城两个司重新编组为第二千总部,千总王增禄,附加陆战第一司,湖广所有兵马由谢召发调派,协同方孔炤对付八贼。勤王令一旦到达,姚动山部即由宿松进入湖广,第一总由谷城撤离,隐伏地区由方孔炤确定。” 杨学诗长长吸口气,此前庞雨开了多次会议,部署安庆的防务,但去年宿松战后周边实际没有什么流寇,无法进行预先打击,看庞雨这个安排,他预判建奴入寇会造成整个北方局势动荡,剿寇的形势也会大变,流寇可能又像去年那样活跃,届时安庆兵力空虚,他这个主官压力也不小。 安庆营按这个计划,要同时在湖广、英霍山区、北方三个战场作战,目前外松内紧,各部已经展开强化训练数月,所有一切都在预备建奴入寇,但那只是一个凭空预测,杨学诗认为建奴到底来不来还不能确定。 他想想后试探道,“大人,现在已经九月了,还没有建奴的消息,熊总理已来问催过一次,要是十月还不来……” 庞雨他心中也有点发虚,但仍认定建奴一定会来,他们入寇的规律并非是随意确定的,两年这个间隔必定与他们消化人口和消耗物资的速度有关,但庞雨无从了解他们内部情况是否发生变化,进而改变入寇的时间,当时判断七月有点草率,现在已经迟了两个月。若是再推迟两月,熊文灿那边就不好应付,到时回到谷城,说不定建奴又来了。 “从桐城到京师二千三百九十七里,比襄阳近了几百里,但这并非最重要的。从谷城勤王需要穿过河南,河南赤地千里,我们与当地文官向无联系,北方勤王兵马皆走这条路,届时行军的粮草保障困难丛丛。从桐城出发,行军到徐州都在凤督辖区,我们已经预备了粮草,朱军门那里也有照应,再往北是运河沿线,从南往北无其他兵马勤王,咱们的粮草便容易得多。” 何仙崖低声道,“从谷城去勤王,便归属在北方各军门麾下,咱们安庆营与那些军门向无瓜葛,那些难打的仗,便都让咱们打了,走桐城这边去,领兵的不是朱军门便是张军门了。” 庞雨揉了揉额头,将那些杂念从脑中赶走,沉吟片刻后道,“所以本官必定要从桐城出发,建奴不来我就不回谷城,何典吏,你向总理衙署回个呈请,就说英山有流寇活动,本官请准允多留两月……建奴定然会在今年来,他们应当已在路上。” 第四百一十六章 戒严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“时值秋防建奴必然警动,但以臣愚揣度,今春来了一番,此时尚无大举……” 紫禁城中左门,平台暖阁内,崇祯皇帝高踞御座,暖阁内只有七八名大臣,兵部尚书杨嗣昌低沉的声音正在回奏。 “至于运炮一事,臣止见围大凌河兵士拾回熟铁炮子数个,自余有警或我兵阵失火炮为其所得,彼或不能运来。便今秋敌入,事殆未然,又塞外险阻,车砲恐非所使。” 屋中安静了片刻,身穿常服的崇祯皇帝沉吟片刻道,“屡报建奴年年造炮,不可不防。” “辽阳失陷之时,我之神器尽为奴所有,但重大者不能运来,轻小者运来又不敌我中国神器,是以建奴多番入边,皆未曾携来火炮。” 杨嗣昌说罢等待皇帝指示,他低头时往旁边看了一眼,右侧就是詹事府少詹事黄道周,复社的干将,最近一直在弹劾杨嗣昌,杨嗣昌并不太在乎,因为被黄道周弹劾的人不少,杨嗣昌自己当了兵部尚书之后,则对弹劾已经快要免疫了。 但今日又有所不同,黄道周一起同来平台参与召对,杨嗣昌还猜不到皇帝的意图,方才奏对之时,黄道周就有点跃跃欲试,所以杨嗣昌用词小心翼翼,尽量不留破绽。 虽然皇帝对杨嗣昌并不是绝对满意,但今年中原寇乱稍息,张献忠、刘国能招安,流寇人心涣散,罗汝才等营破坏力大减,目前在南阳附近又败一阵,正在跟熊文灿商谈就抚之事,陕西的洪承畴虽然受了罚,但追剿也颇见成效,李自成几乎走投无路,在山区东躲西藏。这大半年来少有传来某处城池被破的坏消息,皇帝的脸上也常见笑容,是几年来形势最好的时候。 但杨嗣昌自己明白,流寇的抚局十分脆弱,全靠各路官军震慑,一旦官军调走,抚局随时可能败坏。他年中时多次提出开边市的建议,但朝中弹劾不断,杨嗣昌只能走隐晦路线,连星宿之说都拉出来了,以说明互开边市的必要,最后仍未成行,所以清军的威胁并未消除,一旦清军入边,这一切幻象就会结束,。 并不是只有杨嗣昌会估算清军入边的时间,朝中为官者皆是人精,不时有人上本,提醒加强蓟镇严防清军入边,皇帝也从六月就开始关注清军可能的入寇,崇祯十一年的时间所余无几,每次召对都会问及蓟镇边防的事情。 果然听皇帝开口道,“卿部差官查看各边口如何?” 蓟镇残破不是一两年,并非是光靠兵部督促就能突然变得牢不可破,而且蓟辽总督吴阿衡才是防区主官,杨嗣昌不能把事情揽到兵部来,特别黄道周还在场,再考虑了一下措辞道,“臣部差官止于递送公文,各边多有未到之处,即其所到见闻亦不足恃。” 皇帝似乎并不太满意,他的声音缓缓道,“不恃差官,大约边上事体如何?” 眼角余光之中,黄道周的脚扭动了两下,似乎有些按捺不住要跳出来驳斥,杨嗣昌心头反而平静下来,打定主意要把兵部与蓟镇的界限区分开来,“各边收拾,全在督抚镇道得人,自然用心整理,今日招一兵制一器无不奏知,如宣大近开屯田,前三关乏饷,所以军士饥疲难于整顿,近该总督卢象升大开屯田,一靠天年雨水,二者建奴不来蹂躏,保得两年便是根本之计……” 原本皇帝问的是蓟镇,只是话语用了边上,杨嗣昌先是明确督抚镇道的责任,然后直接就跳过了蓟镇和辽镇,虽是避重就轻,但杨嗣昌仍在关于宣大的话语中提到两年的时间,暗示开市的缓兵之计,但他既然不敢明说,暖阁中的人也就当做没听到。 从宣大一路向西,经过山西前往陕西,把洪承畴和孙传庭也表扬一番。 “巡抚孙传庭,臣素知其才,因蓝田兵叛,有不出省城一步之语,臣初到部,具奏谓此可以困庸人,不可以困豪杰,今果能展布,几番大杀,马首迎降,剿是真剿,抚是真抚,余下贼亦不多,似有荡平之望……” 皇帝没有示意,屋中的人都耐心听着,杨嗣昌表扬孙传庭时,说及的抚是真抚剿是真剿,是暗示湖广的抚局既非真剿,亦非真抚,虽仍然不能明说,但这屋中的人都是懂的。 与他同来的兵部职方司郎中赵光抃暗自擦汗,他抬头看看前方杨嗣昌的背影,衣衫随着奏对的话音正微微抖动。 杨嗣昌说到此处,留意了一下皇帝的反应,也不知皇帝有没有听进去,咬咬牙继续道,“幸仗皇上威灵,建奴去秋不懂,臣乃敢请发劲旅调边兵,几番大杀贼势始渐衰弱,只是人心涣散不齐,总理调度……亦未周密,贼在山中我兵部能入山,贼出山后我兵未见截杀,曹操等营老贼,其就抚之请不可轻信,亦不可任此等老贼敷衍拖延,在在务必有备,臣请旨严行申斥,庶有成功之望。” 此前熊文灿主持抚局,湖广河南局势好转,可谓圣眷正浓,杨嗣昌前面用孙传庭暗示,现在又直接批评熊文灿调度不周,尤其今日黄道周还在,如果皇帝不悦,现在就可以用黄道周这把刀子,杨嗣昌是冒着相当风险的。 但平台召对也并非时时都有,杨嗣昌仍将这些话说了出来,能不能有效果就不知道了。 暖阁中安静了片刻,皇帝语调平静的道,“爱卿到任兵部以来殚精竭虑调度得法,方令贼势渐弱,实乃数年未有之功。” 赵光抃心头松了一口气,皇帝对兵部整体是认可的,就看今天杨嗣昌所说的意见,他能否听进去一些。 但皇帝却没有讨论杨嗣昌提议的意思,他直接转向了下一个人。 “黄道周。” 旁边等了半天的黄道周出列道,“臣有本奏。” “你的本不必奏。”皇帝一改方才的温和,语气顿时变得冷冰冰的。黄道周迎头受了一记闷棍,颇为难堪的站在堂中。 皇帝冷冷的声音继续问道,“朕闻无所为而为者谓之天理,有所为而为者谓之人欲,尔既言杨嗣昌不当夺情,召其为兵部时就该上本了,为何延至枚卜之时,是无所为乎有所为乎?” 杨嗣昌安静的站在原位,看起来皇帝今日是为了安他的心,此前杨嗣昌改礼部尚书仍管兵部,加东阁大学士,黄道周出来极力反对,言称不能夺情,实际是阻止杨嗣昌入阁。黄道周与复社关系密切,此次复社在朝中运作,,阻挡杨嗣昌就是希望复社的人能取而代之。 皇帝说的便是此事,暗责黄道周是有私心,这种责备对杨嗣昌或庞雨这类人只算轻微,但对黄道周就不同了。 果然黄道周立刻大声回道,“臣为万古纲常起见,非有所私。” 杨嗣昌最近已经被黄道周弹劾多次,除了入阁之外,还有开边市等项,想到此处杨嗣昌站出一步道,“臣不为别事,夺情起复本非常理,臣蒙圣恩具疏力辞,兵部要害臣未敢三辞,道周所言诚是,但他说臣蒙面丧心营推营复,臣实不甘,起复之时臣在四千里外,怎知京中有个兵部尚书缺出来钻营。” 黄道周并不回答,抬头对着皇帝道,“圣主焦劳十年,卒欲与不祥之人拂拭之,责其成功,万万不可,且如议赏,兵部云义州马市可开,陛下亦思诸臣岂无一定策效谋者?而空破非常之格以奉不祥之人也。” 杨嗣昌毫不退让:“臣不生于空桑,岂不知父母?黄道周学行人宗,自谓臣不如郑鄤,臣始太息绝望。古人有言:禽兽知母而不知父。郑鄤之杖母,出禽兽下,黄道周既不如郑鄤,何敢言纲常?” 赵光抃在心头叫好,此前黄道周为郑鄤求情,曾说自己不如郑鄤,现在以纲常为武器,确实毫无正当性。 崇祯看着黄道周冷冷道,“黄道周,你何不如郑鄤?” 黄道周满脸通红,憋了半天终于道,“臣文章不如郑鄤。” 皇帝故意不说话,任由黄道周在中间难堪,好半晌之后才道,“尔读书多年,只成佞口。” 杨嗣昌不再说话,黄道周与皇帝争辩几番,但因为郑鄤的事情坏了他的人设,皇帝丝毫不给他留脸面,直言他是党同伐异。 在崇祯这里,党同伐异是最重的责骂,黄道周灰头土脸,他弹劾杨嗣昌的事情,自然就无人再提。 从中左门出来时已过午时,杨嗣昌仍与赵光抃一道,过了皇极门才停下,赵光抃对杨嗣昌道,“本兵大人既认为建奴将至,为何方才奏对时不直言?” “建奴既将至,将从何处入边?兵马几何?兵部能调何部?兵马调了,万一没来谁来担待?” 赵光抃顿时语塞,杨嗣昌叹口气,“有些话说出去,皇上一句话问过来,自己反逼到墙角,这种话是不能说的。” “那便只能如此呆侯建奴入边了?” “本官也不想,但无计可施。”杨嗣昌仰头看着宏伟的皇极门,“更该担心的还是谷城,八贼不除天下难安。” 赵光抃正要说话,突然看向杨嗣昌的身后,只见文渊阁所在的会极门方向匆匆跑来几人,当先一人神色慌张,手中像是拿着一张塘报,杨嗣昌眉头扬了扬,片刻后眉头又展开,缓缓闭上了眼睛。 …… 会极门不远的东华门外,林登万正站在一队宦官中,小心翼翼的看着面前两名内官,心情委实有点激动,他净身之后将养几月,终于进入了他期盼的皇宫。 矮些的内官朝着他们道,“这位是惜薪司的监工王老公,以后都听王老公调派,宫中不必外边,最是讲规矩的地方,王老公教的都仔细记着,不用心的除了祸事都是自家受苦。” 他说罢之后跟那王老公交谈几句便径自离开,王老公打量了这一队十多个人,一开口声音有点尖利。 “咱们宫中二十四衙门,惜薪司是四司之一,何谓惜薪,说白话点就是管柴炭的衙门,但无论柴还是炭,咱们宫中都不出产,皆是百姓辛苦供养来的,所以要惜薪。” 王老公一边说话,一边沿着队伍行走,眼睛不停的打量着这些新宦官,“咱们惜薪司专管宫中所用柴炭,及二十四衙门、山陵等处内臣柴炭。红箩炭不许你等经手,宫中存放柴火的地方有六处,东北各一厂,西南各两厂,你们便只管运送长柴、片柴到宫中各处地方,要紧规矩自家记下,路上遇到老公、婆婆皆让道,不许抬头看,各司房无论有人无人,你们皆不得进,进了抓到不必等别人,咱家亲自带人打死你。” 他一边走一边说,语气平淡丝毫没有威胁的意味,但林登万知道不是玩笑。 “宫中地方,先送一两处,路要自家记下,送薪不得少于三人,送错地方三人连坐。”王老公似乎也没有什么耐心,匆匆说完就挥手道,“十月夜就长了,宫中要烧地炕,正好这几日缺人手,你们拜过炭兽,便去北场送柴。” 他说罢便往北走,一队人跟着他,林登万小心的偏头打量了一下皇城的城墙,心中一种说不出的感觉。 走了好一会,到了北面一个小院里面,那王老公让他们进去,里面有个神龛,黑乎乎的看不清是什么兽,应该就是那个什么炭兽了。 林登万跟众人一起跪在地上,刚磕了一个头,外面突然一阵铜锣急响,顿时到处喧嚣四起。 王老公站在门口问外面的人,“出啥事了?” “戒严,建奴入边,皇城戒严!” 林登万脑中一片乱麻,他没想到自己进宫第一天,就遇到皇城戒严。 王老公急道,“咱们怎办?” “去各家总里处候命!” “我这一队人还未住下,怎生是好。” 那人没有回答,似乎已经跑远了,外边人喊马嘶闹成一片,王老公转了两圈,朝着里面叫道,“你们便留在此处不许出来。” 他说罢一把拉上门,将锁头挂在上面,径自便跑开了。 一队新宦官面面相觑,此时的皇城内外已经锣声四起。 第四百一十七章 瓦房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笔趣阁顶点www.biqudd.org,最快更新铁血残明! “第三旗二队的吴甲子、和第四旗十队的冯树两家打架,究因是吴甲子家里新养的鸭子把冯树家田里的田螺吃了,冯树说鸭子肉要分他一条腿,吴甲子不愿,就 此打将起来,吴甲子被打破了头,因归属两家总旗,还得请墩长大人判明。”潜山二号墩堡内,副墩长蒋倌正在对墩长汇报工作,谭癞子墩长仰卧在一架躺椅上,舒服的晃动着。这些俘虏劳动了一年的时间,墩堡比以前也大为改观,九百 多人按旗聚居,在以前被毁村落的原址上搭起了各种临时建筑,勤快的已经在修建房屋。墩堡什么都缺,就是不缺劳力,而且出乎谭癞子的预料,这些墩户里面什么人都有,不光是种地的,还有炒菜做饭的,有建房修屋的,有做漆器的,有做过买卖 的,涉及日常的各种需要都能找到人才。由于有人才,谭癞子的公房就变成了砖瓦房,隔壁训导的公房只有他这间的一半大,谭癞子在这里就是个土皇帝,比起以前的牙行生活是天壤之比,但每天要办 的事情也越来越多,好在这个蒋倌勤快,谭癞子倒也应付得来。摸出几颗黄豆放进嘴里,谭癞子嘎嘣嘎嘣的嚼了片刻后说道,“嗯,田螺既是冯树家的,要是吴甲子家的鸭不去吃,冯树可以自家抓来吃,田螺肉那也是肉,吴甲 子既然吃了冯家的肉,鸭子肉分给冯树一些也是应当的。” 蒋倌低声道,“谭大人,那吴甲子最会养鸭子,上次户房来考绩,招待典吏和书办的鸭子还是他家出的,大人你平日吃的鸡鸭,不少也是这吴甲子孝敬的。”谭癞子咕都一声,把口中残余的黄豆吞了下去,“如此,说明这吴甲子很明事理,他既是明事理的,那不问可知冯树就不占理。田螺上又没写名字,他冯树凭啥说 是他的,拿人还要拿脏,他又没拿到鸭子犯事的赃物,无凭无据的,再说这冯树有事不先报总旗,私下就去找人要东西,这叫做啥,叫做敲诈!” “墩长大人英明,那这如何判处?”“冯树敲诈无疑,吴甲子又被打破了头,让吴甲子把冯树的头也打破便是,如此两下扯平,不许再作吵闹。只是那鸭子既惯了外出吃人家的田螺,说不得以后还要 去,总是吵闹也不好,让吴甲子要跟那鸭子好生教化一番,务必要说明白了。”“大人处事公正,小人感佩。”蒋倌翻看一下手中文册,“这里还有一项也是打架,第一旗十队郭汤圆家的鸡把蛋下到了第二旗二队的杨碧家窝棚外边,被杨家捡 去吃了又不愿赔,郭汤圆就把他家田坎挖了,漏了一半的水,因归属两家总旗,亦请墩长判明。” “这郭汤圆孝敬过鸡没有?” “这郭汤圆只养下蛋鸡,似乎没有孝敬过鸡来……蛋也没有。”谭癞子沉吟片刻,“哦,那就是不明事理,既如此他就不占理,鸡把蛋乱下本就不对,岂能还去挖人田坎,田坎是能随便挖的么,人家一年的生计就在田里。让郭汤圆把田坎补上,田里水补足,若是补不足,杨碧可以挖郭家的田坎,放到两边一样多,如此两下扯平。但庞大人说过啊,管事务必要从根上管,根上的因不除 ,事就办不完,所以咱们得找着这根。”谭癞子站起身来,照着以前见过的那些船埠头模样,眉头紧锁背着手在公房里面走了两圈,每当从蒋倌面前经过,那蒋倌就恭敬的埋头躬身,这让谭癞子颇为自 得。 片刻后谭墩长停下来,肯定的对蒋倌道,“这桉子究其根源是因……那鸡是会走的。” 蒋倌一点都不犹豫的道,“大人说的是。”“它又不明白事理,这般到处走来走去的下蛋,今天去杨家下,明天去张家下,后天或许去了王家下,不免弄得屯堡里面纠葛四起,定然坏了民风,十分的不妥,谭爷我思虑再三。”谭癞子一时迟疑起来,,似乎是在处理一桩极度错综复杂的大桉,过了一会终于道,“那只惹事的鸡还是放在我这里稳妥,如此墩户间便少了 许多纷争。” “大人体谅百姓,小人感佩。下一件堡中纠葛是五旗和四旗群殴之事,是因两旗之间有一处破砖房,两家都在给旗总建砖房,为了那些砖块起了争斗。” “几百人怎么如此多事,旗总建什么砖房,新来的书手还住着泥胚房呢……那书手叫什么来着?” “许由原,说是原来分派在骑兵哪个局里的文书官,在湖广路上老是生病跟不上队,办事又不得力,文书队那里考绩不好,此次回来便发派来了墩堡。” “这不叫发派,到咱们墩堡那是高就。咱们还是说那些砖,那破砖房既是在五旗和四旗中间,那就两家都不归,都是墩堡的,他们有什么好争的。”蒋倌听了马上道,“这根就在那些砖上,为免两旗争执,还是搬来大人这里妥当。正好大人的住所还未修建,总住在直房中也不是个事。墩长大人以后定会高升, 娶来的夫人定是大家闺秀,住处绝对不能马虎了。”“?蒋副墩长说话办事的能耐便是比其他旗总要高,要说这住在住处本就不妥,人来人往的是吧,你方才都说了,以后本墩长成亲了怎办,媳妇就住在这公房里面不成?等这住的瓦房建好,本官打算把我娘接来住些时日,好生孝敬她。”谭癞子回到躺椅上,脸上满是向往的神情,过了片刻后道,“把爹也接来,若是我哥要来 看看,也是可以的,还有那些漕帮的同僚也是要来的,要是连个砖瓦房都没有,人家要说咱们二号墩堡寒碜。” “墩长大人的住处绝不能寒碜,小人一定让那些墩户仔细修建,墙一定要用砖墙,上面用青瓦,外面加个院墙也是要的。” 谭癞子哈哈大笑好一会,等停下来又看着蒋倌,“让你当这副墩长最是合适,堡中没有其他纠葛了吧。”“堡中纠葛便是这几件,下来还是分田的事,,房说今年内要把田都分到各家,是庞大人的命令,年底前必须分完,除去前面分下的,咱们墩堡的田还有四千多亩,四千多亩里面,还有上田一千三百亩,中田一千九百亩,种鱼田三百七十亩,其余都是下田,下田又都在几处地方,若是按户分去,那一户便都是下田,若是 配着来分,便又零散得紧不好耕作,还要请墩长大人拿个章程。”谭癞子对农事一窍不通,但几种田还是知道的,想想之后道,“本墩长当牙行的时候啊,就知道一件事,懂米豆的去当米豆牙行就是卖得多,懂竹木的去卖漆器就 不成,卖人的去卖竹木就更不成,得看他们擅长干啥,墩户会养鱼的就分下种鱼田,他要十亩种鱼田都成。” “那交粮时他就没米豆可交……”?“那些要吃鱼墩户的自然会拿粮跟他换,鱼多了他得找地方卖,外边也有那许多想来收米豆卖百货的,咱们堡里面找处地方建个集市,都收他们牙钱。”谭癞子一时兴奋,站起身到处走动,“谭爷我以前当牙行就是管买卖的,你满安庆问问去,那盛唐渡上的谭牙谁惹得起,庞大人也是听了我名声,非要让进漕帮来,说是才好在盛唐渡上立足,谭爷我想着能帮就帮一下,后来那流寇来了,庞大人要在和州打探,漕帮无人敢去,谭爷我说不怕,头掉了碗口大的疤,这去了便立下大功 ,救下无数人来,庞大人才叫我来管这墩堡。便是知道我的能耐,等到集市建好,咱们把一号墩堡的买卖也做了,你可记住……这牙钱是不交户房的。” 蒋倌愣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道,“小人明白了,到时候都是大人的。”谭癞子咳嗽一声,“也不能那么说么,你明白就好,外边想来买卖米豆你先别应承,看看谁家给得合适,咱们就让他们来,上次府城来的那粮店,倒也明事理,就 是掌柜怎生是个北地人。” 蒋倌低着头道,“店东家是安庆人。”谭癞子想了想道,“那也使得,先让他来做些买卖便是。这田土的事你去分派,明事理的多分些上田,跟那些总旗说明白,不要光顾着自家修房,我这墩长都没住 处,这天寒了没有农活,多派些人来修建墩堡的住处,哪家出力多的,便是明事理,这上田就多分下些,耕牛和重犁也先用。” “小人记下了。”蒋倌蹲下记好,谭癞子把脚翘起,仰头看着头顶的青瓦,享受着墩长权力的美妙滋味。去年车马河一战,流寇至今没来安庆境内,最多在沿山的地方来一小股抢了就跑,跟以前比最多算小偷小摸,今年潜山拉了一支乡兵起来,也是安庆营的人马,前些时日天宁寨又增加几百人,说是什么山地兵,以前周围那些闹事的土 民都不来了,他这个墩长少了许多烦恼,眼看墩堡出具规模,他这墩长的生活慢慢开始有些品质,明年分下地去要收粮税,就更有油水了。 正沉浸在对未来的畅想中,突然外面一阵马蹄响,蒋倌跑到门口看去,是两名安庆奇兵营的塘马,当先一人来到门前跳下马来。 “潜山第二墩堡墩长、训导接令!” 谭癞子赶紧到了外边,见训导已经在等候,连忙对塘马,“谭……小人是墩长。”那塘马连客套话也没有,直接对他道,“赞画司令牌、令信在此,命你墩堡按预桉集合后勤队,十月初五日午时前将牛马车架、草料、米豆照册到桐城县治桐标营 营区,克期必至,违令者斩。” 谭癞子听到违令者斩,全身一个哆嗦,他当这墩长还从未接过这种令,“这,下官这一定,一定送到。” 那塘马将令牌令信递过来,谭癞子呆呆拿了,塘马转身就走,朝着太湖方向绝尘而去。 蒋倌接过令信看了片刻,抬头对谭癞子道,“墩长大人,是建奴入寇,安庆奇兵营预备勤王,到桐城集结成军侯命。”“建奴!”谭癞子嘴唇抖个不停,建奴起兵辽东,绝对的凶名昭着,他以前在盛唐渡上,消息灵通的地方,也都是听过的,但毕竟隔着几千里地,谭癞子从未想过 自己还有跟建奴交战的一天。 他赶紧对蒋倌道,“这打仗的事情,是不是说让训导带去便是,你细看看,没说让谁领人去,便让训导去。” 谭癞子一时急切,混没留意训导就在旁边,那训导是车马河大战受伤的一个队长,听了阴沉着脸瞪着谭癞子。 “命训导留守,墩长亲自领后勤队……” 蒋倌说罢抬头张嘴看向谭癞子,谭癞子瘫坐在地上,那训导哈哈大笑两声骂道,“被婆子追得投河的玩意。” 他说罢回了自己的公房,谭癞子在地上坐了一会,转头缓缓抬头看着等候的蒋倌,“本墩长去打鞑子,你在家把我那瓦房可修好了,我不死要回来住的。” …… 安庆石牌镇骑兵千总部驻地,召集将官的喇叭声响彻营区,传令的塘马穿梭而过,马房和料房等处停满车架,民夫正在往上面装载米豆。 杨光第匆匆跑过市镇西头,来到距离麻塘湖不远的一片住房,这里到处在兴建,大多是砖瓦房,但仍混杂着一些以前修建的泥胚房。去年的车马河战后,军中发下作战奖励,兵将都有了储蓄,那些有家室的都开始修房子,安庆的砖瓦价格大涨,建修匠人紧缺,骑兵的基础月饷比步兵高一两, 所以石牌更吸引那些匠人,但仍供不应求。杨光第在车马河战役时还是个民夫,从湖广回来好歹存了点月饷,这才开始找匠人,一时根本找不到,九月中旬才终于找到一个匠头,说是等十一月把另几家做 完接着修杨家,杨光第交了砖瓦钱,眼下都还没运来。 到了一处草屋前,杨光第的娘已经在门前张望。 “娘,又要出门了,我们游骑队马上就要走,就是回来跟你说一声。”他娘眼睛红红的,嘴巴咧了两下将手中一个大大的布包递过来,“到处敲锣打鼓的,娘就知道你们要走了,这些是给你路上吃的,你家大人要是想吃,你也给他些 ,别让他记恨你。” “娘你说啥呢,我家旗总不喜欢吃鱼,他可看重我了,这次我们去打建奴,上次车马河没赶上,这次非得一份作战奖励回来。” “建奴又是哪里来的流寇啊?”他娘满脸的忧愁,“那流寇里面也都是苦命人,咱们也是呆过的,你也别苛待了人家,喊打喊杀的。” “我没在流寇里面呆过!”杨光第大声道,“我们是被他们挟裹的,我就是要杀光流寇,再说那建奴是鞑子,更是该杀。” 他娘哎的叹口气,“打仗你别逞强,娘就你一个指望了,等别人打前边去,咱跟后边就成。” 杨光第哼哼了两声,接过那个布包觉得有点沉重,放在地上打开一看,里面还有白面,赶紧把那一包提出来, 他娘连忙要装回去,杨光第不耐烦的道,“娘,我们是游骑兵,自家带的东西不能超过两斤,我把这油煎的小鱼带着便是。” “人家都带的五六斤的,咋这个兵就那么亏着你们呢。”营区方向一通鼓声传来,是点兵集结的号令,杨光第不及解释,把包袱匆匆包好就飞快的往营区跑去,一边回头朝他娘大喊道,“娘,等我杀建奴得了奖励回来, 咱家还多修两间瓦房,让你住好些!”看着杨光第消失在路口,远处的鼓声阵阵鸣响,他娘软软的瘫坐在泥胚房的木门前。 第四百一十八章 军议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笔趣阁顶点www.biqudd.org,最快更新铁血残明! 桐城南薰门外一片嘈杂,从官道下来的驴马车架堵满了道路,背负重物的民夫往来不绝。南薰门城楼中,外边的吵闹声隐约可闻,庞雨沉稳的俯身桌案,上面摆放着南直隶至京师的地图,身边是从府城赶来的江帆,周围还有何仙崖、杨学诗、庄朝正 、陈如烈和余先生几人。杨学诗神色有点紧张,他抬头看看庞雨,“报大人知道,午时前所有后勤队均按时赶到,合共四挽车架二百一十三,每车约载三石,二挽车架一百三十四,载一石 到二石不等,足够装载兵马路途所用米豆、盐肉,辎重司在明日天黑前编组完成。” “骑兵草料。”“辎重先行队在往徐州沿途未破州县皆购足草料,今年稻收不久稻梗甚好购买,稻梗性柔,不需碾制便可供马食用,一路十分方便,过了徐州之后便麦梗多,每日 需人揉过才能给马吃。” “途中米豆储备。”“车架随载兵将民夫米豆一月量,大人交代的备用之粮草,船社昨日已从安庆船运二十日份前往巢湖,若途中有耽搁,便改行巢县补足,另在庐州、凤阳各有十日 份储粮。” “行军途中威胁。”“今年兵部往江北派遣京营两部,其中黄得功一部仍在六安州剿贼,加上原有及增募兵马,凤督辖区流寇多半被逐往河南,目前在路线上活动的大营头,只有紫微 星,最近接到的情报,刚破了五河县,目前或在宿州左近,该部去年未参与车马河大战,估算有马兵近千,老营三百上下。” “勤王兵马各部序列。”“亲兵千总部直属兵马,下辖亲兵第一司,占籍桐标营亲兵第二司两个局,骑兵千总部直属人马,骑兵第一司并骑兵第二司一局,中军直属辎重司、武学远哨实验 队、武学火器试验队随行,另有水师一哨预备经运河北上,至徐州听调。” “嗯,水师总是要用的,如此才能水陆兼备。”庞雨满意的道,“再确认一遍安庆防务。”“桐标营剩余人马接替亲兵司驻守石井铺,桐城、太湖、潜山、宿松由新建乡兵防卫,望江由雷港水营协守,漕帮及水师协防府城,山地步兵千总部仅有一司人马 ,且操练未完成,仍驻守天宁寨控制驿路。就是周二这新勇营,到底是抽调外出还是留守安庆,待大人定夺。”周二这个新勇营就是以前的第三司,占了新勇营的兵籍,去年在二郎镇打阻击损失惨重,所以今年一直留在安庆恢复元气,庞雨闭闭眼睛想了片刻道,“安庆根本 之地,新勇营接替骑兵千总部驻扎石牌镇,担任安庆防御预备队。”杨学诗顿时松一口气,庞雨马上要四处开战,让他留下负责安庆防务,但给他的部队不是新营就是乡兵,史可法属下的其他营伍他又调动不了,现在庞雨把新勇 营留下,安庆的防务才算稳固。 庞雨看看杨学诗,“方孔炤的人到了没有?” “到了宿松,便是那方以智,定下在汉水左近一处隐伏,姚动山所领人马已在宿松等候大人将令。”庞雨摸摸额头,“建奴九月二十二日从京师正北两处入边,这次就是对着北直隶来的,第一批勤王的应当是辽镇、山西和宣大,京师周边一马平川,自然挡不住的 ,襄阳附近的营头也必定要勤王,张献忠现在应当也收到消息了,他也在等这些兵马离开。”何仙崖此时插话道,“收到谢召发从谷城发来的塘报,九月二十五日,第二千总部受熊总理调遣,与左良玉、陈洪范两部击贼于南阳,杀贼三千余,流贼九营俱溃 逃,罗汝才部入淅山躲藏,正向熊大人求抚,陕西那边洪总督也报剿贼将尽,眼看着太平可期,这建奴真会挑时候。”庞雨笑了笑,不管真抚还是假抚,至少这些流寇现下没有出来四处害人,北方可以在荼毒中喘一口气,但就这点希望,也马上就被建奴打破。如果从朝廷的角度 来看,确实是造化弄人,好像流寇和建奴懂配合一般,要是晚来一年两年,朝廷或许就缓过了这口气来。“谷城养不活西营,更养不了这些贼首,除非官军一直再侧,否则他们必定会复叛。”庞雨看向杨学诗,“命令姚动山所部进入湖广,听方军门调遣,给谢召发去 令信,同听方军门调遣,务必将八贼剿灭在谷城。”庞雨说罢转向何仙崖,“承发房向漕帮、户房、工坊、船行、银庄去文,沿江各处开始发行贴票,不用贴票者,牙行不许关说,漕帮亦不得准许其在码头装卸,凡 用贴票交易的船只,一律发给通行旗,赞画司给水营去令信,湖广、九江、雷港、怀宁、枞阳水营清江缉盗,未见通行旗的船只,一律缉拿回港查问清楚。”何仙崖对此早有预备,连公文都已经准备好了,庞雨一直等待的,就是建奴入寇天下大乱的时候,此时开始发行贴票影响最小,即便有人举告,朝廷也没有心思 理会。城楼中的几人中,只有何仙崖和江帆听庞雨细说过贴票之事,其他几个都是武职,此时听了贴票毫无感觉,但听到漕帮和水师在沿江一起行动,全然是军队的形 态,都偷眼去看庞雨。何仙崖低声道,“大人,这里还有一事,监军已经到了襄阳,是都知监来的,名叫邓朝勤,他似是不知大人回安庆之事,来问询问大人何时回襄阳,属下如何答复 他。”庞雨听到监军二字有点头痛,目前他的兵马都托籍在朝廷兵额中,即便是乡兵也是有地方兵额的,只是兵饷和人事权在他控制中,但与朝廷兵制是不符的。无论 张国维还是史可法,都要借重奇兵营备寇,一直装作不知,现在来一个监军,这是代表皇权来的,就不知好不好应付了。 尤其在这勤王的当口,庞雨只是想去捞一点名声,并不是去跟建奴拼命的,作战上需要灵活性,绝不能带一个太监在身边被监视, 这可以算是宿松大捷的副作用,庞雨想想之后道,“等出发之后你再回信,就说本官接令勤王去了,请他在襄阳暂歇。” 在场的都是跟随庞雨的老人,以前守备营的时候兵额少,轮不到派监军的级别,并不懂监军的作用,所以也都当闲话听了。 庞雨安排完毕,各人收拾出门,江帆站起后未离开位置,庞雨见状知道他还有话说,何仙崖回头看了,从外面带上了门。“属下这里有几件要事报大人知道,首要是昨日接阮劲自谷城报,经在流贼营中眼线查明,与八贼私下有勾连的将官,极可能是陈洪范。余应桂被免职前,卢鼎往 来襄阳数次,每次皆入陈洪范营中,近几月来,每月往返两次,去时皆带有金银之物。” 庞雨皱皱眉头道,“此事我会让何仙崖转告方孔炤,谢召发那边,让他暗示戴东旻,凡涉八贼之事,不可与陈洪范商量。” “属下有一提议,此番八贼复叛之时,这个卢鼎未必杀了,最好抓个活口。” 庞雨思索片刻笑笑道,“活的比死的好,军队打仗顾不了这些人,不会单独派人去抓他,此事暗哨司办。”“属下接令。”江帆停顿一下又道,“吴昌时从京师给阮大铖来信,说已经跟冯铨商议了一个人选,阮大铖只说是一名致仕的大臣,尚未说名字,要等钱谦益和张 溥那边同意。”“致仕的大臣?”庞雨站起身来,按上次与吴昌时商议的,这个人选需要同时满足几个条件,身份是孤党,地位必须能入阁,还要能被阉党、复社、东林都接受, 庞雨对朝廷的了解有限,实在想不出来。现在初定人选,但没告诉庞雨这边,就是没打算征求庞雨的意见,等几个大佬定好了再告诉他,可见这个政治联盟中,庞雨仍是最弱小的一个,不过庞雨并不生 气,这倒符合他目前的政治地位。 “此事阮大铖既不说,我们便静观其成。上次说复社有人要攻阮大铖,如今可有定论?”“是吴应箕几人,背后指使的是周镳,目前在南都串联复社士子联署,似乎已经有些声势,但听说杨廷枢并不赞同,阮大铖也在找人请托,大概闹不出什么大动静 ,是以他并未找我们帮忙。” “既无大事,还是请阮大铖北上凤阳,此次勤王去徐州,用到朱大典的地方不少,阮大铖去了能得不少方便。”“属下马上给阮大铖去信。”江帆迟疑一下道,“还有便是水营任大浪,在安庆及九江用兵船往江西湖广贩私盐,应已有近年之久,此事涉及将官,属下只存一份 ,未写入暗哨司所交文报中……”庞雨明白江帆的意思,暗哨司每天都要递交文报到中军,虽不经承发房,但经手之人也不少,一旦泄露出去,涉及的将官可能铤而走险,就不比以前衙门中都是 些吏目。“此事本官知道了。”庞雨在桌案前走了几步,抬头对江帆道,“眼下暗哨司的重中之重仍是贴票,你亲自去一趟湖广,武昌我们是新立足,也是大江粮食交易最 多的地方,湖广眼下还有八贼等数处隐患,眼下方孔炤有求于我,朝廷只顾勤王,正是最好的时候,务必要掌握各处米豆出江的要紧码头,漕帮比水师更管用。” “属下明白了。”江帆抬头看向庞雨,“大人预备何时出发?”庞雨笑笑道,“正要去跟史道台商量。” 第四百一十九章 锋锐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笔趣阁顶点www.biqudd.org,最快更新铁血残明! “少爷,这次可是去勤王,建奴可不是闹着玩的,去北地那么远的地方,还不知道好不好留船。” “留什么船,打个建奴而已。”桐城分守道分司,史可法还在后堂议事,庞雨带着庞丁在大堂等候,他伸出一根指头满不在乎的道,“崇祯二年之后,入口不会超过两月,我们尽快赶到徐州,就 在徐州观望,等建奴退兵的时候派骑兵去斩几个人头来,塘报一发任务便完成,不会和建奴大军交战。” “万一那些军门非要咱们去打呢?” “老子手握重兵,现在哪个军门能非要我怎样。”庞雨朝后衙看一眼低声道,“等到贴票用起来,老子根本不看别人脸色。” 庞丁眼珠转转,“那船就不留了?”“船怎么能不留,不然到处都清江缺船的时候,我派一哨水师去勤王作甚。”庞雨一掌拍下去,抓过庞丁凑在耳边,“说是一哨其实就五艘船,你以为真能运啥 给养,老子在徐州都存好粮的,还是保命去的。这几艘船的行止你得调度好了,不要离我的地方太远,逃命才用得上,你以为建奴是闹着玩的。” 庞丁摸摸脑袋,“那北地我又没去过,怎生知道何处最近。” “所以你得挑些走熟漕运的船,还有在徐州找些拉纤的人,他们在陆上往返,知道哪里最近。这几艘船你亲自调度,别人我不放心。” “那少爷想几时出发?”庞雨放开他,“马上就要走,建奴九月二十二入边,消息传过来现在已经半月,桐城至京师二千三百九十七里,带着亲兵司混合行军,不会超过四十里,不间断行军就是六十天,到京师时建奴已经出边了。只能本官带骑兵先行,按赞画司制定的行军计划,骑兵每天行军六十里,从桐城到徐州也需要约二十天,这已经是一个月又五天,建奴此时应当在北直隶靠南一点,也就是保定府和河间府两地,正抢得高兴。我们就要继续行军穿过山东,是骑兵从徐州先行,大致每日行军六十里,也要十三天至德州,休整两日后就是一个月又二十天,清军应当正在从河间府一带北返,德州距离河间府城二百七十里,清军带着抢掠所得的钱财子女,行 军定然迟缓,我们追快一些刚好赶上他们队尾,所以时间刚刚好,一点也不能再耽搁。” “那少爷你带着亲兵司的步兵作甚?”“赞画司也这么问的,不过少爷我不会告诉他们是保命用的,万一建奴抢高兴了,多留十天半个月的,我那点骑兵不够人家塞牙缝的,徐愣子这般的往那里一站,不比几个哨骑稳妥,亲兵司总要带在身边,不然叫什么亲兵司。”庞雨偏头想想道,“亲兵司按每日四十里行军,到徐州也三十天上下,再到德州又二十天,这 还不算休整,等他们到了河间府,建奴早走了,去了也打不到什么仗,但还是带着好,就当做是长途行军操练。”分守道分司的大堂里面乱哄哄的,两千多里外的清军入边,让大半个大明朝都震动了。庞丁往后看了一眼,史可法还未出来,低声对着庞雨道,“少爷你每次打仗 ,那计划就没顺遂过,这次可是打建奴,我总觉着哪里不对,要不就在徐州做个样子,不必再往北走了。” 庞雨摇摇头,“那可不行,咱们在大江抢码头、清江、发贴票,闹出这么大动静来,免不得得罪一大帮人,要是没点战绩傍身,朝廷会惯着咱们?” “那……南直隶这许多兵马,就咱们勤王去么?” “还有呢,这不来了。”庞丁朝大门一看,只见许自强形色匆匆,他一进大堂抬眼就看到庞雨,脸上顿时一喜,当下大手一挥让家丁退开,鹰视狼顾的走上大堂,一把抓住了庞雨的手臂 ,拖着就往旁边的幕友房进走去。庞雨还未回过神来就已经到了门口,许自强探头进去一看,里面幕友没在,这才停在门口,回头过来时满面愁容,他两手抓住庞雨胳膊哭道,“庞贤弟啊,这次你 我可千万要走在一道,万不敢分兵,那可是十万建奴啊!” 庞雨连忙道,“大哥勿担忧,兄弟也有此意,我们兄弟齐心其利断金,定要那建奴好看。”许自强原本脸色稍霁,一听到后面两句顿时又紧张起来,“贤弟万不可如此想,你是少年人,以往那些年打仗的事许是没听过,但凡往辽东去的将官,光总兵就是 几十,不论在他处如何能征惯战,只要一遇上建奴便掉了脑袋,都打死了啊。” “原来如此,那兄长说如何是好?”“我们拖!”许自强咬牙切齿,“若是非要叫咱们勤王,一会史道台只要敢提勤王,我就敢要开拔银子,打建奴不比流寇,安家银是不是还得给,路上的行粮筹措 不易,人家城门都不开,也要送到营中才走,还有拖带行粮的马骡,某今日就是来要本色的。” “那到底问史道台要多少银子?” “开拔银每兵至少十两,安家银十两,不,二十两,这便是九万两了,再来是啥,三个月的行粮,每兵按二斤计,每日六千斤,三个月的便是,便是……” 庞雨忙补充道,“五十四万斤。” “对,五十四万斤,十月、十二月可要多两天,再加一万二千斤。”许自强自语道,“就是这个、这个。” “五十五万二千斤,小弟提议大哥取个整数,免得史道台记错了。”“便依贤弟的,五十五万斤,草料就不去算他,折银也成。还得把今年欠我的本色折色一万多补齐。”许自强突然压低声音,“大哥告诉你个窍门,这建奴从崇祯 二年过后,每次入边来最多也便是两月多,等史道台把这些钱粮凑齐,那建奴早就出边了。” 庞雨有点惊讶的看着许自强,这位总镇大哥练兵打仗毫不用心,但竟然仔细研究过建奴的战例,得出了跟自己一样的结论,看起来这些大明将官并非不聪明。许自强看到庞雨的表情,颇有些得意的道,“哥哥是信得过你才告诉你,此事贤弟万勿外传,否则那些上官得了底细,这钱粮给的就不痛快了。咱们这趟不但要把今年逋欠的钱粮拿到,把明年的钱粮也拿足了。这次咱们可先说好,到手的钱粮不退就都不退,谁也别松口,哥哥一言九鼎,贤弟你定要信我,那建奴嘛,留给 北兵去打,……” “兄弟我不怕建奴!”庞雨突然提高音调,许自强愕然看着庞雨,眼角突然看到史可法的身影出现在堂后,后面还跟着杨尔铭。 “这,不怕……”许自强赶紧在头脑中组织语言,因事出仓促,口号还未成型,刚有点头绪,庞雨已经又大喊一声打断。 “任他十万建奴又如何,我大明天下何止亿万,只要人人奋勇,定要让建奴有来无回!” 许自强思路被扰乱,眼看着史可法走上堂来,还没组织起有力的口号。 黑瘦的史可法来到堂上赞道,“庞将军不愧威震大江的名将。” 庞雨此时才愕然转头,似乎刚发现史可法到来,赶紧施礼道,“下官方才与许总镇商议勤王之事,心情一时激荡,若有张狂还请大人勿怪。” 史可法大度的摆摆手,“本官何尝不是如此,惊闻建奴再度犯边,恨不能身有双翼,一日间便能抵边墙捍卫神京。” 许自强此时才回过神,赶紧接话道,“下官也是如此想的。”史可法勉励的点点头,“建奴自青山口、墙子岭两路入边,此番来势汹汹,是朝着京师去的,狼子野心殊为歹毒,若是各处兵马都如二位将军一般,何愁建奴不灭 。”许自强马上又道,“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,总是先有预备的好,此去勤王不下两千里地,器械钱粮都不是小数,仓促之间筹集不易,为免上次般局促,下官议请 先发下钱粮以定军心。”许自强说完连给庞雨打眼色,旁边的杨尔铭原本正跟庞雨颔首致意,听到钱粮二字脸色一沉,庞雨心头有点好笑,这个少年当了几年县令,虽然长高了一些,但神态之间已经磨成了个小老头,想来桐城驻军日增,他光是保本色就已经费了不少精神,现在要说勤王,肯定就近在安庆筹集钱粮,桐城又是最近的地方,相当 于凭空新增一大笔支出。史可法自然也知道安庆的供应能力,果然有点为难道,“许总镇言之成理,只是兵部已令宣大、山西、辽镇勤王,却未调动我应天兵马,本官虽急切,仍需等兵部 令信,钱粮之事本官自会禀明,请张军门定夺。” 只听庞雨突然暴喝道,“建奴入犯神京,警讯就是军令!”史可法几人都愕然看着他,只见庞雨满脸激愤,“以建奴之凶残,北直隶已然生灵涂炭,千万百姓切盼,能多一支兵马就多一分胜算,我辈读书练武所为何事,便是杀贼报国,危难之际岂能坐视,此间不是谈钱粮的时候,是看臣子的忠心,看武人的良心之际,下官跟道台大人一般,只恨身无双翼,但这心中的急切实在忍 不得,又没有大人这般养心的修为,即便无钱无粮,下官也要即刻带着安庆兵马勤王。” 许自强嘴巴张得大大的,他没见过庞雨在桐城县衙的表演,从未想过他还能说出这般话来,把勤王跟忠心良心联系在一起,又说不要钱粮,就看谁还敢来阻止。史可法也一脸茫然,入寇的消息来得急,他事先没有预计,此时还在等张国维的命令,这是去打建奴,他预料中没有那个将官会痛快的去,不免一番扯皮,方才 在后堂时还在担心调动谁去,现在庞雨已经主动请缨,但时机又让他为难。 “这,从桐城出去便是凤督汛地,这贸然去了……”庞雨声调又降下来,“下官暂领的是剿寇兵马,本就应援各地,凤阳亦是熊总理辖区,朱军门断无介意的道理,甚或他正在准备勤王,盼着咱们去呢,上次张军门 亦是自请勤王,此番定然也是如此,为免误了张军门的行期,下官自请作个锋锐先行,请道台大人准允!”杨尔铭偷眼去看庞雨,他久在桐城,庞雨以前在县衙的事迹都听过,此时听庞雨说话,先抬出皇帝和百姓,现在又抬出张国维来,上次就是朱大典抢先勤王,逼 得张国维只能跟随,这次若因为阻拦而再次落后,就是史可法的责任。 此时的史可法跟许自强一般,已经呆在堂中。 …… 桐城北峡关,这里从安庆通往北方的要道,庞雨第一次带兵出战的地方。 此时已经有部分骑兵驻扎,只等出发的军令,辎重队的马车仍在南边的官道上连绵不绝赶来。杨光第骑着马在北墙外的官道上慢跑,他靠腿站在马镫上,双手都没有抓缰绳,左手中抓了一把骑弓,双腿随着坐骑大火的奔跑起伏,保持着平稳的姿态,靠身 体重心的变化控制着马速。 跑过一圈回来,穿过大开的城门进入关内,一群游骑站在街边齐声喝彩,杨光第跳下马来,对着迎来的队友兴奋的道,“余二哥,你看我这骑得可行?”“这马看是练熟了,再稳些就能射箭了,骑射考核过了加五钱月饷,是庞大人定的,就是臂力还得练,你的箭只远不深,准头也不够,根还是臂力不足,骑射更难 射得死人。” 杨光第有点泄气,回头摸着大火的脖子拍了几下,至少也是有进步的,这个游骑旗队里面只有他最瘦,力气确实也不如别人。 街道另外一头一阵欢呼,众游骑兵转头去看,只见是一群赤膊的炮兵,围着一门小炮在闹着什么。 杨光第看着那边道,“那个咱们千总的骑炮兵把总,听说是工坊来的,人家读过书的,只要是炮上面的他都能修。”“炮管炸了我不信他能修。”余二哥撇撇嘴,但没有继续说啥,杨光第知道这个余二哥看不起其他兵种,也看不起其他骑兵,就连游骑旗队里面也不是每个都看着 顺眼,但唯独从不骂炮兵。 再往那边看了一眼,只见那个工坊来的把总也打个赤膊,军中不作战的时候可以喝酒,杨光第经常看到他端个大碗在喝,一点不像个读书人的模样。 一个骑手从炮兵身边跑过,杨光第仔细一看正是自家的旗总,手中还提着什么东西。 众人纷纷躲开让开路面,果然旗总到了近处也不勒马,直接从马背上跳下来,空的坐骑直往前冲去。 旗总看也不看马匹,朝着一群游骑兵道,“武学的火器试验队发下些火枪来,非要让各部都用,说是兵房的命令,老子只能领了一支来,你们谁要用?” 杨光第探头看过去,只见是一支细长的火铳,龙头上还夹着一段火绳。 众人都不说话,火枪在军中名声不好,听说经常炸膛伤人,其他官兵都不想用,杨光第见大家都不要,自然也不吭声。 “你娘的都不要是不是?”旗总扫了一眼,“上次弓箭考核最后一名是谁?” 众人的眼光齐刷刷的看向杨光第,杨光第还没回过神来,火铳已经飞到面前,当下赶紧接住,接着又飞过来一个布袋,接住一看布袋还分成了三段。“那试验队的说了,这枪比弓箭远比弓箭准,给你用了,路上教你打放。”旗总说完的时候,他的坐骑自己跑了回来,旗总拉住缰绳飞身上马,朝着众人吼道,“ 接陈千总将令,游骑旗队即刻出北峡关,往庐州哨探开路,就是去杀建奴。” 众人欢呼一声齐齐上马,杨光第手中拿了个多余的火铳,一时还没找到合适的安放处,最后一个才爬上马背。 刚刚坐好就听旗总大喝道,“游骑兵!” 杨光第跟众人一起齐声嚎叫,“踏白去!”旗总双手不抓马缰,高高站起在马镫上,身体微微前倾,坐骑缓缓加速,带头冲出了北峡关北门。 第四百二十章 变化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笔趣阁顶点www.biqudd.org,最快更新铁血残明! “到处都在传言,说建奴打进来,安庆兵往北边去了。” 安庆府城,汪大善守在粮店的柜台前,眼睛留意着门前经过的人,听着身后的几人说话。 小娃子长家的声音道,“说是从桐城走的,有好几千兵马,全都带着马。”二蝗虫声音冷冷道,“城根街东头贩木的范家二东家说,前些时候石牌镇的骑兵都离营往桐城去,他说是要多备点作大梁的木头,那些骑兵出去打仗回来银子多, 修房的要多。” “码头有贩米的行商说,路上见有步营往宿松去。”小娃子又道,“水营有几艘船往下游去了,说是走运河去北边打建奴去。” 于长家声音道,“把店门关了。”汪大善听了立刻转身,跟旁边的许柱一起上木板,他们的粮店柜台就朝着街上,就像一排窗户,很快就将柜台的木板上完,汪大善把售罄的牌子挂在门前,回身 时关上了门。来到后进时,于长家已经蹲在地上,汪大善赶紧也蹲下,只听于长家说道,“枞阳那些水营陆兵也走了,不知去了何处,左右安庆地方的兵马少了,得跟刘长家报 信。” 小娃子埋头看着地上,“听说鞑子进关来,这些安庆兵定是要去打鞑子的。” “鞑子进边来干啥的?” 于长家嘿嘿笑两声,“杀人抢钱粮。” 二蝗虫不屑的道,“可恶,那该是咱们的。”于长家抽出烟筒,汪大善正要去备火,许柱已经快一步窜到厨房,一会拿出一支燃着的柴枝,跪在地上恭敬的给于长家点了,汪大善只得重新蹲下,偷眼看了看 旁边的小娃子。于长家叭叭的吸了两口,好半晌又才吐出一阵白烟,他咳嗽两声道,“鞑子进关的地方,就在狗皇帝的京师,皇帝怕死,就要他处的兵马去救,官家叫做勤王。鞑 子来了是好事,往年被官兵追得急的时候,鞑子一来官兵都去勤王,就没人追咱们了,一口气才缓过来。” 小娃子抬头道,“官兵都走了,八老爷反不反?”“八老爷才定得了,便是反了,咱们也可留在安庆接应。”于长家又吸了一口,转头看着汪大善,“来时刘长家交代的,寻机救那些婆子,以前安庆兵多,现下兵 马走了,该是动手的时候,我出门一趟报信,汪大善你是本乡人,在安庆走动方便,这些时日带他们去枞阳多走几趟,把地方看熟了。” 汪大善应了,许柱却在一旁对着于长家问道,“去了要不要寻一处门市,到时也好接应,那枞阳隔府城太远,又是在下游。” 于长家沉吟片刻道,“倒是要的。”许柱接着道,“到时劫了那些婆子出来,走陆路还要往桐城去,人多又招人耳目,那枞阳就在江边,最好便是从那处坐船,上了船谁也见不到,一出江他便寻不着 了,或过江或往下游去,都比陆路便宜。”“说得好。”于长家吸一口烟,“光是将官家的婆子就有三个,宝纛旗高照的五个,老管队这个班辈的十多个,把子女算上便是好几十,还有些老营的人关在另一 处,那又是几十,若是一起劫了,便是上百的人,只有许柱说的这个法子好,回去我会报给刘长家。”二蝗虫蹲在旁边,听到劫另一处老营的人,把头埋下盯着地面,眼神转动了几下后问道,汪大善则在心中懊悔,他原本也有这个想法,但每次对着于长家都有点 害怕,等闲不敢把心中的想法说出来,眼睁睁让这许柱得了大功,这许柱待几个长家都十分殷勤,加之体格强壮,到安庆后已逐渐得了于长家的看重。 于长家对着二蝗虫道,“何处能买到船?” “听码头上牙行说,西北边那处工坊就在造船,只要给银子就卖,但有船埠头又说,那些木头都没晾干过,开不了多久就坏了。” “汪大善去买两条船,枞阳那里门市买两处,人到了先藏在那里。” 汪大善赶紧接话道,“就是银子,小人这里没有。”二蝗虫盯着地面,凝神等着于长家的答复,西营里面对银钱管得不严,谁抢到就谁留着,这两年抢掠所得渐少,各营形势不妙,不时都有人离营逃走,八老爷便 逐渐开始收拢银子,到谷城之后就不再准管队私藏银子,就是防那些管队逃走,平日经常会搜查,藏匿银钱的都要被砍头。二蝗虫和小娃子都是老营的人,二蝗虫还是掌盘子,都算营中比较信得过的人,手中还是有银子的,但在南阳一战大多损失了,从谷城出来时,二蝗虫只有十多 两银子,于长家似乎也带得不多,从他行李的重量就看得出来,即便他们是西营的人,若是带着大笔银子穿越湖广,也并非没有风险。 到安庆后有人送过一次来,但于长家都锁在他屋中,谁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银子。 于长家起身进了自己屋里,出来时提了一个小包,他径直扔给汪大善,接住之时听得里面叮当作响。 二蝗虫微眯眼睛,抬头对于长家问道,“枞阳的婆子数可确实,要不要多买两条船,别到时装不下。” “每日送的饭菜数便是那些,该当是准的,船上挤一下便是,又不是坐着走多远。” “一旦人救出来,不管走那条路,银子都用得不少,还有雇船夫也要不少银子,于长家怕是多预备些。” 于长家皱眉道,“那码头上闹的贴票,到底是怎生道理?” 二蝗虫没说话,那边小娃子见状回道,“就是让行商购货都要用银子换成贴票,牙行和漕帮才许他装船。” “那卖货的便收这么一张纸来?” “也能换回银子,沿江那个码头都能换,但是利钱便少了些,安庆以前收惯了银票,这贴票也照样收,其他的我也说不明白。” 于长家想了片刻道,“嗯,银子我自会想法子,你们在安庆打听明白剩下多少兵马。” 他说罢开门走了出去,许柱和汪大善去了厨房烧饭,后进中剩下小娃子和二蝗虫,小娃子走近一点低声问道,“二长家,八老爷到底会不会反?” “定然会。”二蝗虫压低声音,“劫出那些婆子和娃来,也带不回谷城去,定然是八老爷到了安庆左近时才动手,跟着老营一起,那些婆子才能活命。” 小娃子点点头,“方才于长家说鞑子入关官兵都要走,就看八老爷何时反了。” ……“建奴九月二十二日在青山口、墙子岭入边,熊大人接到兵部第二次传信,一路已经破了边墙,正在往通州进发,现在恐怕已经在通州。除宣府、大同、山西三镇 勤王外,兵部二十四日调陕西巡抚孙军门勤王,此时应当已经在赴援途中。” 湖北谷城沔阳港,谢召发铺开地图,桌前还有王增禄、阮劲、铁匠、文书官和镇抚官五人,正在开谷城驻军的军议。 “左良玉部已接令勤王,陈洪范所部未在调动之列。” 王增禄看着地图道,“湖广兵马有无调动?” “湖广兵马亦未在调动之列,左良玉在跟熊大人要开拔银,估摸着他要等陕西边军走先头,他跟着汇集一处。” 王增禄摇摇头,“调兵如此紧急,各路人马开拔先后不一,路线又各不相同,走在路上互相不通消息,汇集一处谈何容易。” 谢召发赞同道,“到时兵部一催促,最后便成了各自为战,对上建奴都是以少打多。各家将官都知建奴今年要来,最后临头了还是毫无预备。” 铁匠撑在桌案上看着谢召发,“咱们干脆不等八贼反,直接扑过去剿了他,然后跟庞大人合兵杀建奴去。”文书官一脸紧张的站起,“熊大人在此处坐镇,怎能去剿杀他,到时没剿到八贼,反被熊大人告到皇帝那里,说是建奴破边处处要用兵的时候,我们这里倒逼反了 八贼,必须依庞大人的计划行事。” 王增禄瞟他一眼,“文书官说的有理,那八贼应是也收到消息了,有没有啥动静。”阮劲立刻回道,“西营是十月五日得信,之后所有马兵不再出营,只在谷城打粮,各处桥梁、涉渡点马兵多出平日几倍,就是有备了,确是不易剿杀。反倒是那卢 鼎来襄阳更频繁,昨日已经是第二趟,每次都带有马车,除了去熊大人那里,照样去了陈洪范营中,左良玉营中也去了一趟。” “从沔阳所购商货有何变化?”“家具家什几乎全无,购买黑豆黄豆数量比平日增加一倍,米麦增加三成。”阮劲停顿一下道,“既说到商货,另外还有一事,银庄来了人,今日到了二万两的贴票,庞大人的意思,在沔阳港开个分号,收流寇的现银,在港内各处都要打高招,让流寇来的人都看得到,还说让咱们护好银庄的人,不能让流寇把贴票抢了去 。” 其他几人面面相觑,一面想着剿杀西营,这边还想着收人家的现银,也不知会有谁来换,他们从未听说哪个将官这样打仗的。好一会之后谢召发才回过神来,摇摇脑袋之后道,“那只有靠水营护着了,八贼在观望形势,等着官兵调走。仍按庞大人的计议,第二千总部离开襄阳,只留陆战 兵驻守,以调动勤王的名义,熊大人那边不敢阻拦。” 王增禄点头道,“方军门定下隐匿之处没有?” “昨日来了一人传信,说方军门指定一人接应,由他定隐匿何处。” “是何官职?” “湖广参议,袁继咸。” “这官职应是能拿主意的人,那王千总尽快集结人马,待这位袁大人一到就出发……” 此时有人敲门,几人停下军议,赞画司的副官匆匆进来对谢召发耳语几句,随即退了出去。 谢召发神色凝重,转头对几人道,“曹操、混十万正从南阳往谷城来,约有两三万人,左良玉、陈洪范皆未作阻拦,曹操前锋已经过汉水。” 铁匠站起一拍手,“他们要跟八贼合营,定是现在就要反,正好一股脑剿了。” 王增禄也站起身,“曹操和混十万并未就抚,可先剿他两营。” 谢召发摇摇头,“曹操和混十万都说要就抚,已经联络了熊大人。”王增禄皱皱眉头看着谢召发,“就抚……那又剿不了,这两营一来,谷城贼子顿增两倍,靠陆战司恐怕不足,第二千总部还调不调走,抑或乘机剿了,谢司吏你是 谷城主官,要拿个主意。” 谢召发沉吟半晌,“第二千总部继续驻守谷城。” 参会的文书官立刻跳起来,“方略都是庞大人所定,方军门那边也联络过,万不能更改!”谢召发盯着文书官,“若是都依定下的方略来,还要我这主官作甚,军律明文,军议由主官定夺,第二千总部留守谷城。” 第四百二十一章 可忧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笔趣阁顶点www.biqudd.org,最快更新铁血残明! 崇祯十一年十月二十三日,京师内城雪花飘飞。 一抬两人的小轿停在董府台阶下,一个身穿袄子的随从等在门前等候通传,侧门门页打开时,随从连忙回到小轿旁。 “东家,可以进去了。” 轿厢中嗯了一声,随从正要去拉开轿帘,里面却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掀开了帘子。 张麻子下轿呼出一口白气,往周遭看了看,街道两侧跪着举碗乞讨的百姓,他们身后是更多席地而卧的人,这些都是清军叩边之后逃进城来避祸的京郊百姓。 “他妈的比安庆冷多了。” 张麻子骂了一句,抖抖肩上的雪花,随着门子进了董府,刚转到后进,就看见董心葵已经等在天井中,当下连忙向他拱手道,“不敢劳董先生相迎。”董心葵身量不高,又身着红色的织金厚袄子,身形更显臃肿,他见到张麻子满脸堆笑,亲热的过来扶住张麻子手臂道,“张兄不可见外,是董某失礼才对,还是怪那建奴。这些鞑子一入边,京师各家大人心里着急,非要找着在下说话寻个心安,要不便是要送家人出城去。但张兄你说,建奴把个京师都围了,我能有什么法子,到处兵荒马乱的,不管是人还是银子,在下都只能保证送出城,京师外边就顾不得了,最后都是瞎忙乎。其他就是那些相熟的大人家中,在下得去问个安,这些大人都是外乡人,城中戒严了商货到处都缺,这些大人都是读书人,就好个体面,在下这里要是正巧又有,那就是顺手之事,谁家缺个什么的赶紧送去,每 日价就忙得昏天黑地,今日才想起张兄也是外乡人,才赶紧让人去贵号问安。” 张麻子听了颇为受用,他来了两次都没有找到人,今日是董心葵主动派人送来肉菜和茶叶,张麻子才赶来董府,董心葵仍是客气而热络。 “眼下京师之中人多事多,先生又是各位大人信得过的人,自然是忙的,在下这些小事,有劳董先生挂怀了。”董心葵抬着张麻子的手,把他请进了书房,“万不说有劳二字,张兄在京师但凡有事,不论是你自家的事还是亲友之事,一定先来找董某,董某一定办妥,就免了 去看他人脸色,若实在在下办不了的,你再去寻高人不迟,张兄坐。”张麻子在客位坐了,待下人上了茶之后,董心葵又对他道,“非常之时,贵东家所办银庄更显要紧,北方动荡已久,即便京师也非万全,留个后路总是好的,银钱是好,就是太重了,一旦有事的时候,随身带着几张银票才是最便宜的,乘这次跟众位大人说话,董某把这银庄的事都私下说到了,贵号还是要把门市早些开张 ,便跟南京的银庄那般。”“在下也在催促,南边来的人手的已经到了,只是开初门市没南京那般大,先开张要紧,后面再寻地方。”张麻子说罢抬头对董心葵道,“在下此来,一是向董先生问安,二来东奴形势紧迫,小人东家是领兵打仗的,或许在来京勤王途中,此间情形知得越详细越好,董先生可知建奴如今究竟在何处,勤王兵马又在何处, 打得到底如何了?”“建奴西路一股从墙子岭入边,九月二十二日叩边,打了六七日才破了墙子岭,吴总督死在那城里了,然后到了密云城下,顺义那边也有营盘,东路一股从青山口入边,听闻走得比西路要快,眼下屯驻通州左近,这两路似要合为一路了。咱们这边的,卢总督在昌平,一些宣大勤王兵马分驻德胜门、安定门、西直门、东直 门外,拱卫京师北墙,关宁军在通州外边,跟东路那股建奴对峙,其他地方的我就不知道了,但听说山东、陕西的兵马也在赶来,交战倒没啥大战。” “还是董先生这里说得明白,这些时日外间传言纷纷,小人不知信哪一句好,幸好能找董先生请教。” 董心葵哈哈的笑了两声, “张兄弟都听到哪些传言?”“城中传言甚多,听得最多的,建奴入关近三十余日,至今无一大战,至今未破一城,全与二年时不同,似是奴众待抚,与官兵相约不战,如抚议不成,方拔营南下。外城那边今日又传,高起潜送来番文书信,关宁军不肯出力死战,杨嗣昌、高起潜、方一藻三人又送东虏黄金八万,银十万,本兵及辽镇皆力持和议,不知 是否确实,若真是要议和,我家主人就不必远涉千里赶来了。”董心葵看着桌面停顿片刻道,“要说这打仗的事情咱不懂,但京师里面传来传去的东西倒是可以跟张兄辨析,所谓高起潜送番书,绝无此事,当年袁崇焕也是带的 关宁兵,想在城下议和,下场众所周知,他高起潜一个太监,岂敢犯此逆鳞。” 张麻子把身体侧着,恭敬的看着董心葵道,“董先生知道我东家也是领兵的,朝廷到底是战是和,最是要紧事。”“再说是战是和,杨嗣昌主和,此事自五月之后朝中无人不知,送黄金八万、银十万议和之说,朝中也有传议,杨嗣昌上疏自辩,要那御史说清楚这二十万两是从何库所领,由何路而出,又由何人运出城去,便再无下文。建奴兵临城下,便只是不战已经弹章满天飞,送银议和之说,董某看来也是无稽之谈,要议和也是建奴出边才能议。朝廷是战是和,董某可说不好。”董心葵沉吟一下又道,“杨嗣昌是兵部尚书,说来是个大官,但没入阁之前也就那么回事,议和非今年才提,去 年就提过了,最后还是入了阁,朝中弹劾他议和的奏章满天飞,没见他有事,便知不止他一人主和,至于是谁嘛,董某就猜不出来了。”张麻子眼神转动两下,虽然董心葵没说,但他能猜到是谁,“往日建奴入边,这兵部尚书就要拿问下狱,杨司马又被弹劾如此之多,不光议和一事,还有阉党余孽 、夺情不祥几项,不知此次会不会也是如此,会不会误了勤王大事?”“杨嗣昌本与阉党无甚关系,说到崇祯二年建奴入寇,那时候建奴围了迁安,城中住着一个回乡闲住的兵部侍郎郭巩,是名列逆案的,围城之后缒城出去求援,后来这杨嗣昌便为他说了几句好话,给阉党说话,自然就成了阉党余孽,东林和复社看他不顺眼,去年只当个兵部尚书时还好,今年杨嗣昌又入阁,一旦把流寇平了,那时圣眷正隆,闹不好又是一个温体仁般孤臣,今年弹劾便逾多逾烈,黄道周虽因此被免了,清名却是大振,杨嗣昌更成了科道清流的头号大敌。这样一来满朝皆敌,他想不当孤臣也不行了,但董某方才说了,他圣眷正隆,吴阿衡死的时候,杨嗣昌就上疏自请督师蓟镇,由卢象升代兵部尚书,皇上便没有准允,仍 让他留在中枢居中策应,可见是不会换的。” “卢军门总督勤王兵马,在下听城中人说,与本兵多有不睦,不知是否如此?”董心葵搓搓手道,“还是议和的事,卢总督这人与杨嗣昌不同,最是看重所谓一生清名,今年建奴先到宣大边外,借了原来边外哈喇慎的名头要开市,杨嗣昌请旨 ,皇帝在朝上说必须插部旧人方可,还要有名有体,杨嗣昌又反复请旨,最后得了八个字,‘准赏西人(察哈尔部),相机密行’。”张麻子的眼睛眯了眯,董心葵接着道,“杨嗣昌给卢象升去信,想让卢象升自家体会,然则这八个字说了跟没说也差不了多少,谁都知道哈喇慎的人早就投靠建奴,来叫嚷开市的这些人都是从沈阳而来,明面是西人实际是东虏,杨嗣昌自己不想担待,只想让卢象升担着这天大的罪责,任谁也不能答应,卢象升坚拒在宣大与建奴开边,也不给建奴转话,反而说东虏绝不可款,定要历兵剿杀,拂了杨嗣昌的情面。后来杨嗣昌又想在义州开市,卢象升并不反对,他的意思是,他宣大只管插、卜两部,建奴在辽东,义州开市不开市都是辽镇的事情,宣大既不支持亦不反对。杨嗣昌未得卢象升大力相助,自然这关系便不和睦,五月的时候卢象升的爹在回乡途中去世,皇帝意思让卢象升也夺情,但卢象升推辞坚定,连上了五道奏本,最后皇帝同意他回乡守制,以陈新甲替代卢象升宣大总督之位。这让 杨嗣昌的夺情入阁更加显眼,在六月以后的弹劾中,已经被清流贬斥为不忠不孝之徒,所以这关系只能更不睦了。”“不过卢总督是体面人,其中的关节也颇能领会,他一个封疆大吏,也不好兵部尚书结仇,便请杨嗣昌为他父亲题神道墓碑,算是认可杨嗣昌夺情不违孝道,夺情 隐含回护之意,以此缓和关系,两人一为中枢一为总督,想来杨嗣昌也能明白卢总督的深意,不至于坏了勤王的大局。” “听说卢总督是主战的。”“建奴打将进来,此时都只能主战,卢总督倒一直说东虏绝不可款,但仍难逃这议和的乱局,如今朝中这些清流……先前黄道周弹劾杨嗣昌,也弹劾陈新甲,其中一条说边臣与中枢勾结,虚构边警以促和议,言明那边警是建奴屯驻边外马肺山之事,这便是三月时卢总督上报的,虽没提卢总督名字,但要转到卢总督身上,也就眨巴眼睛的事。” 董心葵摇摇头叹口气,“卢象升总督天下勤王兵马,虽只有个名头,但把他架了上去,到时陷城失地,这责都在他身上担着,权却是未必在他手上。杨嗣昌主和之事朝议汹汹,卢象升亦在局中,三月建奴到宣府外边时,他转递番书一封入兵部,之后密奏被皇帝公开,又弄得人尽皆知,原本只是跟兵部奏事,但御史眼中便是有款奴之意,正巧现在建奴来了,他又总督勤王兵马,罪督之事不远,御史都盯着他战守成效,譬如郭景昌、杨廷麟之流,眼下只弹劾杨嗣昌、高起潜,谁知再过几日是否弹劾卢象升?这卢都爷啊,唯力战一条路可走,但杨嗣昌以为九边精锐不可轻掷浪战,两者主意又是相悖,朝中知情者皆言,卢象升下场可忧啊,所以你可转告你东家,这勤王之局也可忧。” 第四百二十二章 万全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笔趣阁顶点www.biqudd.org,最快更新铁血残明! 十月二十五日,昌平宣大督标营中军大帐中,两盏灯笼洒出冷清的光亮,身穿麻衣的卢象升冷冷看着对面的兵部尚书杨嗣昌。 “本兵今日与我实话,京畿之兵应当合还是分,究竟军令应出何处?” 杨嗣昌脸色也不好看,他沉吟一下之后道,“平台召对之时,圣上已言明兵不必分,老公祖(对卢象升尊称)总督勤王兵马,军令自该出自此处。” 卢象升从袖中摸出一页纸张,放到杨嗣昌面前的桌上,“十二日卢某请关宁共同夜袭密云清军,此是总监给某的回信。”杨嗣昌拿起匆匆看过一眼,高起潜并非简单的回绝,而是在信中言语颇不客气,先引用雪夜下蔡州的典故,讽刺卢象升选择月夜夜袭,然后说建奴骑军移营迅速,暗示卢象升连建奴营盘都找不到,结尾给了个评语“徒劳往返,仍是张皇”,不但没有奉令的意思,甚至没给卢象升这个援督一点面子,也难怪卢象升气愤难平 。 “可是说辽镇兵马,总监所领辽镇兵马与他镇殊异,建斗你应是知道的。”卢象升语调升高,“卢某既受剑印,为何仍令出多头?蓟镇三屯营总兵陈国威也属辽镇乎?卢某本令其赴昌平合营,合力夜袭清军密云营盘,该部行至安定门外, 得令进军终止,此令至今不知何人所发?兵部否?内阁否?昨日又得总监令信,该部即转趋通州,这是何道理?卢某军令到底可行何部?”卢象升停顿片刻看着他继续道,“高起潜到底是何镇总监,未受剑印何故遣散蓟镇兵马,今日兵部又来令,要卢某亲赴通州与总监面商,此又是何故?大敌当前, 事权不一兵家大忌,不知本兵以为然否?”杨嗣昌略有点尴尬,但口中仍劝道,“今日之令是皇上口谕,在下亦觉似可商榷,当即上本言明老公祖领兵在外,往来通州费时不免贻误军情,幸而皇上已收回成 命,某晚间特来大营,便是为告知此事。” 卢象升站起身来,“本兵勿要避重就轻,军令究出何处?” 杨嗣昌仍在椅上坐着,“建斗勿要动怒,他处勤王之军,军令必定出于老公祖,至于辽镇,在下亦未得确令。”“那卢某再问本兵,安定门军议之际,虽说不必分兵,但奴势若南逞,则一南追一北留,现下各不归属,到底总督总监谁南追谁北留,抑或皆南追或皆北留?现奴 两路似要汇合,一旦南逞之时,在在未定,又再请旨乎?” “此事确需请皇上定夺……” 卢象升怒道,“你既是本兵,勤王剿奴乃是本分,事事呈请皇上定夺,往来奏对便是数日,对阵之际一息数变,如何不误封疆?”杨嗣昌仍没有动怒,只是苦笑了一下道,“建斗此话便不近人情,在下管兵部事,那也就是个兵部尚书罢了,建斗总督勤王兵马是皇上明旨,‘兵不必分’是皇上金口直断,‘总督总监面商并剿’亦是皇上亲笔御批,你我换位而处,老公祖又当如何?某连夜赶来,亦是要问问老公祖的意思,京畿可用之兵,唯老公祖与总监两 支,究竟是合兵好还是分兵好?”“总监先是手书阻我夜袭,次又调散我军,若是如此协力,便不如分兵的好,但各部归属务要明白,不可模棱两可。军国之事不容儿戏,卢某一肩担着这胜败之责,一日不战,流言四起,建奴入关已三十余日,官兵未尝一大战,朝野物议汹汹,言称东虏逗留京北便为待抚,不战谁之过?本兵究竟是要战还是要和,不妨与 卢某直言,若是终究要和,就休要拉扯卢某在此泥沼之中。”“非是某要拉着老公祖留此泥潭之中,吴阿衡被围墙子岭之时,某便上疏皇上,自请督师蓟镇,而以老公祖代本兵之位留驻中枢。皇上便未予准允,今老公祖为脱 此泥沼而,举荐陈新甲代援督之责,你我皆知,陈新甲果真知兵否?建斗勿要故作糊涂,为了自个脱身而去,京畿之地千万百姓身家性命,便托付与他?” 卢象升瞪着杨嗣昌片刻,“陈新甲亦主抚,何需知兵!正可与本兵相得益彰。” 杨嗣昌脸上抽动两下,“杨某从无主抚之说。” 卢象升猛地走近一步,“从无主抚之说,那周元忠是谁派去沈阳的!”杨嗣昌脸色发红,面有怒色的看着卢象升,“周元忠乃方一藻所派,市井愚夫传言非要拉扯杨某,如照此说,今春宣边讲市,你转送番书一份,难道亦是通敌之证 !那黄道周所言,边臣朝风暮鹤,几易鹿马之形,岂特指陈新甲,你不在此局中不成?”卢象升声色俱厉道,“卢某是否在此局中,本兵心知肚明,城下之盟春秋之耻,本兵不知之乎,更当知能战方能和,建奴几番入边,皆是无求不得,全身而退,如 此何言和局?卢某带兵至京几番欲战,若辈横加阻拦,是何居心?为一和议,连误国封疆也顾不得了!”“黄道周、杨廷麟弹劾杨某是不忠不孝小人,郭景昌更上本呈请皇上,立诛嗣昌以正其误国之罪,此等长安议者不知兵,说这等话便罢了,今日老公祖也以为杨某 误国。”杨嗣昌猛地站起一拍桌子,“建斗也不必上本请旨了,左右尚方剑在手,现下便斩了杨某这误国的头去!” 卢象升也猛拍桌案,“尚方剑先绕自家颈下过,如未能灭奴,正未易以加人。若舍战言抚,养祸辱国,非某所能知也!” 两人脸色通红,在帐中斗鸡般对视,两人再门口的亲兵听到动静,都探头来看了一眼,接着一个幕友过来将帐帘放下。杨嗣昌喘息片刻,脸上的红色渐渐褪去,他又看了卢象升两眼,又缓缓坐回自己的座位上,良久之后叹口气道,“某何尝愿阻你大剿,然则援兵大集,京师可用之兵就总督总监两支而已,就靠这两支兵护佑京陵,若堂堂正正与之野战,一旦败灭则天下震动,恰中其狡计,快其毒心,平台召对之时,皇上叮嘱你务求万全, 也是这个意思。眼下之计唯有乘夜逼营,待建奴师老兵疲,自然出边去。”卢象升怒气未消,但语调稍稍平缓,“卢某赞同乘夜逼营,但本兵前令多用‘舍命穷人’,则全无道理,夜战必用精悍之兵方能有成效。且今日夜袭,明日他必有备 ,岂能一用再用,要阻奴深入,仍需简练劲兵大张伐挞,非得大挫建奴一两阵不可。” 杨嗣昌口气已回归温和,“建斗务必慎重,京畿之地兵马钱粮实止此数,京师动摇则天下震荡,万不可因流言逼迫而轻率一掷。”卢象升闭目片刻之后道,“卢某叨承剑印,长安口舌如刀,倘唯唯从议,袁崇焕之祸立至,纵然未丧师又如何,届时既未能尽孝,亦未能报国,忠孝两失又是何苦 来。” “忠孝本怀,一生名节,杨某不知之否?”卢象升听完长长叹口气,缓缓回到自己座椅坐下。两人都是夺情起用,杨嗣昌去年入京,今年已经被弹劾成了不忠不孝不祥的小人,所谓忠孝本怀一生名节都是谈不上了,卢象升是拒绝了夺情,却又被迫接受了援督之位,与杨嗣昌去年境遇相似,但更为紧迫,一旦援督的差事处理不好,结局只会比杨嗣昌更不堪,所以 对这几个字颇有感触。杨嗣昌沉默片刻继续道,“今日之朝局,主和即纵贼,举朝清流欲食其肉寝其皮,主战而不胜,即口是心非,不知兵者妄言军国之事,上要完全之策,下有结虏之 议,身侧有清流弹章等身,麾下恇怯之将,前则虎狼之敌。我等肩负亿万生灵切盼,时局维艰,方寸之间务求万全,舍老公祖又有何人可堪此大任。””卢象升没有再说话,灯火摇曳之中,两人枯坐良久,终于杨嗣昌站起身来,“建斗上次言及,督标营今岁仍欠饷六万九千两,杨某尽力筹措,精兵不易得,务要为 国保此一支强军。”“是六万九千五百两。”卢象升语气萧索,没有回应杨嗣昌言语中不要大战的暗示,“督标及宣府、大同、山西三镇,皆只带了两月行粮(注2),眼下已用过半, 也请本兵早作谋划。” 杨嗣昌点点头,“建斗若是非要荐贤自代,杨某也不便阻拦,但请老公祖三思而行,陈新甲不是知兵之人……” “此事不必再提,兵部既要留他在昌平拱卫陵,督标五个营头分三个与他,他本就是新任宣大总督,原本便是他的兵马,卢某便只领中营和左营”杨嗣昌微一迟疑,督标营是宣大总督的直属兵马,共五个营头约七千人,这样一分更是兵力就更加不足,杨嗣昌与卢象升都明白清军是来抢钱粮的,专门跑去皇陵的可能几乎没有,拱卫陵寝的这支人马就是浪费了,但谁都不敢说不守,就像凤阳的驻军一样,江北再紧急也不能调动,因为谁也承担不起那个罪责,所以终 究是要分出一支兵去,陈新甲是接替卢象升的宣大总督,既定了他在昌平守陵,卢象升不得不把督标营拆分给他。 “时局板荡,此间一切托付老公祖了,万勿浪战。” 杨嗣昌说罢走到门前掀开门帘,一阵雪花随风扑入帐内,正要抬足出去时,只听卢象升在身后道,“本兵为先考题神道碑铭,卢某在此面谢了。”杨嗣昌转头过来两人对视,昏暗的灯火之中,面目都不甚清晰,卢象升是九边封疆大吏,和杨嗣昌这个兵部尚书之间书信往来频繁,此事原本已经在书信中道谢 ,际此分别之际再提,似有另一番意味。帐中的卢象升端坐庄严,没有要送他的意思,杨嗣昌注目片刻,喉头滚动了两下,终究没有说出话来,轻轻埋头走了出去,门帘来回摆动几下,将大帐内外再次隔绝。 第四百二十三章 定计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崇祯十一年十月二十九日夜,顺义城外营盘如海,犹如夜色下波涛起伏的潮水。 中军大帐的门帘被北风吹动,发出噗噗的闷响,大帐内灯火通明,两侧的火盆中燃着木炭,与帐外的严寒两重天地。 二十多个光溜溜的脑袋团坐一圈,脑袋转动间反射出帐内的火光,脑后留有铜钱大小的头发,结成的小辫拉在身体左侧,人人身形雄壮,脸上多有伤痕,虽然未见动作,大帐中却弥漫着一股杀戮气息。 上首并排坐着两人,右侧一人年纪约在四十,身体有些发福,此时眼皮耷拉着看着地面,左侧一人则年轻得多。 左侧那年青人扫视帐中一圈,眼睛最后在右侧中年人身上略微一停便又移开,伸手拢了一下肩上的皮袄后沉声开口道,“破墙子岭关城时颇多不顺,耽搁六七日,已误了些行程,现下合营一处,我与岳托贝勒虽分领左右翼,临行时大汗叮嘱遇事众议之,今日要定之后行止……” 他说罢转向右侧中年人,“请岳托贝勒先说。” 右侧的正是此次清军右翼统帅岳托,清军的左右翼是固定划分,右翼为正黄、 正红、 镶红、 镶蓝,左翼为镶黄、 正白、 镶白、 正蓝,行军布阵皆以此行动,但并无固定统帅,此次清军入边也没有明确指定统帅,由多尔衮任奉命大将军领左翼军,岳托为扬武大将军领右翼军,但多尔衮是和硕睿亲王,是大帐中爵位最高者,所以由他先说话。 “是岳托多罗贝勒。”岳托咳嗽了两声,耷拉的眼皮略微翻了一下,转向多尔衮时神态恭敬,“墙子岭是耽搁了六日,这关城据山而建,不打下关城,马匹、车架、火炮都入不了边,这关城不是那么好打的。天幸找到向导,分兵从小路翻山过去断了明国援兵来路,翻山这时候吴阿衡乘机带了几千兵进关城去,所以才耽搁这么几日。不过也不是全无用处,右翼军先攻墙子岭,附近关口的兵马都来救墙子岭了,睿亲王才能不伤一兵一马过了青山口,也算这六日攻城拔寨的用处。” 岳托对多尔衮的开场白一番驳斥,多尔衮却并未动气。岳托原本是和硕成亲王,极受皇太极器重,皇太极逐步以行政权取代旗权,创设六部之时便任命岳托为兵部尚书。但之后在莽古尔泰事件中受到牵连,莽古济的两个女儿分别是豪格和岳托的福晋,豪格主动杀死了自己的福晋,而岳托没有杀死自己的大福晋。 皇太极当时不便发作,但随后找人指控岳托包庇莽古尔泰,召开议政大会定了他的死罪,然后皇太极又出面赦免他,岳托被连续处罚两次后变成了固山贝子,满洲丁口被分了一部分给硕托,兵部尚书的职务也没了,满腹怨气还只能感谢皇太极的不杀之恩,不断给皇太极写检讨反省,今年才又变成多罗贝勒。 岳托的爵位不高,地位风雨飘摇,不过如今仍是镶红旗的旗主,即便皇太极正在试图用蒙古和汉人牵制满洲权贵,但满洲八旗仍是满清的砥柱,大帐中二十多人,八旗的固山额真都在,却只有三个旗主,从实力上来看,岳托仍处于满清顶层。 多尔衮微微笑了一下道,“右翼军攻克墙子岭城,第一战就阵斩明国总督一员,刚入边就震慑明国兵马,自然是有用处的,正因如此,之后行止事关重大,还请扬武大将军先说意思。” 帐中其他光头都是八旗的高层领兵官,对两人言语冲突毫无反应,前排的副帅阿济格和杜度都在发呆,豪格则自顾自的拨弄身边的一盆炭火。 岳托仍耷拉着眼皮,不过多尔衮改称他为扬武大将军,算是给他平等对待,再开口时语气比方才温和一些,“既然睿亲王让说,那我就说说,照大汗方略,入边之后在京师之北休整兵马,待明国兵马齐聚好一鼓击灭,之后如何都方便。明国精兵尽在九边,这次两路援军,京师城北是卢总督所领宣大兵马,通州一股是高太监所领辽镇兵马,高太监这一伙都是辽镇拼凑,不是啥精兵,大汗定于九月十三启程牵制蓟辽两镇明军,临边的消息应已到明国京师,蓟镇、辽镇要防着后续有来,分散边墙各处,不会再有援兵来,此次的敌手就是卢总督的宣大兵马。” “扬武大将军是说先聚歼宣大兵马再行南下?” 岳托摇摇头,“明援兵各部皆依城而列,不便聚歼,京师以北各城颇有备,亦在大汗定计之中,此外真定、保定、天津、山东兵马皆要往北来,咱们九月二十二扣关,至今已四十日,各兵该都到了。明国可用之兵已汇聚京师,正应避实击虚,径奔京师以南,攻无备州县。” 多尔衮转向下面拨弄炭火的豪格,“扬武大将军的意思是直奔京南,多罗贝勒觉着如何?” 豪格把树枝放下,他是帐中第三个旗主,虽然是皇太极的亲儿子,还是正蓝旗旗主,但比岳托的遭遇也好不了多少,从肃亲王一路罚到了多罗贝勒,这次待遇还不如岳托,跟阿巴泰一起任左翼军的副帅。 “明国精兵皆聚于京师,尤以宣大兵马为多,此部离京师最近,今春在宣大沿边阻击我军亦是该部,宜引其离开城池聚歼,扬武大将军说的有理,只要攻南边无备州县,明国皇帝自然要派宣大兵马离城来救。”豪格抬头看着多尔衮,“但是往南要破那些州县便要分兵,辽镇一路是拼凑的杂兵,宣大一路却是精兵,各旗分开攻城,那宣大人马追来,一旗之力能否胜它?” 豪格的问题中,包含了本次入边最大的风险,就是分散劫掠之时万一遭遇明军主力,该部分兵可能遭受重创,那最后领兵官是要负责的。 所以多尔衮并不给出答案,而是朝着下面的一群光头脑袋道,“各旗的固山额真都在,你们一旗可胜得过宣大兵马?” 一个人影首先站起,“我这个旗可胜得过。” 众人抬头去看,却不是多尔衮的正白旗固山额真,而是正红旗的固山额真杜雷。 正白旗的阿山也起身道,“我这个旗也胜得过。” 岳托和豪格面无表情的看着场中,六个旗的固山额真都先后起身表态,镶红旗和正蓝旗的固山额真是最后起身的。 “各家都觉着能胜过宣大,方才扬武大将军和多罗贝勒都赞同进军京南,又是大汗定计,我也觉得可行,各位可还有想说的。”多尔衮说完等了片刻,下面一片的光头脑袋都没有晃动,大多只是偏头看着上首,没有发言的意思。 多尔衮见状起身,“明国精兵齐聚京师,全然落入大汗算中,明日大军起行,经京师以北绕行至涿州,仍以左右翼分路向南进军。临近京师的城池必定有兵,凡有备城池不得强攻,继续绕行往南,寻无备城池攻打,两日不克即行攻击下一州县,不得多造死伤,左右两翼汇合之地定于真定府内丘县,扬武大将军请分派右翼。” 岳托也站起身来,“右翼每牛录出葛布什贤超哈两人,由叶臣带领先行,自涿州按旗分路,不得与京师聚集之明兵纠缠,前锋每日行军一百里以上,击溃路遇明军,不许追逐溃散之敌,右翼全军五日内行程四百里,再行攻略城池,两旗相距不得超过一日路程。凡至州县扎营定,马甲即哨探周边无备之地,截断道路截杀明军传信塘马,断绝各处消息。明国精兵皆在京师,到京南之后,葛布什贤超哈尤应用于哨探北方来路,一旦宣大兵马追至,或有其他精兵调来,各旗即行汇集聚歼,其南方兵马羸弱,几无可用勤王之兵,各旗可少用马甲戒备……” …… 崇祯十一年十一月一日,南直隶徐州城外,庞雨仰头看着面前的城墙,一点微小的雪花落在嘴唇上,有点冰凉的感觉。 他的身后是一个局的骑兵,此时都下马安静的等候。 庞雨的行军没有按照计划完成,行军地区的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差,从安庆出发往北,都是流寇肆虐的地区,官兵流寇来来去去,沿途几无完好的村落,路旁倒毙的尸体无人掩埋,情景与去年的宿松一般,越接近淮河情况越差。 淮河流域在宋代仍属于经济要地,明代大运河贯通之后,成为南北交通的要道,也是保障京师物资的关键,为了确保运河通畅,朝廷在地方治理上采用采用抑河夺淮保运的方略,财力都用于保运,明中叶黄河屡次决口,自淮河中游夺淮出海,淮河中下游的生存环境屡遭破坏,人口不断流失。 万历时期面对水患还进行治理,之后朝廷战事频繁,财力难以保障,对淮河治理基本放弃,一切只以保运为要,生存条件更为恶劣,百姓生存艰难,崇祯八年流寇的入侵又加剧了这一情况。 凤阳一带除了几个城池,沿途很少能看到人烟,崇祯八年皇陵被烧,作为皇权的象征,不容许凤阳再次被寇,朱大典的驻地本在淮安,但为了保护皇陵,经常都驻节凤阳,并在此放置重兵,即便江北再危急的时刻,也不作调动动。 好在朱大典还在凤阳,骑兵在凤阳顺利补充了给养,接着哨骑又在凤阳以北发现了紫微星的踪迹,他们刚攻克了一个县城。既然发现了紫微星出现在附近,庞雨只能先停下来,直到确定紫微星是往西去了,才继续往徐州赶路。 比计划晚了五天,骑兵千总部才到达徐州这个中继点,庞雨在徐州预备了补给,打算对骑兵稍作补给后,就继续北上。 一名塘马从前方策马而回,到面前停下道,“大人,他们还是不开城门,城头都无人来搭话。” 庞雨皱眉道,“知州不开城门,那存在城外的粮食何处去了?” “被一支山东兵马抢走了。” “什么山东兵马?” “山东总兵倪宠。”(注1) 旁边的陈如烈怒道,“山东的总兵,怎生跑到徐州来抢粮。” “说已经驻扎徐州一年多,那些山东官兵说要去勤王,便到处抢劫钱粮,初来未带够车架,抢后尚存一半,漕帮怕他们再来,便运进了城去,谁知城门又不开了。” “山东兵马驻扎在何处?” “已经开拔往北去了。” 现在连抢回来的机会都没有,庞雨心头一阵烦闷,“有没有把朱军门的书信送去给知州?” “既不开门也不接信,看到穿军服的靠近,一律瓦片石头乱打。” 庞雨怒火中烧,从北峡关出来之后,六安州这样附近的州县还好,因为边界相邻,平日需要共同对付流寇,往来比较频繁,互相还要支援一下,对安庆兵比较认可,还主动提供粮食招待,再远一点就全无亲近。 上次在湖广有熊文灿同行,地方也比较恭敬,现在是庞雨自己带兵,连个文官都没有,沿途州县一律大门紧闭,到凤阳才得到第一次补给,还是因为凤阳没有城池,又有朱大典的私人关照,守军没有拦着他们运粮。 身后的庞丁见状凑过来道,“少爷,这知州连朱军门的话都不听,要继续往前走的话,山东恐怕更不好打交道,城门不开恐怕只有抢了。” “不能抢,名声还要不要了。”庞雨回头看了看身后整齐列队的骑兵,“守桐城时抓到一个流寇,他说去抢钱粮若是不杀人,就没人会给你,这话说的也没错,老百姓就那点粮,你夺了粮走他就得饿死,自然不能痛快给你,抢粮就只能杀人,一旦开了这个头,这支兵马便不是以前那支了。” “那怎生拿到粮食?”庞丁观察了庞雨脸色片刻道,“少爷你还是不要亲自去,城里听也不听,他怎知你是啥将官,去了也是一顿瓦片伺候,没的在手下面前丢了脸面。” 庞雨长出一口气,“你说得有理,行粮还剩多少?” “还有十二日,这还是朱军门在凤阳补给咱们几日,不然只剩七八日的了。” “派人去码头候着那一哨水师,多少能补些,派塘马去凤阳请朱军门再给这知州下令。”庞雨转向陈如烈,“骑兵就地扎营,游骑到何处了?” “游骑已在山东边界。” 庞雨叹口气,“哨骑继续沿官道往北哨探,看建奴到了何处,粮食若是耽搁了,咱们这趟怕是打不到建奴了。” 陈如烈也一脸焦急,他正要回话时,前方又跑来两名骑手,他一看背旗,就知道是游骑兵。 两名游骑飞快到了面前,当前一人飞快跳下马来,从怀中摸出一个打着火漆的信封来到庞雨面前道,“在沛县与山东边界,接到暗哨司从京师来的信使。” …… 注1:山东总兵倪宠在此前一年多一直驻守徐州,主要为保运和防备流寇进入山东,在未收到兵部军令之前就自行前往临清勤王。 第四百二十四章 形势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“西路墙子岭入边建奴一股,九月二十二日叩边,九月二十九日破墙子岭城,建奴本月十九日在密云城外,九月二十五左右,东路青山口建奴入边,本月十九日在通州扎营,二十五日密云一部至顺义,两股似要汇合,十月十五,兵部收辽镇塘报,塔山、杏山、小凌河等处回报,约有三万建奴马甲往中后所方向去,至二十五日尚未收到入边消息。” 随军的赞画房典吏细细看完又道,“至十月二十五日,建奴未攻克任何一城池,除蓟镇边口守兵外,未击溃任何一股官军。。” 徐州城外一处客栈的大堂中,庞雨用一支炭笔在地图上标注,暗哨司的密信虽然也颇为模糊,但已经是庞雨至今收到最为详细的敌军情报。 桌面上的地图标注了京师以北的主要关口,墙子岭和青山口都在其中,庞雨已经分别标注,但庞雨没有去过这两个地方,从地图上是完全看不出地形的。 “建奴的兵马构成。” “西路墙子岭入寇一股三四万之间,几日后东路青山口入边三万上下。” “就没了?” “没了,不知是那些鞑子旗分,也不知领兵奴酋是谁。” “入边一个月还不知道敌方主将,兵部这哨探怎么干的。”庞雨骂完又道,“官军迎战兵马构成。” “兵部将京畿可用兵马分为两部,一部为援督卢都爷所领,有宣大督标七千人,宣府总兵杨国柱五千人,山西总兵虎大威六千人,大同总兵王朴八千至九千人,山西抚标营四千,宣府抚标四千,兵额应是三万五千上下。两个抚标未到,已经到达京师的有督标和三个总兵,卢都爷大约有两万八千兵马。第二部由辽镇来的总监高起潜带领,有候拱极、张鉴、吴永禄、周佑、于永绶各部,皆来自辽镇及山永,总兵额在二三万之间,二十四日前到达通州的应有两万人,兵部另从陕西调出孙传庭,不知带兵多少前来,山东巡抚驻德州,顺天巡抚驻保定,左良玉部也在征调之列,不知他走到了何处。” “赞画房可有估算九边军镇的实兵数?” 这个赞画房典吏原来是第一司的伍长,应援江浦的时候受伤,先到了兵房,赞画房从兵房划分出来时才转到了赞画房,因为人聪明,识字比较快,很快当上了典吏,也就是赞画房的副职。 “兵部抄来的条陈看,九边实兵数似比一般军镇为高,家丁在兵额一成至二成之间。” 庞雨回忆了一下应天兵马的情况,许自强、程龙等人的家丁不足兵额一成,确实九边要高一些,但从南到北都是家丁制,是军事体制失效后出现的扭曲现状,这么多年朝廷面临如此强大的军事压力的情况下,竟然没有进行任何有效的改革,也让人颇为唏嘘。” “总督总监两部是否都是精兵?” “卢都爷所领确为宣大精锐,军中骑兵众多,其中数量最多操练最久的,是大同总兵王朴所部,仅家丁就有一千以上,近年未遭过重大损失;辽镇、山海关所调兵马多为步兵及火器兵,比不上宣大。” 陈如烈看着地图疑惑的道,“建奴入边一个月都未汇合,正该合兵会剿,官军为何也分两处驻扎,不先围剿一股,等建奴合营就不好打了。” 庞雨也皱眉看着地图,两处清军大营,一在京师东北,一在京师正东,既没能有效威逼京师,也无法隔断京师内外交通,像暗哨司的信使出城之后就一路通畅。 这样的孤军悬师入犯,统帅应当尽快汇合兵力,防止被敌人各个击破,两处大营之间并无明军或天险阻挡,而清军似乎并不急于汇合,反而停在原地观望,透露着一丝诡异,而官兵也不乘机合兵会剿,同样让人迷惑。 庞雨手指在地图上指点,“西路建奴九月二十九日破墙子岭,十月十九日还在密云,整整二十天只移动了不到一百里,东路入关稍晚,移动了近四百里到达通州,但奇怪的是,一个月时间内,两路都没有攻打州县,那他们入边来做什么?” 陈如烈转头看着庞雨,“按照以前流寇到江北的历次经验,只要消息一传开,乡间百姓都会往城里逃,钱粮子女都聚在城池之内,建奴行军的速度还远不如流寇,在野外最多抢到些搬不走的粮食,还不够补充途中损耗,他们是不是在等第三股人马?” “我以为不一定有第三股人马,若是分路入犯,三路不会相差一个月,建奴打了几十年仗,不会这么用兵。”赞画房典吏用炭笔在标识辽镇的位置点了一下,“上一次送回的消息中,说兵部七月收到辽镇塘报,皇太极征调每牛录六十丁在沈阳修路,赞画房认为皇太极不是在修路,是以此为名义集结军队,就是此次入犯的两路。根据收集的不同渠道信息,往年建奴各旗的牛录数在三十左右,最多的是镶白旗三十五个,八旗牛录总数二百五十左右,每牛录二百至三百丁口,真夷丁口总数不过五六万,能打仗的也就是二万至三万之间,如果按每牛录抽六十丁,入关的真夷数量为一万五千,留守辽东的大约一万,他们还需要防备辽镇抄老窝,不会全部调出来,赞画司的意见,没有第三股,若是辽镇军情无误,出现在小凌河、塔山的那三万建奴,真夷应在五千至一万,用意是牵制辽镇兵马,不让辽镇精锐入关围攻先前两路。” “辽镇他妈有精锐吗?”陈如烈起身把炭笔扔在地图上,“建奴分一半兵力入边,这一半还再分成两部,朝廷几十万边军抽调出来的精锐,连这其中一股分兵都不敢攻打。既然不是等第三股,难道真的是等议和?” “但张麻子说京师舆论汹汹,绝无议和何能。” 庞雨趴在桌案边缘,“建奴到底什么意图,都说一个明确的意见。” 赞画房典吏想了片刻道,“下官觉得,是在休整人马,从沈阳绕道蒙古入边,应有一千里路程,行程一个月上下,人马都要掉膘,在边墙附近调理之后再作战。再者建奴进来之后京师戒严,他们也不知道京中舆论,没准还在等着议和。” 陈如烈语气肯定的道,“建奴在等与勤王兵马交战,特别是要引出各城的守军,在野外击败之后方便破城劫掠,甚或直接威逼京师。” 庞雨看着陈如烈,“若是勤王军仍不与他们交战呢?” “就围攻通州,之后转往河间府、天津卫一带,引勤王兵马救援。” 赞画房典吏补充道,“或往南入保定、真定。” 庞雨离开桌案,在大堂中走了片刻,客栈似乎已经荒废了不短的时间,柜台上的木板都被人拆走了,窗纸残留无几,到处落满灰尘。徐州是东部的南北枢纽,与中部的襄阳类似。州城虽然没有被流寇围攻过,但多次遭受威胁,这种城外的客栈很难经营。 他闭眼想了片刻后点点头道,“你们说的都有可能,建奴的意图其实很明确,就是千里入犯,绝不会空手而回,现在本官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,但入边一月还毫无所得,那此次入犯很可能不会只有两个月。” 赞画房典吏低声道,“那行军计划是否要改一改?” “既然建奴按兵不动,我们的行军计划就不必那么急,骑兵留驻徐州,辎重司尽快补足粮草,等待亲兵千总部到达建奴目前在京师,往西是宣大,那边他们已经抢过两次,再去的可能甚小,往东是山海关,那里崇祯二年也抢过了,他们得不到足够的钱粮,往北是来路不必说,那只剩下往南一个方向,最可能去的地方,首要还是京师以南保定、河间一带,游骑兵先行前往直隶哨探,一定要确定建奴动向……”庞雨朝着陈如烈指点一下,“游骑兵路遇其他官军,就说是南直隶过来打探消息的,不能说是来勤王的。” “大人的意思,是不让兵部知道这里有一支兵马?” “建奴行动诡异,朝廷兵马调度混乱,总督总监两人方略都不一致,我们一支两千人的小兵,不要混入此等乱局之中,咱们打自己的,就等在徐州,看建奴究竟往哪里去。” …… 京师东华门外的炭神庙,院墙内满地粪便和污秽,十多个宦官蜷缩在炭神殿内的墙壁边。林登万凑在门缝前,偏头观望着外边的情形。 他突然手舞足蹈,赶紧拉开门页,大门吱呀声响,一个人影怀中抱着两个大碗,飞快的跑进院中,门页立刻又关上了。 “找到吃的了。” 炭神殿内蜷缩着的宦官纷纷跳起,如饿虎一般扑到院中,那人影把碗往地上一扔,碗里煎饼蒸饼洒了一地,十多个宦官在地上滚作一团,叫骂着互相厮打,抢到食物的人顾不得起身,趴在地上就开始大嚼,没有抢到的就拉着别人的手臂,非要撕扯下一块饼来。 林登万隔得近,手中抓到两个蒸饼,已经跑到了门板后,脸朝着门角的位置,一边喘气一边往嘴里塞蒸饼,腮帮子鼓得老高,还在不停的往里塞。旁边蹲着李屋,就是刚才偷回食物的那人。 他刚进宫那天,就遇到建奴入边,带队的老公把他们往这庙里一关,就再也没回来,他们已经被遗忘在炭神庙里面一个多月,无人来过问,好在炭神庙不缺柴火,否则多半都冻死了。 也没人提供饭食,就靠腿脚利落的出去偷摸,林登万阉割时间还短,腿有点迈不开,一直都没有出去过,这个李屋才十五岁,但已经阉割了七八年了,手脚最是灵活,出去偷摸最多的就是他。 院中的争夺告一段落,每人多少都分到点,或趴或蹲的狼吞虎咽。 外边突然有人叫嚷,“方才偷吃食那人就跑进这里去了。” 接着嘭嘭的拍门,林登万顾不得那许多,口中不停的咀嚼,要尽快把口中的东西吞下去。 李屋往后退了一步靠在门页上,林登万见状也贴过去,感觉那门板震动得厉害,接着附近的其他宦官也来了几个,一起顶住了门板。 外边声音嘈杂,好像人越来越多,一个尖利的声音特别刺耳,“还道是哪家的狗奴婢,御马监的饭食你们也敢偷!” 第四百二十五章 一身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笔趣阁顶点www.biqudd.org,最快更新铁血残明! “一群狗奴婢,都给咱家跪下!”林登万混在十多个同伴中间,惊恐的蹲在炭神殿中,他在庙里听那些出宫的太监说过,二十四衙门里面有些是不能惹的,其中就有御马监。能进宫来的多半都有 宫中的相识,这些衙门耳熟能详,听到是御马监的人,没人敢去顶门,很快就被人家从外边撞开,将惜薪司的人全数抓了。周围一群御马监的宦官手执棍棒不停的抽打,领头的人身穿一件绵罩甲,头上一顶唐朝帽,领口看得到青色贴里,腰上挂着一面牙牌,红色的牌穗随着他的怒吼 来回摆动,他满脸涨得通红,显然对这帮惜薪司的新杂役十分愤怒。 “说,方才是谁来偷的?”那领头的宦官等候了片刻,见殿中无人说话,又大声尖叫道,“不说是不是,拖一个出来,给咱家往死里打,拖这个刚才敢顶门的。”林登万后领一紧,口中惊慌的叫喊了几声,已经被人拖到了外边,几个御马监的宦官上来就扯掉他裤子,接着将他面朝下按在地板上,林登万惊吓之下哇哇的哭 喊起来。 只听那领头的声音道,“取了他的乌木牌给咱家。” 腰间被人扯了一下,林等万抬头看时,自己的乌木牌已经被递到了那领头宦官手中。这乌木牌是个圆形的,直径大约两寸,上面用火印刻着“关防出入”四个字,两侧则是持牌人的编号,作为一个刚入宫的宦官,若是这个牌子被拿走了,不但会寸 步难行,多半还会被赶出宫去。 “看你们说不说,先给咱家打这个,打死算咱家的!” 旁边两个棍子在地上各砸了一下,林登万感觉身下的石板都抖动了一下。 接着那棍头就离开地面,林登万知道是举起来了,他惊恐的尖叫一声,全身都抖动起来。 “我说!我说!是李屋去偷的,我才净身几个月,都是他们偷的,我啥都没去偷过,唔……” 领头的宦官过来一脚踩在林登万脸上,蹲下看着他,“谁是李屋?” 蹲着的人群中传来李屋一声怒骂,“姓林的你个不要脸的,哪次你都吃了,不是老子出去拿吃食,你们早他妈饿死了,出事都推老子一身……” 领头宦官喝道,“抓来照死打。” 那边御马监的人拖出了李屋,在殿中棍棒齐下,李屋的惨叫撕心裂肺。 蹲在地上的十多个惜薪司杂役惊恐万状,林登万在地上呜呜的哭着,但没有一个人去护着李屋。 那领头宦官仍踩着他脑袋,直到旁边手下低声对他道,“典簿,这人漏尿了,小心别脏了您的鞋。” 典薄低头一看,只见林登万身下已经一滩水渍,这才站起身来,在他头上又用力踩了一下,“无胆无义的东西,恶心!”林登万不敢反抗,也不敢起身,就趴在自己的尿渍间,腿脚间一片冰凉,在李屋的惨叫声中呜呜的哭着,不知过了多久,李屋的声音没叫了,御马监的人也走了 。十多个人仍蹲在殿中,林登万小心的爬起来,离开那一滩快要结冰的尿渍,连滚带爬的贴到了墙边,把裤子勉强拉起来,接着就靠墙缩成一团,把脑袋埋在膝盖 间。 一边喘着气擦泪,他一边偷眼看殿中其他人,李屋躺在地上已经没了动静,其他人则也在偷看着自己,眼神古怪而陌生。 此时大门突然吱呀一声,众人转头去看时,只见当日领他们王老公进了门来,众人如同见了救星,纷纷站起身来。 王老公看了一番殿中后就骂道,“都给咱家起来,宫中要烧地炕都不够人用了,你们还躲在此地清闲,都给咱家干活去。” 众人赶紧跟着他就往外走,林登万赶紧跟在最后,临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,那躺在地上的李屋无人再理会,连王老公也没管。 终?于离开了这个炭神庙,林登万迈出门口时感觉空气务必清新,只听一个杂役壮着胆子问道,“王老公,那建奴可是退了。” “建奴往他处去了,皇城里面不戒严了……这是你该管的事么,都去北场运长柴。” …… 十一月初四日夜,安定门外慈惠寺,周围驻扎的营地中号角四起,马匹嘶鸣连绵不绝。(注1)头上绑着白色麻巾的卢象升缓慢的走入庙门中,脚步颇为沉重。清军两路合营,初三从京师东北方向西移动,运动速度很快,整个京师正北方向布满清军的骑兵 ,宣大军的哨骑未能突破清军骑兵拦截,无法探明清军的营地所在,只知道大致在土城一带。督标营在初三和初四连续与清军进行前哨战,各营都小有斩获,但没能阻挡敌人的运动,初四日建奴的队尾已经过了西直门,清军的骑兵陆续撤走,督标营今日 才从德胜门移营至安定门。 此时的督标营的五个营头中,已确定划分三个给陈新甲,陈新甲将留驻昌平保护皇陵,所以明天卢象升追击清军只能带走中营和左营,兵力反而在大幅减少。 卢象升先到大殿见过慈惠寺的主持,向这位大和尚保证军队不会损毁寺庙,并且就留宿致谢,主持倒不敢真的不满,还提供了一些寺中的存粮。 待回到借住的香客房时,卢象升已一脸疲惫,亲兵仍在房内打扫,房外的枯树下有两个石凳,卢象升在石凳坐下。方才去过的大殿仍在晚课,在周遭人喊马嘶之中,仍能听到阵阵和缓的诵经声隐隐传来,卢象升慢慢靠着树干,闭上眼似要安睡过去,不知过了多久,才听到有 人在低声说话。 卢象升猛然睁开眼,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,四周挂起了灯笼,昏暗的光线中,只见面前站着自家的幕友许德士。 许德士手中拿着一份呈文纸,见卢象升睁开眼后马上道,“都爷,刚收到的兵部咨文。”卢象升眼神立刻凝聚,呼地站起身,旁边的亲兵将灯笼靠近,卢象升匆匆接过看完,抬头看着许德士讶然道,“令督监二人,一人领兵追截,一人把守京通,这是 何意?” 许德士皱着眉摇头道,“皆咨后属下匆忙过目即知不妥,请兵部马差暂侯,便即刻来报大人,请大人示下。”“上次本兵来时已议定,东虏若南逞,总督南下总监北留,现下建奴已过西直门,必定南逞无疑,这要命时候怎生又多出枝节来,部咨中这一人一人分别是谁,到 底是谁南追谁北留,马差可有口令?” “属下问过马差,并无口令。” 卢象升胸膛起伏,突然大声怒道,“让那马差去问杨嗣昌,他这个本兵怎么当的,军国大事岂能如此模棱两可,简直儿戏!” “都爷明鉴,那马差恐怕在兵部说不上话,回部最多也就是交令,最好还是能写一份文书他带回。”卢象升怒极,在树下来回走动,“建奴两日间从顺义到土城,一日间队尾从土城已过西直门,其前锋尚不知何处,今日又行进一日,若是果真南逞,前锋必定已到 涿州一带,昨日杨嗣昌来文,要某定要抄前,勿要追尾,此时反而来如此一道部咨,要老子怎么抄前……杨嗣昌答应过的粮饷可有回应了?” 许德士摇摇头,“除到昌平当日皇上给的内帑,未从京师中收到任何钱粮,连今年所欠的折色都未能补足,营中将士颇有怨言。”卢象升停下转头看着他,眼中满是愤怒,许德士知道这愤怒是针对杨嗣昌的,又埋下头道,“杨国柱、虎大威、王朴今日分别派人来问过,他们起行时均只领两月粮(注2),至今已所余不多,到京后连日损耗过度,都只剩下十余日行粮,杨国柱虎大威还算客气,说是怕军心不稳,特别是那王朴,他说只领到一月半的行 粮,已经快断粮了,昨日调动其部哨探土城,王朴就未作回应,就连……”他抬头看看卢象升后道,“就连李重镇也亲自来了,说行粮所余不多,营中已有骚动,看京中能不能补些。他们现在不敢来问都爷,都找小人说话,是想小人给大 人转话,但若是再欠得几日,军中真的断粮时,就不定干出什么事来。”卢象升没有说话,走动的步伐越发缓慢,李重镇是督标中营副将,此人以前是辽镇将官,跟着卢象升在中原剿寇,参加了滁州大战,然后又跟着去了宣大,算是 卢象升最心腹的将领了,连他都来问,说明粮食确实不足了。过了片刻后他对许德士道,“你回文时将此事一并写入,让杨嗣昌无论如何要补足一月军粮,请他提前行文京南,特别保定、河间、天津各处地方州县,给勤王兵 马备齐粮草。”许德士挥手让几个打灯笼的士兵离远一些,然后低声对卢象升道,“小人领命,但都爷不要对杨嗣昌此人抱多大指望。他当日在大人帐中,或许说过定要为此强军 保足钱粮,但转眼或许又是一番说辞,听闻京中传言,是他一心想用陈新甲替代都爷,这钱粮怕是指望不上他,也未必指望得上地方州县衙门。” “京中何等传言都有。”卢象升摆摆手道,“此时大战之际,勿要因传言令大臣不和,坏了勤王的大事。”“属下是都爷的幕友,自然先顾虑着都爷,这些传言或许未必是真,但建奴南逞必是真的,杨嗣昌自任以来,行文要各地‘修炼储备’,但地方全然照办的十中无一,如今兵马集于京师,畿南各府全无防备,如何能挡建奴兵锋。到时追究起来,都是这南追之人的责任,既然兵部咨文未确定是都爷南追,何不顺势提议,请总监南追为宜,左右那建奴都是辽镇地方过来的,本就该他担着这干系,至少也要总督总监一并南下,合担这胜败之责,辽镇那里说的三万建奴,必是牵制而已, 若是要等那一路,入边这两路就不会此时南下,北留徒耗兵马而已。”卢象升没有斥责,也没有回应,只是又沉重的行走了两步,“雪城你是好意,本官都明白,然则髻南各府数十州县,千百万生灵在焉,形势如此,有些事就顾不得 了,辽镇此来多是步火二兵,不适合南追,回文还是请本兵尽快定夺。”许德士沉默良久低声道,“当日属下提议,请大人荐贤自代,让陈新甲当这个劳什子援督,都爷便离了这是非之地,大人也是顾虑京师百姓,但终究看来,兵将问都爷要钱粮时,无人顾虑着都爷。兵将断粮不会坐以待毙,无非听调不听令援剿不力,再加劫掠地方,这里是北直隶,可不比湖广河南剿寇,到时地方弹劾都是 直达朝廷,值此用兵之际,他们不敢把将官怎样,还是都爷这一身担着了。” 卢象升苦笑了一下,“雪城这些话勿要再说,早些去把给兵部的回文写了。” 许德士长长出了一口气,向卢象升施礼后离开了。卢象升转身回到香客房中,在桌上的铜盆中清了手,仔细的擦干水渍之后,才去解头上的白色麻巾,刚把麻巾放下,一名亲兵来到门外,他迟疑一下道,“禀都爷 知道,兽医那边说五明骥突然躺倒在地,已经没气息了,都爷……” 卢象升停下手中的动作,他的坐骑名叫五明骥,已跟随他许久,体格强健速度超群,少有生病的时候,今日出营前却突然病倒,恐怕性命已结束在这勤王途中。 “本官一会去看。” 亲兵应承之后消失在门前,卢象升看着桌上的麻巾呆呆出神,过了好一会之后,他缓缓走出门外,默默站在门前那颗只剩枯枝的树下。此时周围扎营的兵马已经安静下来,大殿的方向透出昏黄的光晕,晚课声仍在传来,夜空下起雪花,在灯笼光线可及之处,雪花伴着和缓悠扬的诵经声轻轻飘飞 。 隐约的额雪花在眼前出现又消失,卢象升看得出神,良久之后轻轻道,“如此……或许也好。” …… 注1:十一月初四日晚,宣大督标营驻扎安定门外慈惠寺,卢象升也驻节于此。 注2:杨国柱与虎大威两部,起行时都只领了两月行粮,可能和庞雨一样犯了经验主义错误,估算的作战时长为两个月。注3:卢象升坐骑五明骥死于勤王途中,许德士记录是暴毙于京师附近出营之时,没有能参与最后的贾庄之战。本章的许德士是卢象升的幕友,大部分卢象升最后阶段的记录,都出自他的《戎车日记》。 第四百二十六章 南下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笔趣阁顶点www.biqudd.org,最快更新铁血残明! “皇上的御批回来了。” 紫禁城文渊阁内,杨嗣昌匆匆起身接到奏本,来不及跟送本的曹化淳道谢,先看了一遍御批,只见上面朱笔写着,“卿还殚谋专虑,以图万全。”他反复看了几遍,确定就这么十个字,这已经是上的第二个奏本请旨,需要确定两支兵马怎么安排,第一本皇帝的批复语焉不详,第二本上去,批复更加模棱两 可,几乎是什么都没说。 他抬头看着曹化淳道,“曹老公,皇上有没有口谕,是督监共同南追,抑或仍按原议,一南追一北留?” 曹化淳摇摇头,“皇上未曾有口谕,杨先生若是不得要领,还是另上一本的好。”杨嗣昌急得要揪头发,但曹化淳这个司礼监提督京营戎政的秉笔在,他又不敢表示不满,只能舔舔干燥的嘴唇抬头对曹化淳道,“宣大、辽镇数万兵马在城外候令 ,建奴已然南下,万不敢多做耽搁,敢请曹老公稍待,某这就另写一本。” 曹化淳摆手道,“这要紧时候,杨先生就不必顾虑这些虚礼,就是因兵事要紧,咱家才亲自过来候着,免得因下人不上心耽搁了。” 杨嗣昌赶紧道谢,然后匆匆回座提笔,在呈文纸上写了几笔,停了片刻后一把揉了,换过一张继续写,跟着又揉掉。“杨先生勿要着急,欲速则不达。”曹化淳想了想之后又道,“但有成策,本兵不妨直言,皇上那里定夺方才明白,再者前两本皇上的御批,本兵还是要多体念圣 意。” 杨嗣昌喘口气,曹化淳似乎是在暗示他,皇帝的意思并非南追北留,如果杨嗣昌不能体会这个意思,就不会得到结果。 卢象升十一月初四晚上的来文中,提议由宣大兵力南下,辽镇兵力留守京通,既防后来之敌,也可断敌归路。这是勤王的重大决策,杨嗣昌不愿自己作决定,于是拖到早上上本请旨,他的第一本也是按照卢象升的意思,原本以为就是走个形式,结果皇帝的批复是“仍着督 监遵旨并力同心,勒限驱剿,不得再有玩违”,既可以理解为赞同,也可以理解为两路共同南下。从字面上看,皇帝的意思更偏向于两路共同南下,杨嗣昌的本意却非如此。两次安定门军议,都确定的是督监二人南追北留,只是未定具体是谁,当时也是报给 皇帝,崇祯并未提出不同意见,事到临头皇帝却又变了意思。杨嗣昌不敢依此作决策,一边派人去安定门外再征求卢象升意见,一边又上第二本,也就是刚收到批复的那本,里面暗示辽西防备森严,新来的第三路建奴若是抢不到东西,可能继续入边来威逼京师,意思就是仍留一路守在京师。但他没有明白说出来,打的算盘是由皇帝自己把决策作了,免得后面追究的时候成为自己 的把柄。结果皇帝根本不吃他这一套,杨嗣昌暗示,皇帝就装糊涂,这次的批复越发的模糊,总共才十个字,而且什么都没说,平白耽误了一下午的时间,两个奏本耽搁 了一整天,也就是十一月五日白天的行军时间都没了,两路不管谁要开拔,都只能等到明天早上,而耗了一整天,杨嗣昌还没得到结果。 方才曹化淳的暗示,皇帝的意思就是一起南追,但是要兵部先提出来,皇帝再决定,而非皇帝决定后兵部执行,否则杨嗣昌拿不到明确的答复。 不知曹化淳是出于公心忍不住提醒了一句,还是皇上要他提示,杨嗣昌都不得不自愿落入皇帝的套路中。在等候第二本批复的时间里,卢象升的意思也回来了,表示皇上屡次都要求协力并剿,督监共同南下也可以,但要尽快确定。杨嗣昌顾不得再耍小聪明,否则清 军走远,到畿南大肆破坏,仍要他这个兵部尚书顶罪。 当下提笔写就,自己俯下身子朝着纸面吹了几口,看墨迹大略干了就赶紧提起双手奉到曹化淳面前。 “某在本内写得明白,督监二人各提兵二万共同南下,有劳曹老公再跑一趟。” 曹化淳接过后看了一眼,也对着纸面吹了两口,就这样提着呈文纸就急步出门。 杨嗣昌转头就对旁边的书手道,“先按督监并力南下的意思拟就令信,皇上一旦准了即刻发出。”文渊阁内几个阁老都坐立不安,清军昨日南下的消息已经确定,勤王的两支机动兵力却还在京师空耗,兵部的差官就候在文渊阁,数万勤王兵马侯在城外,就等 一个奏本上的批复。 杨嗣昌也顾不得体统了,心中焦躁之下在首辅刘宇亮面前来回走动,犹如文渊阁中的困兽。首辅刘宇亮面色严肃,在位置上正襟危坐,他看看面前的杨嗣昌开口道,“文弱勿要焦虑,本兵首要稳气,军心方能稳固,建奴昨日尚在西直门,一日之间行不远 ,待皇上运筹周全不迟。” “老先生说的是。”杨嗣昌朝着刘宇亮躬身,刘宇亮说的也是废话,但杨嗣昌还只能表示受教,他回到座位坐了片刻,忍不住又站起身来。 勤王主要是兵部的事情,其他几个阁老看在眼中,虽然表面上焦急,但一整天谁也没有发表意见,就看杨嗣昌如同热锅上的蚂蚁。文渊阁中不断往来着传递消息的人,带来京师周边的情况,大部分是给杨嗣昌的,他忍着焦虑一一查阅批复,有些是需要内阁签署的,大部分则是兵部事务,其 他阁老也帮不上忙,清军速度飞快,传来的大部分都是坏消息,让杨嗣昌越发的焦灼。 大半个时辰之后,门外有人喊道,“曹老公回来了。” 杨嗣昌迎到门前,见到曹化淳小跑着赶来,他一见杨嗣昌就挥舞着手中的纸页喊道,“皇上定夺了,便按本兵的方略,总督总监各领二万兵南下并剿。” 杨嗣昌大松一口气,总算是得到一个答案,立刻转头对等候的差官喝道,“立刻传令,督监并力南下,于涿州会师并剿,阻敌南逞。”两个差官拿起刚要出门,兵部的沈迅又出现在门前,他也顾不得体统,进门就喊道,“报本兵知道,良乡来了急报,建奴大军未停留攻城,过城往南去了,建奴队 尾已过良乡城池。” “怎生如此之快,有没有误,或许只是前锋过去。”沈迅急道,“建奴过而不攻,必是往南赶路,定是去打南边无备州县去了,或许涿州也不攻,那便是要直入保定,督监若在定在涿州会师,怕是建奴早过了此地, 抄不到他们前边。”杨嗣昌匆忙接过急报浏览,他没有想到建奴行动如此迅速,从顺义出发之后动若脱兔,选择了一条杨嗣昌根本没想到的路线,兵部的指挥体系完全跟不上对方的 节奏,两天时间之内,入寇的清军已经摆脱了明军阻截纠缠,向着京畿以南的腹心区域突进。保定以北还有军事部署,而保定以南完全跟不设防一样,而官军的主力全部都集中在京师周边,大部分无法集结,最后诺大一个国家,只有四万兵额的机动兵力 可用。 他抬头一看差官还在等候,立刻发怒道,“还站着作甚,先发出令去,让督监各自拔营追剿。”两个差官这才赶紧离开,杨嗣昌回到自己桌案上,看着地图半晌后对沈迅道,“若是建奴果真已过了涿州,明日再传令督监,合兵之地改在保定,你拟一道令信给 孙传庭,令他加速赴京,总制京师留守各军,然后你亲自再去督监营中,告诉卢总督和高总监,务必抄前扼敌南奔,勿使贼越保定一步。” …… 十一月初八日,涿州城外遍地军营。卢象升满脸风尘之色,他于十一月初五日晚上接到兵部明确令信,初六天不亮就拔营追击,因为军队不能穿城而过,只能绕过京师往南追赶,今日才到达涿州, 而建奴的队尾在初六就已经过了涿州,他们对良乡和涿州都是过而不打,连尝试都没尝试,一门心思的往南高速行军。清军展现了远远超越官兵的机动性,双方脱离了接触,现在卢象升甚至不知道清军主力在何处,只知道往保定方向去了,不得不从路上遇到的流民口中打探消息 。目前得到的消息粗略,大致知道清军在涿州兵分三路,一路前往易水,一路经新城往雄县,另一路则在定兴方向。卢象升只能按照兵部的调度,先前往保定与高 起潜会师,虽然是一个方向,但与建奴的距离早被拉开,杨嗣昌定的‘勿使贼越保定一步’已然无法实现。“都爷,各镇又来人问了,军粮未得补充,这两日赶路损耗颇多,杨国柱、虎大威只剩不足十日粮,王朴言称已经断粮,方才中营有人说,见到王朴的夷丁在乡间 ……打粮。”卢象升面无表情,既没有发怒,也没有继续追问,许德士也只能停下不语。他跟随卢象升有些时日,中原剿寇的时候此类事情在官军中是常态,卢象升并无办法 杜绝,但在京师脚下毕竟又是不同的,而面对的敌人则是凶恶得多的清军,军队本就畏惧,现在一断粮,更给了各镇避战的借口。涿州城外北风呼啸,吹动着卢象升头上垂下的麻巾,眼前遍地都是逃难的百姓,他们进不了城,也没有带着足够的饭食,很多人靠在城墙根上缩成一团,互相拥 挤着取暖,有些更是已经躺在地上不知生死。 卢象升面色沉重,许德士低声道,“若是还不能补充军粮,一怕军心不稳,二怕马匹羸弱不堪战,三来就怕军令不行。” 好半晌之后卢象升才开口道,“涿州能否提供些军粮,用银子买也行。” “涿州知州说城中自用尚且不够,没有多余的供给大军,也不许兵将进城采买。”卢象升满脸失望之色,他的级别是兵部尚书,但在这些低级州县官面前却没有多少作用,不开城门卢象升也拿他们没办法,最多时给内阁上本弹劾,但即便弹劾 成功,对现在的困境也毫无用处。 许德士迟疑一下又道,“倒是那位冯铨先生托人送来口信,说愿意带些乡绅襄助军资,不知都爷愿不愿……” “愿!”卢象升精神一振,兴奋的转向许德士“马上请他一见。”许德士抬头看着卢象升,他脸上都是担忧之色,“都爷明鉴,冯铨此人名列逆案,举朝公认的阉党,他襄助军资不过是为复起积累人望,都爷虽解了一时之困,但 名望一生受累,眼下战事不利,京中猜疑四起,此时再见这位冯先生,无异于给京中科道现成的把柄,还请都爷三思。”“岂还顾得那些,建奴进军神速,此时早已进入保定府,各地定然翘首以盼援军,都靠着本督所领宣大兵马,决不能因粮饷误了师期。本督不管他是什么人,此时 愿意襄助军资的都是义民。科道若要弹劾,本督一身任之。” “这里是两万兵马,属下觉得这冯铨也襄助不了几日……” “哪怕一日,雪城勿要再说,立刻去请。” 一刻钟之后,卢象升亲自来到营门,远远看到涿州城门大开,一群士绅领头走了出来,身后跟着车架和扛着粮袋的民夫。 卢象升整理一下身上的麻衣,远远的便堆起笑容,朝着来人拱手迎去…… 同一时刻,涿州以南三百里外的保定府定州州城,城墙上的人群惊恐万状,清军右翼军前锋骑兵已经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中。 …… 距离涿州一千三百多里外,徐州州城。 另一位著名阉党阮大铖,正在徐州城门外仰着脑袋,旁边是一个身穿道袍的中年人,两人正在朝城头上喊话。不远处的客栈内,庞雨在摆放地图的桌案边走动,他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天,他带的行粮全部用光,好歹从附近的县城买到一些,勉强支持这支军队几天。亲兵千总部赶到徐州时,随行的车架补充了骑兵一点军粮,但仍不够后续行程所需,还是必须从徐州城内拿到存粮,否则不要说勤王了,庞雨恐怕连回安庆都只能一路 抢回去。好在今日阮大铖赶到,带来一名朱大典的幕友,看他能否劝说徐州开门。 庞雨扫了一眼桌案边的其他人,除了后续赶到的庄朝正之外,还有总镇抚官蒋国用,文书队副总文书官吴达财,勤王军的军官全部到齐。 “暗哨司报,传信人十一月二日从京师出城,截止十一月初二日,清军在顺义合营,似由京师以北往西移动,宣大兵马在与其交战。” 庞雨皱眉道,“今天已经十一月初十,没有进一步的消息?” 赞画司的典吏摇摇头,“暗哨司说在京师只有十来个人,能骑马传信的四个,已经派出两个来,若是没大事或许不会派人跑一趟。” 庞雨看着陈如烈道,“游骑兵有没有回报?”“今日刚收到回报,游骑兵在山东汶上县界内,往临清驿路上发现山东总兵倪宠部人马,其行军缓慢似在观望,另有部分山东地方兵马在往临清和德州汇集,山东 地方安靖,未见大量逃难流民。” 吴达财也凑在桌前,因为庞雨在,吴达财特意没有柱拐,拐杖就靠在身边的桌沿上。地图上清军的箭头正从京师正上方经过,他没想到清军入寇是这种形势,以前清军入边之后立刻进攻,尽量在短时间内多抢钱粮,然后在明军援军集结之前退出 边外。这次建奴入关四十多天,没有攻克一座城池,除了蓟镇边防兵马外,没有击溃任何一支官兵,一副毫不着急的模样。但大家都赞同庞雨的判断,就是清军绝不会 白走一趟。庞雨边走边道,“若是清军要进入北直隶南部,为何顺义的西路不向通州合营,这样就能直接从通州南下,如今从顺义往西,正是宣大重兵布防的方向,岂非舍易 取难?” 陈如烈先举手道,“属下以为,建奴仍是想引宣大兵马会战,先行击溃这股边军精锐,然后再放心的分兵抢掠。” “高起潜就在通州南扎营,建奴为何不先击溃辽镇?” “属下觉得京师传言或许是真的,就是建奴跟辽镇有约,必不会互相死战不休。” 庄朝正举手后指指地图道,“建奴往西去,是想迷惑勤王官兵,以为他去宣大方向,或许也是想引辽镇去追,终究是想跟官兵会战。” 庞雨双手撑在桌案上,“若是击溃了宣大或辽镇,建奴会怎么走,抢掠多久?”赞画房典吏道,“按大人的以前的分析,小人以为建奴有两个选择,一是就在京师周边攻坚,譬如昌平、良乡、涿州、密云、通州等地,好处是不用走多远,距离边墙也近,出边容易,但这些城池因为临边而颇有戒备,入边后增派了兵马守城,加之城池高大,建奴死伤必重。第二种便是仍去京师以南,宣大已经被他们抢 过,走那条路钱粮所余无多,只有京师南边富庶,若是兵部把兵马都调去了京师,这些地方就无防备,但走的路远,要带着许多钱粮子女退出边墙不易。” 庞雨看了一眼没发言的吴达财,“吴达财你说说。”“这……属下觉着赞画房涂典吏说的在理,建奴就是来抢东西的,来时全是兵马走得快,回去时带着车架人口,便走得慢了,到时勤王兵马都到了,建奴心头定然 还是怕的。属下觉得就是到保定、河间两府……方才说保定府多少州县来着?” 涂典吏没看手册便道,“保定二十,河间十八。”“便是这三十多州县,北直隶富庶,又没被流寇抢过,若能攻破半数,怕就能抢够了,从这两个府出边也不算太远,属下觉得建奴就是往南到保定、河间府,返程时或许到天津,或许再到顺天府攻几个州县,且是在江河开冻前出边,免得被水阻,带着那许多钱粮人口,过个河不容易,最晚就是这个……十二月,不,一月 。” 庞雨看向蒋国用,蒋国用摆摆手道,“属下说不好。” 庞雨并不逼迫他,因为这个总镇抚官并不需要太懂,吴达财这个文书官也不管打仗,但毕竟以前是干过正经的百总。 他看向陈如烈和庄朝正,“你们觉得建奴的目标是否就是到保定、河间?”庄朝正想了片刻道,“应该就是这两府,建奴孤军这般闯进来,定然还是怕援兵四集围打,到时回去时带着东西行动不便,不敢太过深入,到保定、河间能抢到东西又好出边,最是合适。若建奴已经击溃宣大兵马,现在开始行军到保定,需七八日功夫,就到了十一月二十,分兵攻城十五天左右,十二月初往河间府去,再 分兵攻城十五天,十二月中旬往来路返回,十二月底仍从密云出边,在边内一共三个月。”陈如烈赞同道,“该当如此,建奴出边后还要走一个月,兵马在外也有五个多月,人困马乏了。但未必先到保定,或许先到河间,若宣大兵马败灭,则分兵攻两府,抢得更久些,这样出关时间还可早一些。我们离德州还有十三日行程,德州就在河间府旁边,按这个行程算,骑兵十一月底起行,但重甲兵走得慢些,十一月 二十就应当起行,十二月中旬到达德州,休整后正好可追杀建奴队尾,若是去得晚就怕追不及。”庞雨闭眼思索,赞画房的涂典吏等了片刻后道,“谢司吏传塘报来,曹操、混十万两部并小营头五个,窜入房县、竹山两县,自行屯驻各处,没有抢掠民间,但也不受军令不解散营伍,只是言称受抚。熊都爷严令各军不得攻击,目前八贼所部没有复叛迹象,反而十分收敛。谢司吏认为附近流寇人数大增,因熊都爷严令, 又不能先行攻打八贼,担心只留陆战司无法自保,暂命第二千总部留在沔阳港,请大人示下。”“回信,路途太过遥远,具体作战不必请示。湖广作战目标是优先剿灭八贼,由谢召发担任安庆营驻湖广主官,负责执行作战实现此目标,王增禄、姚动山、铁匠为副,若有三人皆反对的军令,可由姚动山按条例召集千总部级赞画、镇抚、文书官军议罢免主官,否则军令只出于主官谢召发,军令一经发布,各部必须严格 执行。” 涂典吏飞快的记下,交给塘马传递,庞雨再次明确了湖广的指挥体系,距离如此遥远,此时的通讯能力根本不具备决胜千里的条件。 “湖广的事不用理会,我们只管建奴。”庞雨凝神看着地图,建奴在京师北方的那个红色箭头十分醒目,但庞雨不知道它后面会怎么拐。“保定、河间,十二月底。” 第四百二十七章 众议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笔趣阁顶点www.biqudd.org,最快更新铁血残明! “老夫惭愧啊,庞小友。” 阮大铖急匆匆的走进庞雨留宿的客栈,庞雨连忙请他落座。胖乎乎的阮大铖面有愧色,见屋中还有其他军官,拉着庞雨袖子到了一旁道,“那知州还是不肯露面,信也不接,带话说因为山东兵抢掠,逃入城中的百姓太多, 城中粮食不够。老夫和周先生好说歹说,往里传了几次话,最后准两百石粮食出城。” 实际一众军官在后面也听到了,顿时面面相觑,安庆军队主动勤王,自己买的粮食竟然也拿不到手上,那个周先生就是朱大典的幕友,连他来都不管用。两百石粮食就是两万斤。庞雨这里的军队就是两千人,还有上千名民夫,省着吃也只能吃七八天,战马一千多,拉车架的运输骡马也超过千匹,作战和行军时马 匹没时间慢慢吃草,必须吃豆类,每天的消耗也是惊人的。 阮大铖几乎是庞雨最后的救命稻草,结果也只拿到两百石,还不如庞雨这十天消耗得多。 庞雨闭眼片刻道,“有两百石也行,不知何时能拿到?”“知州答应明日让存粮出城,但兵马不能入城去。只能由城里的人从北门运出来,开城门时安庆兵马留在南门,若是兵马走动,北门就关了,等存粮运出关闭城门 后,安庆车架再去北门装运,庞小友万万跟兵将说明白。” “阮先生辛苦了,安庆兵马午前不会出营。”庞雨略微松口气,粮草勉强有个着落,但仍远远不够作战全程,但要是说整个北上勤王,仍然还不够,即便按军议推定的十二月底,他也还差大半个月行粮,这 还没算返程,那时候北直隶一片狼藉,更不可能得到补充,估计只能走山东境内回来。 想了想之后又对阮大铖道,“能否再从徐州多买一些,也与此次一般交付。” 阮大铖面露难色,庞雨估计那知州确实油盐不进,阮大铖可能有点受不了,当下也没有逼迫,好歹还拿到两百石。 “?阮先生能在这兵荒马乱时来徐州,已经是帮了大忙,但还得麻烦阮先生回程时去一趟淮安,还是银庄的事情。”庞雨没有提及漕帮,淮安是运河重镇,凤督驻节的地方,运河是京师的命脉,在朝廷眼中,这里的码头比大江任何一处都更敏感,对于淮安的码头不能硬来,只 能慢慢渗透。“庞小友放心。”说到淮安的事情,阮大铖明显更有底气,“不单漕督衙门,两淮都转运盐使司里面,老夫也有的是人脉,淮安这个分司更不必说,定然让盐商都 知道银庄的好处。” “还有贴票,淮盐多在大江沿线流通,阮先生一定跟他们说到,用银庄最是稳妥又方便。” 等阮大铖答应之后,庞雨又对他道,“先生一路奔波,不必忙于行程,先在徐州歇息几日。” 阮大铖连连摇头,“周先生本是从凤阳回淮安的,往徐州一趟耽搁不少,他在淮安还有要事,老夫理应陪同他回去,庞小友军务繁忙,老夫就不叨扰了。” 庞雨知道阮大铖本就胆小,徐州这里虽然离建奴远,但流寇时不时在附近溜达,城外的条件又很局促,阮大铖生活考究,是不愿久留的。只见阮大铖又从袖中摸出一个信封道,他举到庞雨面前,“庞小友勿要太过担忧徐州粮食,老夫到淮安时,会找漕督衙门派些兵船运粮到徐州来,定然不会让庞小 友这支家乡强兵断粮。只是眼下这各处的州县坐堂官啊,防兵比防贼还紧,若再往北进了山东,想要粮草只怕更难,老夫这里写了一封信。” 庞雨连忙接过,“阮先生在山东也有故旧?” “老夫其他不敢说,故旧满天下是有的,这人或许你也认识。” 庞雨惊讶道,“我在山东官场不认识谁。” 阮大铖摆手笑笑,“定是认识的,就是咱们桐城的乡党张秉文,山东左布政使,民变时你打过交道的。”庞雨恍然,张秉文是方孔炤妹夫,张秉文当时也是乡官,行事比较低调,来县衙时不太引人注目,但他的弟弟张秉成,庞雨却很熟悉,桐城民变的贼首之一张孺 ,就是张秉成的家奴。方孔炤当时集结打行之后,便是由张秉成设计抓捕张孺,然后引黄文鼎下山,才给了庞雨去云际寺冒险的机会。与方孔炤交易的时候,作为交换条件,方孔炤特 意要求将张秉文写入申详之中,以作为将来复起的资本,所以庞雨的印象颇为深刻,没想到这么快就当到了布政使。 “方布政使可是在济南?” “正是在济南,但能管着地方州县,要是他能说话,地方上供粮时或许痛快些。” 阮大铖也不敢把话说死,庞雨了解阮大铖的为人,现在北方时局动荡,他能来徐州帮忙已经是给了天大的面子,这个大胡子是绝不会亲自去济南的。信件的作用就低了很多,即便送到济南去,张秉文未必买账,就算买账了作用很可能也有限,布政使虽然能管地方政务,但兵荒马乱的时候,州县能不能给他面 子也不好说。眼前的徐州就是现成的例子,巡抚说话都不一定好使,山东更靠近战区,州县戒心只会更重。只听阮大铖又道,“若是过临清往直隶走,地方更不好打交道了,京师脚下大官多,不是大官的也未必无权,州县官花点心思都能找到人投靠,你这般外地兵马过 去,见了文官武官怕是都不好使,就连冯老先生,也就是在涿州能帮点忙,你若是非要去直隶,真是要多带些粮草随身。” 阮大铖站起身来,庞雨知道他忙着要走,立刻站起来道,“徐州附近并不太平,阮先生若是走陆路,我派些人手护卫。”阮大铖没有拒绝,看看庞雨后客气的道,“老夫吃过饭就走,这里军务多,庞小友就不亲送了,老夫这里还有两句话,庞小友少年英豪,一心勤王是让人感佩的, 但这路途可不好走,粮什么的也缺,若是兵部没来军令啊,那就是勤王兵马够了,庞小友也未必那么急着去。” 庞雨知道阮大铖的暗示,就是勤王吃力不讨好,左右兵部又没调他,干脆就别去了。庞雨连忙点头,这阮大铖这次还确实上心了,这个人颇为势利,寻常也不说心里话,要是以前肯定会跟庞雨要求勤王后把他名字写入公文,这次却连这种话都跟 自己说,估计也是确实担心,不管是出于继续倚重庞雨的考虑,还是确实有了交情,庞雨心头都有点感动。 当下留心细看了两眼,阮大胡子脸上隐有忧色,看起来精神也不太好。 不由想起上次江帆说及的公揭一事,那公揭并未发出来,但复社一直在南京串联,目前好像有二三十人,这些人里面,只有一个吴应箕庞雨比较熟悉。庞雨想了一想,复社这帮人与阮大铖积怨已久,这事自己好像确实帮不上什么忙,就连吴应箕也未必劝得动,而且这么二三十人写个揭帖,也不一定有啥作用, 所以最终没有问出口。 在门外给那位周先生送了银票,又安排了卫队护送两人,庞雨目送阮大铖的身影在街道上往南而去。 过了片刻后庞雨走回大堂,现在没了外人在,几个军官顿时怒骂起来。安庆营计划勤王的时候参照湖广的经验,以为还能在地方沿途买些,岂知淮河流域如此残破,但好歹徐州在运河线上,粮食是不缺的,根本没想到是这番待遇, 拿着银子都买不到粮。 吴达财先看了庞雨脸色之后试探道,“要不就给那知州送些银子。” 蒋国用揉着额头问道,“送多少?” 吴达财再看看庞雨,“一,一千两?” 庞雨倒也不反对,但那知州都不在城头露面,这银子怎么送进去又要大费周章,徐州知州绝不是个好打交道的,连阮大铖这样的老油条都有点受不了。庄朝正低声道,“送银子也不是不行,只是原本计划里,徐州是勤王中转之处,山东那边若是不好买粮,辎重队和民夫还要回来续运,现在这般怎生续得上,总不 成每天都给知州送银子。” 陈如烈用力拍着桌子,“又不是要他知州家的粮,咱们自己买的粮凭啥不准出城,开炮把城门轰他妈的!” 庄朝正这次没说话,只是看着庞雨。庞雨自认是见过世面的,前世打交道的也都不是善类,寻常跟人打交道已不会动气,但几次带兵出门,遇到的事情多次让他血压飙升,心头很是想赞同陈如烈, 让炮兵把徐州几个城门全部轰烂,再将那知州抓出来斩首示众。 不过他也知道只能想想,考虑片刻道,“不到万不得已,不能与州县冲突。让百总以上军官都来此处军议,想办法出对策。” 吴达财举手道,“大人,可否让随军那些漕帮的也来,里面有些人以前跑过漕船,他们在运河走得多,或许能想出法子来。” “这个建议很好,让漕帮的人来,还有墩堡管事的也来,一起想办法,谁想出办法解决军粮问题,升一级并赏银一百两。” ……当日午后,客栈大堂里面闹哄哄的,大堂里面位置不够,很多人只能靠在墙壁或柱头上,还有人蹲在地上抽烟,就像农村的宗族祠堂开会,庞雨坐在上首也不管 ,只是听着众人发言。会议已经进行了一刻钟,先是吴达财介绍了目前的情况,然后就让大家想主意,已经有七个人发言,跟上午说的差不多,军官就是喊打喊杀,漕帮的就说送银子买通,也有人说从淮安买粮,水运到徐州补充,跟着就有另外漕帮的人说淮安过来要过船闸,管闸的太监收得贵,还未必时时能开闸过船,所以淮安买粮不稳妥 ,随时可能断掉,直到现在还没有结论。 庞雨心头有点烦闷,没想到一仗没打,反而为这种破事开军议,这时突然听有人大声道,“小人要提议。” 庞雨看了一眼,是个头上带着棉帽的干瘦男子,看着有点印象,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,旁边的吴达财看到这人,顿时一脸的鄙夷。 吴达财是会议主持,开始说了在场都随意发言,只能朝谭癞子点了一下,示意他说话。谭癞子站起来朝庞雨躬躬身,“小人觉着不用去淮安买粮,这里是运河边上,跟咱们安庆一般的地方,市面上有的是粮。只是因为闹流寇,跟着山东兵来抢,把周遭的人都吓跑了,但城外那许多地方,粮食那么多,定然来不及全运进城里去,只是大人不许兵将去破门,一时找不到而已,小人敢说,就这徐州城外就跟盛唐渡一般,几千石肯定是有的。再说城内运进去的粮食必是士绅和粮商家的,逃入城中百姓再多,没钱也吃不到粮,那些粮食放在城中也是毫无用处,那知州说的 都是虚话。” 庞雨略微抬起头来,会场中嗡嗡的议论声,那谭二林有点紧张,转头看看周围人。 陈如烈对他道,“你直说怎么拿到粮食。” 谭癞子降低了一点声音,“城外河边那些库房,关厢的大宅子,咱们就把门砸开,里面定能找出几千石来。” 蒋国用打断道,“咱们安庆营不抢掠百姓,再者说,若是城外真没有呢。”“城外真没有就跟城里买,咱们跟城头上的人说……这个写个大旗给他们看,一两一石现银交割,要是没人来卖,就二两一石,谁要卖谁就自己想法运出城来,再 没人来就三两一石,一千石也就三千两。” 大堂中轰的一声喧闹起来,军官仍是低声交谈,漕帮和墩堡的人都在大声议论,说什么的都有,有说可行的,也有说谭癞子乱花钱的。吴达财没想到自己一个主意,反倒给了这个最看不上眼的谭癞子机会,心中不想让谭癞子继续发言,等稍稍安静后对谭癞子大声道,“你是不是不知道,知州把城 门都关了,城内粮商想卖也出不了城。”谭癞子看是吴达财,脸上的紧张顿时不见了,他也不管吴达财现在是副总文书官,朝着吴达财就嚷道,“那你才是不知道了,我早看了那城头,不是衙兵就是社兵,我当牙行时就明白衙门怎生做事,你满安庆问问去,谁不知道我谭牙,那些粮商哪个不跟衙门勾结的,又不是真有流贼建奴在城外,还真防贼怎地,稍给点银子就能出城来,知州不让开是不是,他一个人能守几个门,我最知道那些衙役是什么货色,只要给三两一石的价,就没他们运不出城的粮!” 第四百二十八章 实行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笔趣阁顶点www.biqudd.org,最快更新铁血残明! 堂中闹哄哄的,但谭癞子声调高,大家仍听得清楚,堂中有些出身于壮班的军官,偷偷观察庞雨,毕竟这位上官几年前就是个衙役,而且名声还相当不好。吴达财一听衙役是什么货色这几个字,立刻斜眼去看庞雨的脸色,头脑中则在组织攻击谭癞子的句子,因为谭癞子在缺点方面颇有实力,吴达财似乎没有费什么 脑筋,谭癞子的黑材料就已经准备好了,从无能到贪婪到胆小非常全面。 他后背微微弓起,有如要捕食的豹子,只等庞雨略有表示,就要把谭癞子撕个粉碎。 但庞雨一点异样都没有,吴达财立刻泄了气,只能把话吞了回去。堂中杀气顿消。庞雨心头有点豁然开朗的感觉,这原本是自己拿手的领域,在浦子口的时候他就是跟城墙上买粮,这次到徐州,知州说不准粮食出城,就没有想过花银子用基层 方式解决,反而费力的去请阮大铖走上层路线,而在场的军官也没一人提醒,似乎都进入了一种思维定势。 他看着谭癞子温和的道,“你叫什么名字,以前当过牙行?”“小人谭二林,以前干过牙行,后来有漕帮了,小人是最早入帮的牙行,上次在和州打探消息,小人救了一百多人过江,到对岸见过大人,大人还赏了小人一块银 子。 庞雨恍然,似乎确有此事,但细节不太记得清了,指指谭癞子道,“谭二林你现在就任何处?” “小人在去年宿松战时跟着第三司血战二郎镇,战后到了潜山二号墩堡任堡长。”坐在上首的吴达财盯着桌面一言不发,这几个月庞雨都在安庆,吴达财见面的时候多,知道这位上官最是实用,从不讲究虚的,只要能办事的人随时提拔,仅仅 上个月就将一个新书办直接提拔成工房司吏。 工坊那边就更快,有人凭着一个发火机改良,直接升了三级,吴达财自己也是这么上来的。现在明显庞雨用得上谭癞子,此时不能去反对。 堡长升一级上来,也就是六房典吏,地位和实权跟吴达财还是有差距的,他心态略微平衡,低声骂了一句,“血你妈的战,被婆子追得跳河的玩意。”果然听身边的庞雨道,“既当过牙行,还能哨探和州,更参与二郎镇血战,可见这能耐很是全面,今天说的也可行,就按这样办,辎重司王把总,需要购买多少米豆,你给谭二林一个数,预备好银子和车架,由谭二林堡长主理购粮事务,蒋国用你跟着谭堡长,有人不尽力协同的即刻处置,三天内若是收齐了,谭二林记一 功,立赏银一百两,回安庆后升一级,由你自己选该等级的职位。” ……第二日午时,徐州南门外大道上来了一群士兵,拉着两辆马车在二十步外停下,从上面卸下两个箱子,轰一声倒在地上,成堆的银锭跌落在路面上,发出叮叮当 当的脆响,随着倒出来的银子越来越多,白花花的煞是耀眼。 徐州城头闹哄哄的,守城的社兵都跑到城楼附近,拥挤在墙垛间争相看着外边的景象,满脸的兴奋之色,几个带社兵守城的士绅也在观望。接着两个士兵用竹竿拉起一道横幅,上面写着“三两银买一石米”,有识字的看到念出来,城墙上一阵喧哗,接着下面又拉出一个横幅,“二两银买一石料豆,”同 样将近市价三倍,最后拉起第三个横幅“现银交割买够即止”。 消息片刻就传遍了城头,其他方向传来消息,说西门和东门也有人拉横幅。众社兵都在城楼位置看热闹,看有没有人真的来卖。城外这支官兵来了十天了,没有到处抢东西杀人,就是在城外驻扎,偶尔有百姓来卖东西给他们,似乎也给 了钱的,十天来城头的社兵都看习惯了,心中已不太畏惧。徐州这个地方是运河和驿路的枢纽,虽然多次受灾,地位不如明中时候,但城内城外仍很多仓库,粮食是不缺的,若是能按三倍以上的市价卖,完全是个发财的 好机会,众人都有点跃跃欲试,但外边毕竟都是些丘八,大家还是怕上当。等了一个时辰都没见人来,大家有点无趣了,陆续有人散去,突然西面墙上一阵喧哗,众人偏头去看,是有人从墙头缒了下去,不知是哪个里的社兵,接着又缒 下去两袋粮,那两人扛着飞快的跑到竖旗的地方。社兵有点兴奋,看他们能不能真拿到钱,两人在横幅下放了粮,那些官兵验了粮,果然给了银子,两人接了看了会成色,飞快的朝方才下城的位置跑去,大声喊 上面再放粮下去。 见到有人成功,城头上顿时一片混乱,当下就有社兵下墙往城内跑去,士绅叫也叫不住,跟着也让自家下人回去报信。到天黑之前,南门街中已经收了一百多石的米豆,城头上热闹非凡,各处都在往城墙上运粮袋,城外也突然冒出许多扛米袋的百姓,但安庆兵结算比较缓慢,后 面还有许多没收天就黑了,安庆兵便收起横幅回去了。消息一夜间传遍徐州州城,第二天一早,还不等安庆兵来拉横幅,徐州城墙上到处都缒下人和粮袋,还有成队的骡马车出现,显然不是缒城下去的,他们在昨天 收粮的位置围了里三层外三层,比集市还要热闹。 天亮之后安庆兵才拉着马车过来,赶集的乡亲们自动让开一条路,安庆兵到了昨天的位置,横幅再次竖起,上面写着“二两现银一两贴票,买一石米”。人群轰一声炸开了,围着横幅下的谭癞子吵闹,非要让他按昨天的三两现银收购。谭癞子个头矮小,被一群人围着,连话也不敢说,缩成一团连连后退,直到身 侧靠过来一排壮汉。一排铁塔般的铁甲兵戴着面具,闷不做声的往那里一站,那些赶集的百姓顿时哗啦一声往后退开十多步,留出一大片空地来,谭癞子呆了片刻后,马上挺起胸来 ,大摇大摆的走到那些人跟前,脑袋往后仰着,就像俯视众生一般。“二两现银加一两贴票,哎,就是贴票,咱们大江银庄的贴票,这可是好物件,在淮安就能换现银,等过了年去,贴票在徐州就能换银子,是带着利钱的,你要不 要,不要就别挡在前边,让别人来。”谭癞子一把推开面前那人,挥舞着手中的贴票喊道,“要买米豆的就早些来卖啊,明天就全是贴票了,带利钱的!” ……今天安庆兵过称的地方仍不多,人群都拥挤在街道中,整个集市热闹非凡。虽然今天改成了二两现银加一两贴票,但仅仅二两现银就赚够了,那贴票就权当是赠 送的,打水漂也不吃亏,所以短暂的喧闹之后,集市继续展开交易。 谭癞子带着两个铁甲兵和三个镇抚兵,就在街道上走动,看到打开的米袋豆袋就上去抓一把看看,一副行家的模样。 “这豆子不太新鲜,你把下面翻出来看看,是不是泡水的货……你看,谭爷是干什么的,你骗得过谭爷么,你满安庆问问去……” 口中还未说完,旁边就冒出一个人来,他对着谭癞子就道,“这位军爷,无论贵营要买多少米豆,小人一家就能供上,免了各位军爷这般辛苦。”谭癞子抬头看看他,衣服华贵又暖和,有点发体的中年人,形象就是个典型的船埠头。那船埠头不停打眼色,袖子还动了几下,谭癞子在码头见多识广,自然知 道他什么意思。但几个镇抚兵就在背后站着,他哪敢拿这好处,不得不往后退了一步。 偷偷往周围瞟了一眼后,发现蒋国用就在不远处,也不知道有没有留意这边,对方给啥都不能收,当下只得道,“买大笔米豆就不是眼下这个价。”船埠头并不惊讶,批发和零售肯定是不同的,只是这伙安庆兵怪得紧,买东西竟然给现银,这些年路过的丘八没这般干的,价格还给得这么高,简直是来送钱的 ,属于超级优质大客户。 他讨好的道,“大人你给个价。”谭癞子不慌不忙道,“自然是你先报来,老爷我觉着合适就买,几百上千石的买,我们在徐州要买,在山东也要买,运河沿线都要买,你若是只能在徐州卖,就报 来徐州的价。” “小人在运河上各处都有粮,安庆军爷的行粮可全包给小人,徐州境内每石二两,到山东二两五钱,这是送到你营中的价,大人你看合适不?” “?你想做我家大人的生意,便报个实在价来,谭爷我告诉你,山东那边已经有好几家,都比你这价低。”“我家米豆货好,这价格最合适,老爷你看了就知道。”船埠头衣袖伸过来,就在谭癞子面前抖,里面的一张银票都快飞出来,身边几个镇抚兵眼睛瞪得老大,那 船埠头只以为这些士兵都是谭老爷的家丁,哪知道什么镇抚。 船埠头连连眨眼,谭癞子心头暗骂这蠢货,只得又往后退,口中说道,“谭爷我一身浩然正气,生平最恨的就是贪官,你不要玩弄这般心思。” 船埠头靠近一步,“火药要不要?” 谭癞子呆了一下,转头看了看身后的镇抚兵,见那人在摇头,回头对船埠头道,“不要。” 船埠头靠过来神秘的道,“娘儿要不要?小人可以送到军中。” 谭癞子咕嘟一声吞下一口口水,接着连连摆手道,“这个,我们安庆营是威武之师,这个教化之师,个个都如谭爷我这般正直,娘儿什么的看也不会看一眼。” 船埠头自然不信,“军爷你一看就不是那种人,只要军爷说一句,小人也可带车架跟着,每晚换不同的,给军爷送到营中。”谭癞子一阵激动,眼角发觉有一群人在身侧,这么略微一瞟,竟然是庞雨和蒋国用来了,他干咳一声,立刻对着那船埠头义正辞严的道,“军律森严,先生还是不 要玩笑的好,这里是采购军资的地方,没人要看歌舞,这个,你去那竖旗处报个实在价格,谭爷我自然交给我家大人定夺。” 打发走了那船埠头,谭癞子转过身来,见到庞雨时顿时吃了一惊,仿佛刚刚才发现。他赶到庞雨身边道,“报大人知道,昨日收粮三百三十五石,用银一千又五两,收豆一百四十三石,用银二百八十六两。今日定价仍为米价银三两,按银二两贴票 一两支付,米豆价银二两,按银一两贴票一两支付,大伙照旧争着要卖,今日肯定能收满一千石,料豆差得多些,估摸着明天还要收半天。”“一天半就买够了粮食,还用出去不少贴票,这些人到时换到现银,贴票名声就能传遍徐州左近。”庞雨高兴的道,“谭堡长既有想法又能实行,事情办得漂亮, 赏银马上就给,不知你要现银还是贴票。” 谭癞子迟疑一下道,“现银。” 他随即觉得不妥,马上又接道,“能领贴票更好。” “没关系,谭堡长自己决定,这两样你随时可以换。”庞雨大方的道,“还有升职,准你在典吏等级里选职位。” 谭癞子这次毫不犹豫,几乎脱口而出,“婆子墩堡。” 庞雨呆了呆,接着哈哈大笑,用力拍了一下谭癞子的肩,“那只能回去调换了,本官记下了,谭堡长去办事吧。” 谭癞子连连躬身后离开,庞雨心头仍觉得好笑,就在街中转了转,成挑的米豆堆满街边,正在往车架上装。庞雨走到一个米袋边,用手拍了拍后心满意足的道,“这行粮也不难嘛。” 第四百二十九章 战功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“保定府和清苑县两级,还是说没有多余的粮食,一点也给不了。” 卢象升站在残破的街道中,到处是燃烧后的黑色,断壁残垣之间满是烧焦的尸体,一些百姓在街道中麻木的走动,卢象升看着眼前的景象,神色有点茫然,似乎没听到许德士说的话。 这里是保定府下属的庆都县,曾经繁华的县城满目疮痍。清军两翼在涿州再次分路,多尔衮的左翼向新城和高阳,岳托的右翼军按旗分为四路急速推进,沿途开始攻击州县,一击不破随即继续南下,将两路明军远远抛在身后。 清军右翼进入保定后攻势逐渐增强,庆都在一天之内陷落,而明军还未到达保定。 此时清军右翼的前锋早已进入真定府,开始大肆攻打毫无防备的州县,杨嗣昌的“不让奴越保定一步”又成了空话。 内地州县毫无防备,很多地方几乎是一攻即破,直隶南部各州县告急的文书雪片般飞来, 督监两路直到十一月十一日才到达保定,完成了毫无意义的汇合,因为清军早已在涿州就兵分两路,所以卢象升和高起潜汇合后马上又分兵,高起潜前往救援新城和高阳方向,卢象升则前往庆都。 攻克庆都的是清军镶红旗,破城后大肆屠杀,卢象升赶来救援,清军走前将庆都付之一炬,整个县治几乎没有残存的建筑。 许德士跟在他身边,“早先属下就说过,杨嗣昌的守者自守,战者自战,不过一句空话。州县求救,若是不派兵去,一旦城破就是坐视蹂躏,若是到处应援,兵逾分逾弱,又不足以破奴贼。今日有逃难的百姓说,这股建奴前日就往南边行唐去了,过来告急的真定州县就有七处。眼下南边到处都是建奴的马兵拦阻,也不知建奴到底分兵多少路,如何救得过来。” 此时两个塘马从城外急急赶来,将一份文书交给许德士,许德士看过之后立刻对卢象升道,“都堂,又是求救的,真保分监陈镇夷派出求援的塘马,建奴十二日到达真定府城,陈镇夷说真定府城只有井阱兵备道李九华的道标营一千余人,建奴在城下多达四万,府城万难坚守,请大人速发援兵。” 卢象升脸色一变,立刻接过细看起来,神色焦虑的道,“真定兵马皆调往京郊,张其平的抚标营眼下还在涿州,府城确实无兵。” 许德士接话道,“真定府十月底刚发生兵乱,延烧房屋一千多所,兵乱方平,城中人心未固,建奴若此时攻城,确实势难守卫。” “给三镇传令,明日在庆都汇集救援真定,建奴主力既在此处,正可汇集大军,与他大杀一两阵,建奴便不敢分兵攻略州县……” 许德士赶紧低声劝道,“都堂大人,虽然时局危急,但此时万万不可催逼过甚。今年光督标营就欠折色六万九千两,眼下军中又缺粮少食,每日给粮不足平日一半,兵将怨声载道,若是非要逼迫他们与建奴大战,恐怕杨国柱、虎大威也是调不动下面偏裨将,王朴那里更不必说,到保定之后根本不听调,今日在庆都南边遇到清军马甲,便即转头回了保定,若是逼迫过甚,闹不好便是一场兵乱。” 卢象升脸色苍白,他手中的督标营只剩下两个营头,还不到三千人,三镇中王朴所部兵马最多,家丁也最多,真定府说城下建奴四万余人,如果王朴不去,兵额总数不过一万二千,是绝打不过建奴的。 “但真定危急,除此有什么好办法?” 许德士沉声道,“大人明鉴,建奴行在前面,途中州县不管有没有被破,都难以就粮,小人以为还是要回保定府城就粮,这左近地方,只有府城才有足够粮食,拿到粮稳定军心才能前往真定……小人说一句话,以眼下一般情形去真定,各营只会溃于途中,正是欲速则不达,想那真定重镇,自古便是城高墙厚,有道标营在,多坚守应是无虞的。” 卢象升脸色变幻,建奴横扫京畿南部,到处都在求援,但真正能救援的宣大兵马,却因为缺粮而举步维艰。 方才许德士说的也是实话,兵将在欠饷缺粮的状态下,面对的又是凶名昭著的建奴,如果真的逼迫他们上战场,发生兵乱的可能非常大,往年勤王的途中就多次发生。 上个月真定府就刚发生兵乱,当时建奴刚入边,兵部将驻扎在真定的保定巡抚张其平所部调往京郊,驻守在良乡和涿州等地,真定府城由广平等地的团练乡兵守卫,结果还没等建奴打过来,这些乡兵先发动兵乱,烧了近两千所房屋后逃窜入山而去,很多人可能是回了广平老家,但就此落草的恐怕也不少。 如果没有解决粮草问题,贸然带着这支勤王兵马南行,很可能未战先乱。 许德士见卢象升犹豫,又低声劝道,“此处交战数日,也需安顿死伤,庆都残破只能去府城……还有验功报捷。” 卢象升闭上眼重复了一句,“听说高起潜上报高阳大捷?” 许德士不屑道,“小人以为,高阳必定是破了,高起潜只能先报上一个大捷自保。王朴也报了泾阳驿、庆都大捷,只是咱们还没上报兵部。”(注1) “王朴的首级有多少真夷?” “小人粗略查看,都不似真夷。建奴行伍森严,每外出必成群结队,少有落单的,斩级本就不易。咱们这边各营快要断粮,每日供给都已减半,大人调派哨探救援,兵将就出营虚应故事,在各处乡间抢掠,四处搜罗百姓财物,甚或斩百姓人头送回营中,就是不愿出力死战。 卢象升带兵多年,对军队的类似行为早已司空见惯,前段时间因为距离京师太近,担心遭到弹劾,所以各个将官还比较克制,现在离开京师几百里,便纷纷故态复萌。 他叹口气问道,“其他各部有没有真夷首级?” “中营有真夷一级,杨国柱虎大威各有斩获真夷,只是报功的远多于此数。小人觉得,督监各领一支兵马,既然总监报了捷,咱们这一路也应当报,建奴肆虐畿南,现下更是攻破了州县,咱们勤王兵马需要捷报交代,杨嗣昌需要捷报交代,皇上或许也需要。” 卢象升径自走出城门外,发呆片刻之后道,“既然他们需要,就报给杨嗣昌吧,你再跟保定和清苑县行文,告诉他们若不提供粮草,本督将亲自上本弹劾。” 许德士知道卢象升同意了暂时留在保定,立刻领命匆匆离去。 卢象升转头看向身边跟着的一个亲兵,“顾显一,你可知中营那一级真夷是谁斩的?” 顾显一是卢象升的随身亲兵,编制就归属于督标中营,他听了立刻回道,“李重镇报的斩级功是他义子李九标,要的是升职,实际斩级的是秦九泽,我看到他带着首级进的营门。” 卢象升略微想了一下道,“本官记得,年初时这秦九泽也斩获一级?” “都堂明鉴,秦九泽是中营老尖哨,四月也斩了一级,还是被李家的人占了功去。”(注2) 卢象升叹口气,“去中军领十两银子带给他,你亲自送到他手上,不要交给那些将官转送,以免寒了这些志士的心。” …… “秦九泽,这十两首级银是督师赏的。” 顾显一手伸出去,手掌上一个十两的银锭。 他面前是个满脸风霜的中年人,此人一对招风耳,手脚粗大,身形略微有点驼背,身穿一件破烂的棉甲,破口处露出的棉花都是黑色的,脸上皱纹有如刀刻,左脸颊上带着一深一浅两道陈旧刀口,右脸颊靠近耳根还有一处新的箭创,就用一块灰色布料包裹着,上面的血迹已干。 “谢都堂大人赏。”中年人伸手接了赏银,举在自己眼前看了看道,“小人斩的那颗头是真鞑子。” “我知道是真鞑子,原该不止这十两银子。”顾显一说罢又道,“中营报功的文书上没有你,是都堂明鉴,你的斩级功都堂已知道了,让我跟你说,途中钱粮不多,回镇之后定然补足,还是要安心杀贼,不要多了顾虑。” 秦九泽把银子在手里掂了几下,“小人那颗人头记给哪个姓李的了?” 顾显一摇摇头道,“中营自家报的,你本是为给家中报仇来杀贼,又不是冲着军功来的,就不要计较了,领了银子自个快活去。” 秦九泽漠然的抬眼看了看顾显一,把银子又放到他面前,“我不要银子,换十个蒸饼来。” 顾显一皱眉看着他,“这是都堂的抬举,怎由得你挑肥拣瘦,这银子留着总是有用的。” “今日营中只发了一次粥,晚间再发一次,跟打发叫花子的施粥那般,杀鞑子连个饱饭都吃不到。”秦九泽冷冷的看了他片刻,“这银子连十个蒸饼都换不来,留着有什么用,连废铁都不如。” …… “谭二林领了一百两现银,然后就在关厢买徐州人的贴票,最开初这些人不懂,心里没想到这纸真能换银子,听说有人收都争着来卖,谭二林使劲压价,十两的贴票才给一两现银,那些徐州人也卖了些,后来漕帮的人看有利可图也来收,徐州人就涨价了,昨天午前二两现银买十两的贴票,午后就是三两,今天这些人好像有点懂了,十两的贴票价格涨到了五两现银,明天估计就要六七了,据说还是谭二林收得最多,买到四百多两贴票,才花了八十多两,等着回程后换成现银就大赚三百多两。” 徐州城外客栈内,吴达财语速略快,口气颇为不善,正在向庞雨汇报这两天了解的情况。 谭癞子钻空子的技能,确实让庞雨略有点吃惊,难怪也是要现银,原来是打这个空手套白狼的主意,合着他一两本钱没带,跑来勤王一趟还赚四百多两回去。 吴达财清了一下喉咙道,“大人用贴票买粮的深意,是让徐州人知道贴票能兑换,打出银庄的名声,谭二林这般行事,是欺负徐州人不懂贴票,占人家便宜,坏了咱们安庆营的名声。属下敢说,这谭二林回去之后立刻就会把贴票换成现银,其实也是占银庄的便宜,行径如此恶劣,镇抚队是不是应该……” 蒋国用打断道,“镇抚队是依军律行军法,首要这谭二林不是兵将,第二嘛,他这等行径虽是不雅,但请副总文书官指教,算违反了那一条军律?” 吴达财一时语塞,庞雨见状笑了一下摆摆手,“这是市场行为,谭二林这行为虽有点偷奸耍滑,但并没有乱了市面上的规矩,他这靠头脑赚的银子,没拿刀逼着别人做买卖,他又不是战兵,镇抚队确实不便去管这些闲事。” 庞雨又忍不住想笑,谭癞子那猥琐的形象这次非常深刻,估计不会再忘记。 吴达财听了立刻住口,在心中反复记忆庞雨说的话,以后遇到其他事好作为参考,他观察庞雨脸色之后试探道,“小人只是觉得,如此行径总归是私心太重,但凡有点便宜就要去占,浑没顾着大人的大事,眼下管一堡之事或可,就怕以后身居要职……” “达财考虑得很周全。”庞雨点点头,停顿了片刻道,“谭癞子这事具有传播价值,你找个书手把它写下来,可以写夸张一点,发给刘慎思让他登载到江南时报,当做新闻也好,故事也好,这样大家都知道靠贴票能自由兑换。” 吴达财赶紧记录,还未完成时,陈如烈匆忙赶到大堂,“大人,游骑兵回报,建奴绕过京师,本月五日过了涿州,六日已进入保定府。” …… 注1:王朴的泾阳驿大捷,斩首功二十,是朝廷承认的,但综合王朴前后的斑斑劣迹,可信度不是太高;庆都大捷是宣大兵马一起报的,斩级115级,当时留在庆都的清军为镶红旗一支分兵,领兵将领为巴图鲁劳萨;高阳大捷是高起潜报的,他面对的是多尔衮带领的左翼军,报捷之前的十一日,高阳已经陷落。 注2:上报中冒充军功的情况,杨嗣昌在战后曾有总结,就是各部报来的斩级立功者,基本都跟该部主官或上级文官一个姓,很少有例外,不是亲戚就是义子,暗示各部报功毫无公正可言。 第四百三十章 真定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徐州城外的官道上人喊马嘶,谭癞子如同一座雕塑般坐在路边,双手握持着一份报纸,首面上书江南时报几个大字。 一队装满粮食的骡车正从他眼前经过,路面上的烟尘升腾,却不能影响他分毫。 “要到明年九月,才能兑换全额,现在去换就没后面的利钱,贴息是这个意思,那要是过了九月去,也是按九月贴息?”谭癞子带着疑问,放下这份九月的江南时报,深邃的眼神投向辽阔的北方,“九月这些狗鞑子该走了吧,不要影响老子兑换。” 习惯性的把报纸揉成一团,正要扔到地上,谭癞子的手悬在半空片刻,突然又把手收回来,往自己怀里塞进去,但这报纸揉了之后有点硌人,当下又把报纸摸出来,招手叫过伺候自己的墩户,拉开他衣服塞了进去。 “谭爷可跟你说了,这是咱们安庆营的军令,你给老爷我带好,掉了杀你的头。” 那墩户吓了一跳,赶紧把腰带捆紧。 路边有不少徐州的百姓在售卖食物,自从卖粮那天之后,徐州人已经不怕这支官兵,城郊的人还专门赶来,就是想把东西高价卖给这些丘八。 但丘八身上并没什么钱,从守备营时候起,出征就只能随身带二两,后来改为一两,就是为了方便清查私藏缴获银子,所以兵将消费能力有限,只有靠辎重营统一购买物资。反倒是这帮民夫没有具体规定,现在谭癞子又有钱,这两日买了不少酒肉,准备带在路上吃。 “行军册!” 谭癞子右手一伸,另一个墩户立刻将一本小册子递到他手上,谭癞子拿过册子翻看起来。 行军册是在安庆印刷出来的,格式都固定的,包含起点、终点、行军距离、地形、水障、饮水点、扎营处等内容,行军之前那些赞画填好,每一天的行程就是一页。 安庆营在徐州买够了军粮,休整了两天之后,今天传来军令,说要往北开拔了,赞画房的军官给辎重队下发了新的行军计划。 谭癞子仍带领潜山二号墩堡的辎重队,今天的目的地叫茶城,行程三十里,今天只行军,不直接向军队供应物资,到了就可以按哨马设定的表旗扎营,潜山二号辎重队的表旗颜色仍是红边黑底。 再往后翻了翻,明天的行程是四十里,目的地叫豆腐店,后天过沛县到庙道口扎营,行程是六十里了,算是惯常的行军速度,之后的一天突然变成了二十里,目的地沙河,在徐州和山东的边界上。 山东境内的行军计划有点慢,单日行程在三十里至五十里之间,没有超过六十的,谭癞子没有去数总共多少天,翻到最后一页,显示的终点是德州。 谭癞子虽然是牙行,但从来没出过远门,上次到和州已经是生平最远,山东什么的听过不少,但从来没去过,具体徐州和德州什么位置关系,完全没有概念。 但越往北就是离鞑子越近了,这一点谭癞子还是知道的。 此时一队骑兵正从官道上经过,马蹄声敲打在石板上,发出密集而清脆的哒哒声。 谭癞子平日在墩堡就要供应往来军队后勤,每次骑兵经过之后,路面上都是马粪成堆臭气冲天,他往路边让开些,把背对着那些骑兵,一边继续看了行军册片刻。 “每天走三十里,哼哼,庞棍子也怕。” 旁边一个墩户跑过来大喊,“谭老爷,辎重司那位军爷说等太湖一堡走了就是我们。” 谭癞子把行军册胡乱塞在怀中,起身后拍了拍屁股上的土,怀里揣着报纸的墩户立刻递过来一个鸡蛋,谭癞子瞟了一眼后没有去接,只是嗯的干咳了一声。 那墩户愣了片刻,突然回过神来,赶紧把手翻过来,握着鸡蛋朝自己额头猛地一拍,嘣的一声脆响之后,鸡蛋壳上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纹,墩户全神贯注双手运转,完整的蛋壳迅速化为碎片,消失在官道的滚滚红尘之中。 一个晶莹的鸡蛋奉到了跟前,谭堡长这才伸手接了,正要去咬时,突然听得有人叫“谭癞子”。 一股怒气从心头升起,这几日谭堡长已经是安庆营的行情人,去买个粮都有铁甲兵跟着,谁还敢惹得起自己,当下转头去看,却看到了唐二栓满是真诚的笑脸。 两人早就识得,是盛唐渡上一对受气包,现在唐二栓早就上过报纸,连江南地方都知道,谭堡长觉得这唐二栓还勉强有叫癞子的资格。 谭癞子忍不住也满脸带笑,这唐二栓竟然没穿军服,就一身挑夫的打扮,混在一群类似打扮的人里面,他上下打量一下问道,“唐二栓,你……你不是水营的,陆战司又不勤王,你怎地来的?” “跟着武学远哨试验队来的。” “那是干啥的?” “不知道干啥的,安庆出来走在后面,这次说要去山东,就得走前面了。”唐二栓抓抓脑袋,“本来是那鲁百总说让我去武学帮忙水训来着,不知怎说的,帮完就被留在这个试验队,路上就让我扮那骑马、赶马啥的。” “那是扮做头口营生的人,那你这衣服不对劲,谁给你打扮的这是,那谁你俩去,把王骡子那身行头扒了送过来。” 谭癞子吩咐完,报纸墩户立刻去找王骡子,乘着这时间,谭癞子仰头仔细打量,这唐二栓脸上两道疤有点吓人,但整个人比以前在码头的时候挺拔了许多,看起来就特别精神。 谭癞子有点莫名的羡慕,摸了摸怀里的贴票后问道,“二栓兄弟你都上过江南时报,名字到处都传遍了,每个月领多少月饷来着?” “四两……又加了五钱,弓弩考核过了。” 谭癞子听到四两,手在怀中用力捏了那叠贴票的厚度,神态间不由颇有得色。 他畅快的哈哈笑了两声,伸手拍拍唐二栓的肩膀,“小唐啊,回了安庆谭爷我请你喝酒去,谭爷给银子,你那点银子就自个留着。” 谭癞子才留意到手中还抓着一个鸡蛋,犹豫一下之后递到唐二栓面前,还没等唐二栓去接,谭癞子又收了回去,把鸡蛋掰成两半,才又递了一半过去。 这时那队人里有人吆喝一声,唐二栓赶紧接过蛋,跟谭癞子挥手道别,一群人往北匆匆去了。虽然都是穿的百姓衣服,但谭癞子觉得这群人扮得一点都不像,混在一起就还是丘八的感觉。 把半个鸡蛋塞进嘴里,感觉手背上有点痛,谭癞子翻过来看了一下,手背上起了两个冻疮,他以前并不长这东西,还是那年哨探和州的时候,在城墙上受冻那一夜第一次长冻疮,之后每年冬天都发,也不知到底怎么回事。 把手捂在怀里,贴票后面又摸到了装银子的钱囊,心头顿时安稳不少,银子的感觉总还是比纸可靠。 谭癞子突然想起了城墙上冻死的那个行客,当时他问过行客的名字,但并没用心去记,后来怎么也想不起了。 “也不知有没有人埋他。” 谭癞子有点出神,这几年间他从来没去想过这人,不知怎地现在想起了他来。 那时候是打流寇,现在又是打建奴,好像建奴更厉害一些,那时候和州没人去救,现在好歹安庆兵在往北去,北边那些人多少有个指望。 “等着庞棍子救你们去,唐二栓也去了,他杀人可厉害,那鞑子不是对手,谭爷我就不去了,鞑子不是好相与的。” 谭癞子在心中想完,准备去整队的时候,突然看到辎重司的把总骑着马过来了。 这几天谭癞子和这个把总关系不错,他赶紧堆起笑容迎过去,那把总远远就喊道,“游骑在山东也没粮了,庞大人让你跟远哨队去接应,带够银子在购粮,不要耽搁了游骑行动。” 谭癞子的笑容瞬间凝固,把总浑然不觉,“游骑在往临清路上,这是庞大人指派的任务,谭堡长你好好干,以后前途无量啊,都靠吴副总文书官对你大力举荐。” 谭癞子口中喃喃骂道,“你妈的吴瘸子,遇到建奴把你好腿也打断……” …… 十一月十七日,北直隶真定府城外。 清军的中军帐篷中有七八个人,比起在京师的时候少了一半,清军右翼到达真定数日,在城周扎下了十多处营盘。 岳托自己拨弄着火盆中的炭块,待火旺一点后,顺手把木条扔在地上。 待他做完这些,镶红旗的固山额真叶臣说道,“宣大兵马在庆都交战之后,便失了行踪,劳萨一直等在北边路上,数日来未见宣大兵马南下。” 岳托转向其他几个固山额真,“谁家有宣大兵的消息?” 众人都摇头,在庆都的时候卢象升追击而至,当时留在当地抢掠的是镶红旗所部,领兵的是硕翁科罗巴图鲁劳萨,双方交战并不激烈,劳萨往南缓缓撤离,但之后就失去了宣大兵的踪迹。 右翼的副帅杜度沉吟道,“卢都堂三月时在宣府调度得法,是不是识破了咱们在围城打援。” “三月时我兵去得少,他们守在自个信地原比如今便宜。”叶臣继续道,“劳萨抓到十多个宣大兵,分别是虎总兵、杨总兵、李副将属下,说是他们军中缺粮,说不定还在庆都乡间找粮。” 听到明军缺粮,几个清军统领并没有一脸疑惑,他们跟明军打了几十年仗,这种事听过不少,明军缺粮是常事,但花点时间也会自己抢够。他们哪里会想到,卢象升缺粮的程度如此严重,不得不返回了保定府城清苑县就粮。 岳托知道宣大兵马跟在右翼的身后,所以攻破庆都、行唐之后,右翼四旗没有继续分散,而是集结到真定府城,但真定府城是北方重镇,城高墙厚又有兵驻守,清军并不知道上月的兵变,更不知道里面根本没什么兵,所以右翼并未真正攻城,只是做出围攻府城的姿态,希望吸引宣大兵马救援,右翼大军可以以逸待劳,一举解决宣大兵马这个威胁。 卢象升因缺粮返回保定,反而让清军失去了宣大兵马的踪迹。 岳托想想后问道,“今日真定城下来的是什么兵马?” 正红旗的谷山额真杜雷接话道,“陕西来的兵马,总数怕有两千,领兵的是个姓孙的军门。” 一直没说话的正黄旗固山额真谭泰此时抬起头,“明国那兵部既要从陕西调兵勤王,不会只调一千人,陕西也有三边,这怕是陕西兵的前锋。” 杜雷偏着脑袋道,“那位卢都堂或是在等陕西三边的兵马汇同夹击,所以不往真定来。” “宣大兵是不是另走了一条路,避开劳萨往南来了。”杜度看向岳托,“或许也是等这新来的兵马,既是陕西兵到了,宣大兵马不日就该南下。” “只要他往南来,逃不过葛布什贤超哈的哨探。”叶臣起身道,“劳萨带我们镶红一支分兵,在庆都跟宣大兵打了数日,未见得落下风,哪一旗也不惧宣大兵,那卢都堂不过如此,明国九边精兵名不副实,咱们这些年都打过了,既是宣大兵要等着陕西兵来,何必理会他,待他来时一并杀灭便是。” 杜度摇头道,“许是他小心,未尽全力来战,这是两万的边军,哪一旗单独对上都吃力,身在敌国绝不可大意,还是要把这兵马引来聚歼方可。” “左翼后边跟的是高起潜,辽镇的人无胆来战,定然已经四下攻略,说连当年的孙都堂都斩了,不知已夺了多少钱粮人畜。”叶臣停顿一下,看了看岳托的脸色之后道,“到时左翼各旗所得远超咱们,不说旗中人闲话,便是给大汗的心意,左翼也比我们多。” 岳托面无表情,叶臣说的就是实情,他们冒着严寒千里入边来,不是为了争夺某个战略据点,不是完成某个战略目标,就是为了钱粮人口而来,岳托一心想消灭宣大兵马,也是为了方便分兵抢掠。 虽然前几次交战看来,这支宣大兵的战力和战意都很寻常,但毕竟是两万多的机动兵力,岳托的心中,卢象升这支宣大兵仍是目前最大的威胁。但宣大兵马不出现,右翼几万人不能在原地呆等,各旗从包衣到固山额真都不会答应。 过了片刻后,岳托沉声道,“宣大兵既不来,咱们离开这真定府,先去打州县,明国的皇帝急了,那卢象升便只能来战。” 第四百三十一章 推论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“灵寿、行唐都被攻破了,走新城南的那一股建奴,破了任丘、文安、高阳,城中抢屠一空,有传言说深州也被攻破了。” 许德士咳嗽两声,脸色有点病态的潮红,他吐出一口痰后道,“建奴十一日破高阳,高起潜已经寻到孙阁部遗骸。” 卢象升面容憔悴,几日间似乎已经老了几岁,他听到后微微动容,往东看了片刻道,“孙阁部也殉国了。” 许德士转头看了看卢象升,建奴南下之后,畿南烽烟四起,这些州县毫无战备,求援的急报不绝于途。 真定这样的重镇城高墙厚,或许能守住,但那些众多的州县,恐怕大部分难以幸免,就是灵寿、行唐这样的结局,这些城池亟需勤王军的援救,所以即便仍然缺粮,宣大军也必须南下。 许德士岔开话题道,“耽搁两日,各镇仍是缺粮,好歹保定给了两日,真定既是求援兵,去那里就粮该比保定容易。” “建奴围攻已数日,真定兵马无多,有没有粮都要去。” 许德士听得出卢象升口气萧索,他这个援督加了兵部尚书衔,但在北直隶这里并无多少用处,连一个知县都敢公然违逆他的命令,保定府按天给了一点粮,清苑县至今没有给一粒粮食。 在保定耽搁的这两日里面,宣大军已经与清军脱离接触,还是通过真定府求援信得知清军的位置,这中间又有两日,从保定行军到真定,还需要两三日时间,不知情况是否有变化。 各地逃出的难民带来模糊不清的消息,很多还是互相矛盾的。作为带兵的统帅,失去敌人的动向是大忌,更何况这些敌人也许正在攻城略地屠杀百姓,许德士可以想见这两日间卢象升心中的焦躁。 “大人去了真定,是要分兵救援,还是与建奴大杀几阵?” “不救援便是坐望纵贼,大杀几阵又是浪战轻掷。”卢象升苦笑了一下,“但总是要去做的。” 许德士愣了片刻道,“属下还是跟都堂同去吧,遇事好有个商量。” 卢象升抬头看着许德士,“杨廷麟虽刚来,但此人刚直可用,雪城就不必忧心了,安心在此养病,你父母子女在,此身未可许人。” 许德士又咳嗽两声,“杨廷麟是得罪了杨嗣昌,发派下来当赞画的,他本是言官,刚直倒刚直,但只是些书生意气,军旅之事怕是无甚见解。” 卢象升摆摆手,还不待再说话,只见亲兵头子顾显一急急赶来,卢象升赶紧迎上前去。 顾显一递过一封书信,“真定送来的急报,府城外的建奴突然撤营走了,不知去了何处。” 卢象升匆匆扫视完后抬头道,“拔营,立刻去真定。” …… “少爷我会怕么,往北又能怎地。” 十一月二十二日,山东大地一片白雪,济宁州南七十里的官道上积雪数寸,一列长长的行军队列在呼啸的风雪中艰难行进。 庞雨把衣领捂了一把,试图阻止冷空气从领口侵入,他已经把脖子缩起,衣领拉到了最高,但似乎收效甚微,身上仍感觉冰寒刺骨。 “那个狐皮毛领我带着呢,少爷现下要不要戴上。” 庞雨张望一下之后摇摇头,“士兵看到不妥,扎营后到帐篷里面再戴,他妈的怎么这么冷,颜观,给我拉着马。” 走在前方的亲卫队长立刻回头过来,拉住庞雨的坐骑。这个颜观在车马河大战时跟随庞雨救援右翼,关键时刻扶了庞大人一把,从此入了庞将军的法眼,郭奉友外调芜湖之后,成为了新的亲卫队长。 庞雨缓缓溜下马背,他倒也不担心丢脸,此时冬季寒冷,关节都僵住了,所有人下马都远比平时缓慢。 “还有多久扎营?” 颜观恭敬的回道,“前面哨骑有回话,说还有十里路,今日扎营地是鲁桥。” 庞雨把缰绳丢给颜观,边走边挥动双手,活动起来身体还好受一些,不像马背上那般冰凉,前后的骑兵队列里面也不时有人挥手。 庞丁也下马过来跟在他身后低声道,“少爷,再往北,运河上都是冰,就真没船了。” “这是个问题。”庞雨皱着眉头,以前都在水边作战,交战之前都是有选择的,山东是完全陌生的作战地区,以前想的是沿着运河作战,实在不行也上船跑路,但建奴来的不是时候,徐州以北听说很多河段已经结冰,漕船是去不了了。 庞雨犹豫片刻后道,“几月解冻?” “二三月。” “打不到那个时候,最多到一月初,看来是指望不上,这次就冒险一点不要船了。我相信军议的结论,建奴抢掠的范围,我觉得不会太大,应当就是保定和河间。建奴如果要大抢,就必然要分兵。建奴分兵就是弱点。”庞雨把手握起来,“不管他什么白甲、马甲、步甲、余丁,真夷能打仗的总数就那么多,入关一万五应相差不远,每一旗就是不到两千真夷战兵,其他是附加的蒙古人,汉军,包衣,每旗差不多五六千人吧。” “少爷你说卢都堂所以不交战,是在等建奴分兵?” “我们在滁州见过卢军门领兵作战,对付流寇砍瓜切菜。建奴虽强一点,但卢都堂这次兵将也多,他带督标营加三镇,还有两个抚标,三万人上下,光是家丁就不止三千,对付一旗是手到擒来。他在滁州就是厚集并力,一战破了流寇大军。”庞雨自信的道,“这次他不用破建奴全军,只要重创任何一旗就行。如果我是卢都堂,就不要理会京师那些吵闹,坚决不与建奴会战,耐心等待建奴分兵,建奴也必定会分兵,只有分兵才能扩大抢掠范围,建奴希望先击溃入援兵马免除后顾之忧,他们选择在京师进行会战,便于将死伤送出边去,再轻装抢劫。但卢都堂定然是识破了建奴图谋,所以按兵不动,建奴等待了一个月未能如愿,他们入关来悬师入寇,时间不在他们一边,只能被迫在未消除威胁的情况下分兵,建奴是在冒险。” 庞丁回头看看行军队列,“所以少爷你选择此时就进入山东?” 庞雨一边挥手取暖一边道,“现在建奴往南突入真定,必定要分兵了,我认为卢都堂正在等候时机,甚至可能已经开始攻击。只要重创一旗,因为要携带伤员,这一旗就不再具备机动和作战的能力,建奴领兵的统帅不敢再分兵,他们只能重新集结,力求寻找官军决战,这时卢军门就完全占据主动,大可避入城池,宣大兵马不必再与建奴会战,只要存在就可牵制建奴。清军不能分兵抢掠,久留还需要面临威胁,他们就只能选择退出边墙,此时的建奴一无所得,人困马乏士气低落,卢都堂届时再带领宣大精锐追击,我们赶去德州,就是要赶上这个时候,这是个好时机,弃之可惜。” “可一旦进了山东,地方上定然就会报去巡抚那里,巡抚再报上去,兵部就知道咱们了。” 庞雨赞许的拍拍庞丁肩膀,“考虑很周全,军议时赞画房也提到了,我愿意冒这个险,因为收益也大。建奴全然不把我大明军队放在眼中,这般深入抢掠简直是目中无人,这是送给朝廷的良机,若他们在内地战败,没有一人一马能逃回辽东,一定是全军覆没的下场,建奴将损失大半的战力……覆灭可能谈不上,让他们损失惨重还是可能的。” 庞丁似懂非懂的点点头,“眼下跟车马河时不同,少爷形势大好,非要去冒这个险么?” 庞雨抬头看了阴沉沉的天空,似乎有些熟悉,无尽雪花簌簌而下,似乎是凭空而来。 “要去,不然我为何要作武将。”庞雨长长舒一口气,白色的雾气在眼前转瞬即逝,“究根结底,官军只需要一战,只需要赢一战,就可以扭转辽东形势。入边的所谓一旗,其实就是半旗兵马,卢都堂带着宣大三镇,总不会半旗兵马都拿不下来,定然能够赢下一阵,只要建奴开始撤退,军队就会到处都是破绽,那时我们就可以去帮卢都堂了。” “少爷打的主意,还是跟滁州一般,等卢都堂顶住硬仗。” “当然,他是都堂兵多,我才多少人,还都是南兵。”庞雨又捂了一把衣领,“这他妈什么鬼天气,建奴咋能行军那么久,他们不是人怎地。” 刚刚骂完,前方两名游骑飞驰而来,庞雨一眼看过去,陈如烈也跟来了,定然是重要消息。 三人在庞雨面前停下,陈如烈匆匆对庞雨汇报道,“骑兵千总部游骑局回报,在临清路遇直隶及山东三处塘马,建奴围攻高阳、任丘、献县,前锋出现在吴桥、武定、乐陵一带,另外真定、广平往临清逃去大量百姓,言称建奴已入真定府。” “不出所料,建奴果然分兵了,保定府、河间府,竟然去了真定府,这个正面是不是太宽了……建奴前锋在吴桥?”庞雨愕然看向陈如烈,他记忆力甚好,吴桥这个地名颇为熟悉。 “大人明鉴,距离德州约三十里。” 庞雨呆了片刻,“传递消息到这里至少四天,德州旁边……建奴这么快?!” 陈如烈也有点紧张,他看着庞雨道,“武定州和乐陵,更是山东所辖,建奴的目标怕不止河间府,若是真的从真定府到武定州这么宽,汇合处不会太近,他们前锋行进如此快速,恐怕是向着临清去的。” 庞雨脸色严峻,清军的前锋在几天内就到达了德州,而且进入了山东,这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,参考流寇的作战方法,清军可能是截断官道防止河间府百姓跑路。但另一种可能,就是清军并非局限在河间府,目标可能是德州,也可能是临清,甚至到山东北部抢一圈也可能,如果是这种情况,庞雨就不能继续行军,以免跟清军的主力迎头撞上。 再有逻辑的猜测,也比不过一条明确的情报,庞雨转向陈如烈,“传令尽快到鲁桥扎营,不许打任何旗帜,不许跟地方联络,取消明日行军计划,准许游骑进入直隶作战,尽快确认建奴进军方向,。” 陈如烈飞快转身而去,庞雨脸色严峻,抬头向阴云密布的北方看去,风雪之中一片苍茫。 “建奴终于分兵了,卢都堂,你到底打算何时进攻?” 第四百三十二章 情报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崇祯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,真定府城。 卢象升在二十日到达真定,此时清军已经离开,取而代之的是宣大军队,双方仍处于脱离接触的状态。 一小队骑兵来到营门,守卫营门的士兵无精打采,没有验牌登记意思,领头的瞟了一眼看到是识得的,挥手任由他们出门,其他哨兵蜷缩在帐篷里,连头也没抬一下。 秦九泽走在最后,路过营门时抬头看了一眼,横梁上挂着两个人头,已经挂满了冰霜。 一行人都没去看,直接出了营门,上了往南的官道,路面上还走着其他的骑兵,都是无精打采的模样,大部分骑兵互相见了也不说话,各自闷头走路,有些马匹停在原地不动,骑手又骂又踢。 秦九泽往外张望,官道两侧的田地中到处是丢弃的家什,尸体随处可见,成群的乌鸦扑飞而下,啃食尸体的野狗低吠着冲去,鸦群又轰的一声四散飞走。 众人都下了马,牵着往南走过五六里之后,带队的百总一拉马头下了官道,穿过一个破败的集镇,一直走了两三里远离了大路。 秦九泽抬头看去,附近有骑马的人影走动,看服装也是官兵,各部派出的哨马都没有去该去的地方。 前方有一座带围墙的宅子,门户颇为气派,看起来就是个大户人家,围墙完好只有大门破了,宅院上空白烟弥漫。 百总指指那宅子,两个骑手飞身上马,绕着宅院跑了一圈,回到大门时朝百总点点头,百总领头朝着院门走去。 秦九泽的手放在刀柄上,让刀身不会来回晃动,左手牵马跟着进了大门。 一进中已有几名官兵,正在劈一扇门页,见到秦九泽等人也不理会。 百总在里面转了一圈,继续走入了二进,西侧一间房子里面传出女人凄厉的哭叫声,百总没有去看,径自来到三进的门口,百总探头看了一眼,挥挥手带着众人走了进去。 三进里面也有其他官兵,马匹系在西边廊柱上,大部分穿的绵甲,不知是那个营的家丁,他们见新来了人,警惕的打量了一番,见秦九泽等人没有挑衅的意思,便互不理睬,甚至没有询问来自哪个营头。 空地上烧着一堆火,滚滚白烟朝着天空翻涌,那些官军继续砸一个床架,掉落的木块就扔到火堆中,砸得火星四溅。 一口铁锅直接就摆在柴火上,里面煮着水,水面还有残余的冰块。 几个家丁蹲在铁锅旁,地面上摆着三个首级,首级上满头的发丝,一看就不是鞑子的,一个官兵拿着剃刀,正在给其中一个首级剃发。 秦九泽在院内转了一圈,院内到处都是血迹和牲畜的粪便,之前肯定有清军骑兵在此短暂驻扎过,正屋外的拐角还堆着几具尸体,衣服全部被扒光了,上面结满冰霜,连是男是女也辨认不出来。 百总在三进的东厢房位置停下,众人都把马系在廊柱上。 秦九泽也不去看那些官兵,自顾自的在院中找寻片刻,确定不可能找到任何草料,这才回到来到队长身边道,“这烟太显眼,侧门小,带马出去慢,得要人在屋顶看着。” 队长朝一个手下道,“去屋顶盯着。” 那人偏着头道,“那风吹起来可冷。” 队长眼神凶狠的凝视着他,那骑兵畏惧的退开两步,终于还是不情愿的上了围墙,顺着围墙攀到了屋顶上,队长从下面扔上去一张脏兮兮的毯子,骑兵接了裹好,就那么趴在屋脊上。 三间东厢房都没动静,秦九泽推开一间门,里面出现两双悬空的脚,皮肤已经黑了,百总用手扇了两下,转身去了旁边的房间。 一队人各自寻找木材,到厢房中生火,片刻后屋中的温度开始上升。 秦九泽就斜靠在门框上,将步弓取出靠在墙上,箭插则直接立在地面上,数支箭尾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。 对面的官兵中,有人在打量系在廊柱上的马匹,随即又偷偷往厢房看来,秦九泽的眼神很平静,却每次都会迎上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。 过了一会之后,双方判断对方不愿冲突,逐渐习惯了对方的存在,不再用目光互相试探。 秦九泽也略微放松了一些,身后的房间里面传来声音,那百总沉声说道,“今日派的是去获鹿哨探的差事,没料豆跑不了那么远,就在这里歇到天黑回营,就说到了获鹿城郊,没见到鞑子。” 一队人都应了,谁也没觉得这事不妥,派去获鹿哨探要当日往返,十分损耗马力,特别现在不光缺少料豆,几万鞑子经过之后连草料都一根不剩,马匹的体力无法补充,很快就会瘦弱不堪。 坐骑就是骑兵保命的根本,没有补给的情况下,没人愿意损耗马力。 院子里面响起啪啪的声音,秦九泽的眼神缓慢的转动过去,铁锅边的官兵抓了一个滴水的布鞋,另一手则抓着一个首级,首级残留的头发披散开来铺在地上,家丁举起布鞋使劲在头发上拍打,将头发打得湿漉漉的,细微而密集的水珠四处飞舞。 秦九泽满是皱纹的脸上毫无波澜,这些官兵是要消除头发上的捆束痕迹,因为建奴不会束发,头发上没有横向的纹路,要冒充建奴人头,拍打消除头发痕迹是第一步。 其中一个家丁大约拍得差不多了,用几个树枝支了个架子,把首级的头发绑在上面,咚一声扔进了锅里,这是要把脑袋煮得涨大,让点验的人没有否决首级功的依据。 秦九泽顺着门沿蹲下,坐在厢房的门槛上,步弓就横放在膝盖上,耳中听着里面的人继续说话。 “许老爷,听说有营头报的鞑子往山西去了,我们是不是跟着回山西去。” 队长的声音问道,“谁家报的?” “说是王总镇那边报的。” 有人哼了一声,“大军行过踪迹大着去了,虽是雪盖着了,扫开细看就知道,官道上的马粪都往南去的,鞑子掳来的人一路走一路死,跟着那些尸体也知道往南,只有一路偏西,他当大家都是瞎子吗?” 队长声音冷冷道,“在外边跑的都不说,你说鞑子往南去了,上官就派你去探明白,探明白了就去跟鞑子打杀去,到时你自个打杀去。” 那人不说话了,队长又接着道,“记住了,谁问都说没见着。” 里面安静了片刻,秦九泽皱皱眉,眉心刀刻般的皱纹更深了,把头埋了下去。 过了一会之后,许百总的声音道,“再去找点柴去,一会别家的再来了啥柴火都没有,怎生活过这一天去。” 这时外边一阵哭喊,秦九泽抬头起来,那哭喊声从侧门进了院中。 秦九泽起身到了回廊外,只见两个百姓打扮的人被几个家丁押着,一进院子就跪在地上拼命磕头。 “又抓到两个。” 刚才剃头的官兵欢叫一声,起身来到其中一个百姓身边,一把揪住他头发,偏来偏去的打量那人的头颅,不知是不是估算是否好假冒。 那人看到锅中煮的人头,早已惊恐万分,全身筛糠一般抖动,口中结结巴巴喊道,“兵……兵爷饶过,小人逃进山里躲鞑子,不该回来扰了兵爷清净,求兵爷饶命,小人马上回山里去,兵爷,呜……” 眼前的院子中,熊熊燃烧的木头发出哔哔啵啵的脆响,浓烟滚滚而起,家丁仍在死命用鞋底拍打头发,水珠到处飞舞,两个被抓来的人声嘶力竭的哀嚎,求那些官兵饶过性命,屋顶上的队友缩成一团,仍不忘探头下来看热闹。 雪花飘落眉毛上,堆起了薄薄的一层,秦九泽两眼无神的看着眼前的景象,口中微微吐出一口白气,“人活着,不易啊。” …… 十一月二十五日,济宁州鲁桥镇,所有商户门板紧闭, 镇外路口上,一排六门火炮已经揭开炮衣,炮口正对着官道,炮手怀抱着棉布定装的药包,槊杆就在脚边,随时可以开始装填。 百余名铁甲步兵在火炮后方待命,众人都在朝官道上张望。 庞雨也举着伸缩远镜观察,前方的官道上人流滚滚,一支没打旗号的官兵正在行军,却不是往北去的,而是往徐州方向,走得匆匆忙忙,带的东西还不少,有些骑兵的马背上还横放着女子。 陈如烈在旁边道,“山东总兵倪宠所部,正在撤回徐州。” 庄朝正语调平缓的道,“建奴在北边,他们为何往南。” “说是兵部没调他们勤王,不便违反军令,还问我们是哪只官兵。” 赞画房的涂司隶偏头看向陈如烈,“陈千总如何答他的?” “我告诉他们,我们是在凤督辖区剿贼的客兵,不是去勤王的,是紫微星在徐州劫掠,我们一不小心追击过界了。” 吴达财在庞雨身边,他没有远镜,朝前眯眼看了片刻后向庞雨道,“将军大人,这倪宠定然是得了确信才会扭头往南跑,建奴可能已经到临清了。” 周围有几个炮手听到了,转头朝这边偷瞄。 最近几天济宁附近的气氛也开始紧张,沿途的市镇中的商铺尽数关闭,人口朝城池或乡间躲避,如果建奴的目标是临清,那就未必会停止在临清。 庞雨到临清只有几天的路程,现在不仅不能去德州,也不能去临清,几乎一步不敢往前,如果往后退似乎也不妥,兵将心中会产生疑惑,目前只能逗留在鲁桥,但今天倪宠又闹出这一幕掉头逃窜,肯定会影响安庆营的军心。 庞雨对陈如烈问道,“路上有什么新消息,游骑兵有没有在临清发现建奴行踪?” “游骑兵还没有回信,还是下官遇见的倪宠一个赞画说的,说鞑子围攻献县,要往临清来了,但后面来的人又说是建奴往山东去了,还有一个往南的塘马,他在路上听到传言,说建奴打临清之后要从山西出边去。” “山西?打了临清之后从山西走……” 庞雨蹲在地上,几人围成一圈看着那个粗糙的地图,他们的情报十分模糊,根本不知道建奴在何处,目标是哪里。 如果清军先打临清,自东向西横扫,然后从山西出口,确实是一条庞雨此前根本没有想过的线路,因为入了山西之后就是绵绵大山,道路封闭难行,一字长蛇行军,万一被堵住就难以发挥清军战力。 清军自身就有几万人,附加大量车架,回程时还要携带掳掠的人口,队列会非常庞大,正常人都不会这么选择路线,但兵者诡道,确实会出其不意,庞雨现在也不敢说清军不会那样走。 旁听的庞丁转头看看几人后对庞雨道,“大人,我觉着吧,建奴眼下刚开始抢,能抢的地方太多了,说不定建奴自个都不知道会抢哪里,探到何处无备就去了,咱们胡乱猜测,一个不好就跟他们撞上。不如就在这里等到建奴撤退,他们要撤退出边,就必定是往北,只要一个方向,到时就好猜了。” 庞雨赞许的点点头,“这是最稳妥的办法。” 几人再商议片刻,仍是不得要领,只能决定再在鲁桥等待一天,陈如烈等返回各自营伍,庞雨等众人散去,将双手捂在自己脸上低骂道,“你妈的建奴到底去哪里,谁给老子一条准确情报。” 第四百三十三章 伪报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十一月二十七日傍晚,雪下得越发的大,真定府城的城墙上灯笼陆续点燃,在雪夜间散发出朦胧的黄光。 府城南门外,卢象升雕塑一般站立在风雪中,头顶肩上都铺了厚厚一层雪花,身边陪着一个中年人,虽然没有穿官服,但仍是一副文官的气度,此人叫做杨廷麟,此前因为弹劾杨嗣昌,被这位弹劾对象公报私仇,任命了一个兵部主事,随手就送来了卢象升这里当军前赞画,十七日在保定到任,又跟着到了真定。 杨廷麟是庶吉士出身,对朝廷事务很熟悉,能帮卢象升处理许多公文,但对军中事务一窍不通,赞画不了什么东西,面对眼前一片冰寒的真定府城,便更是束手无策。 亲兵队长顾显一的身影出现在前方,他顶着风雪跑到跟前,对卢象升低声回报道,“都堂大人,派去的领官侯了一整日,从东门转到南门,又从南门转到西门,一路无人回应,到天黑前城头才有人回话,说没有本色可领,只有折色。” 卢象升的身体微微抖动了一下,肩头上的雪花随之滑落一截。 杨廷麟大声怒道,“张其平亲口应承的先拨下一日粮草,岂可言而无信,亏他还是一个堂堂军门。” 顾显一往后方军营看了一眼,营门附近有许多士兵蜷缩在一起,正朝着这边不停张望,都是知道消息后在等待今日的粮食。 “都堂大人,军中缺粮已久,今日中营只能给到不足两成口粮,右营给到三成,出营士兵超半数不见返回,两营都只敢让家丁出门了。” 卢象升转过身来,从保定南下短短十日,面容竟如同衰老了十岁,保定和河间府的消息陆续确认,陷落的城池越来越多,从京师来的部咨和御批逐渐严厉,而宣大军的情况却越来越糟。 二十一日到达真定府城,从督标营到三个总镇营头全都缺粮,这支九边精锐未经一战,却已经失去作战的能力,只能在真定府城停留,等待地方补给,但十日过去,竟然没能从真定府获得丝毫粮草。 现在真定府城内最大的官是保定巡抚张其平,他的官名虽是保定巡抚,但日常的驻节地就是真定府城,清军入寇之后先被兵部调往京郊布防,造成保定、真定兵力空虚,真定更是发生了兵变。 清军南下之后,他比卢象升晚到保定,最后是一起回到真定府,勉强算是解了真定的围,但进城之后就不再搭理卢象升,没给过一颗粮食。 卢象升原本预计在真定府能得到比保定更充足的补给,没想到还不如保定,从京师南下之后,他得到最有力的接济,竟然是来自名声狼藉的阉党冯铨。 在真定府继续消耗有限的存粮之后,宣大军的粮食危机越发严重,各营勉强能保证家丁有五成口粮,马料也只能供应家丁,其他普通士兵开初还能有一两成口粮,到今日已经粒米未进。 卢象升老于军旅,他自己也能感觉到营中士气低落,军令不能通行,不要说跟清军打仗了,军官甚至不敢随意驱使士兵,稍有不慎就可能激发兵变。连卢象升本人,面对手下那些领兵将官,也只能小心翼翼温言相劝,勉力维持这支军队不溃散。 从二十五日之后,各镇就自行其是,在府城周围乡间搜抢粮食,但两万多清军刚走,近处都抢得精光,哪里能找到什么粮食。 卢象升逼不得已,卖出总督的脸面去求粮,张其平今天总算松口,答应给一天的行粮,结果领粮官在城外转了一整天,到现在才得到一句话,没有本色只有折色。 督标营刚来时,今年尚欠饷六万九千两,到现在又是两月,若是平日间,卢象升自然是希望能补上本色,但绝不是现在。在兵荒马乱后一片荒凉的真定府城外,拿再多的银子也没用,他需要的就是本色的粮草。 卢象升脸上的失望之色一闪而过,他对杨廷麟沉声道,“再给本兵上一份急奏,请兵部务必行文地方,此时断了粮草如何能用兵。” 杨廷麟默默点头,他之前在翰林院当编修,上奏本谈兵也头头是道,但万万没想到真到了前线,用兵全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般,甚至到现在还没与建奴大战过,军队就已经疲累不堪。 三人相顾无言,过了半晌之后杨廷麟才抬头看看卢象升,“那位井陉兵备道李九华又来了,跪在大帐之外等都堂回营,言称获鹿被围数天,全城数万人切盼援军。” 卢象升皱眉道,“昨日已派了大同镇去获鹿解围。” 顾显一低声道,“王朴前日就过河往获鹿去了,但……中营有哨马传言说,见到大同镇过河十里即停,在附近乡间就粮。” 杨廷麟连连摇头道,“孙军门走时亦说,兵将俱已望风落胆,必不能驱使之战,其言战者,非愚昧,即欺罔,果真逼令,瞬息哗溃。某当日丝毫不信,今日方的的信之。” 李九华原来就在获鹿,是张其平北调京师后,李九华被调到府城坐镇,所以他的家人全都在获鹿,其中一个潜出清军包围,来到府城求救。获鹿距离真定府城只有五十多里,卢象升多次派哨马侦察,回报皆是途中遇小股建奴交战,但都没有明确回报是否有大股建奴围城。 卢象升看向前面的真定府城,李九华有求于宣大军,但即便如此,李九华也无法从这道冰冷的城墙后提取出粮食的。这支宣大军是京畿百姓的唯一指望,但实际可用的远远不是杨嗣昌最先划分的三万三千人,两支抚标营从未真正归属卢象升指挥,督标又分走六成,卢象升手中实际就是二万二千人兵额,其中还有相当部分是惯例的空额。 一个亿万人口的国家,面临外地入侵时,可依靠的就是眼前这支处于断粮边缘的疲累之师。卢象升既需要用这支军队去救援地方,还要按照杨嗣昌新的指示去抄前大战,但最困难的问题是,他失去了敌人的踪迹。 到处都传来模糊的消息,但都不可信,无法确认清军去向,这是宣大军滞留真定的另一个原因。之前收到哨马和各地消息,其中相当部分是发现建奴要往龙井关和固关前往山西,然后走宣大出边,卢象升将这些情报也写入塘报上报兵部,但一直无法最后确定,兵力不能随意投送,但在真定滞留越久,卢象升背负的压力也就越大,且不仅仅来自缺少粮食。 过得片刻之后,卢象升摇摇头,“前报建奴苗头似往龙固出关,各股在北直和山西相半,处处要用兵。获鹿一县之地,又未探明建奴兵马几何,前已派了王朴前去,不可再分兵前往,给王朴发令信,着他切实救援获鹿,不得延玩取咎。” 这时中军的旗牌官匆匆赶来,他对卢象升耳语几句,卢象升突然身形一震,肩头的雪花全数抖落。 他转头看向杨廷麟,神情振奋道,“找到建奴了,早前派出的尖哨亲见建奴本月二十自龙固出边,已走了七八日,两三日间就要出尽,获鹿的建奴或是押后的虚兵。” 杨廷麟心情也好起来,终于弄清楚了建奴的动向,至少可以用兵了,再在真定府这般虚耗下去,宣大军不用打就垮了。 卢象升走了几步,停下后对杨廷麟道,“传令给王朴,大同镇明日即出倒马关,阻截建奴北去苗头,杨帅南去以备东来未尽之奴,虎帅救援获鹿,牵制其兵尾,不得让建奴就此出边!” …… “杨光第,你们这些游骑兵到底有没有用,咋这么久了连鞑子在哪里都不知道,万一跑这里来了怎办。” 临清西南方向的河道东岸上,谭癞子蜷缩在一个土坯墙边,一边说话一边使劲拉扯上面的干草,抓下一把就堆在身后不远的地面上。 “谭总旗你放心,鞑子过了的地方,就没这干草了,马就吃光了,这地方肯定还没来过。” “什么总旗,现在叫谭堡长,堡长你知道没。” 谭癞子丢下又一把干草,上下打量一番杨光第,他是跟着远哨队来的,负责给前锋解决粮食问题,刚到了便又见到熟人,就是这个杨光第,以前自己总旗里的小娃,一段时间没见,这个被守备营从滁州救回来的这个小娃已经长高好一截,鞓带上挂着腰刀,最显眼的是背后挂着一根长长的火铳,一副英武的模样,已经不是个小娃了。 谭癞子撇撇嘴,转身又去抓干草,以前他觉得和州那年的冬天就是最冷的了,现在到了山东,似乎还要更冷些,幸好他有和州的经验,身上又有银子,从徐州出发的时候花高价现扒了两个路人的棉袄,加在身上就不冷了,只是略显臃肿了一点,但脸上就有点受不了,快被吹出裂口了。 杨光第脸上也有几道冻出来的乌黑裂口,见到谭癞子转过来时他笑了一下,拉扯到了伤口,嘴巴不自然的抖了两下,最后没笑出来,当下也继续拉扯干草,一会好用来铺床。 这里叫做初家圈,在临清西南方的河道边,临清本就是运河上的繁华之地,周边人口密集,初家圈平时就是一个热闹的渡口,河的两面都有石板铺就的大路,过河之后就能接入对岸的道路系统。 跟此时其他渡口一样,在两岸都形成了成规模的市镇,其中很多还是砖瓦房。 清军已经出现在临清周边,初家圈能跑的百姓都跑光了,到处都是空房子,但也有些走不动的人留下,这个草屋对面的街面上就站着两个老头,就站在那里呆看着谭癞子。 谭癞子担心建奴,本就心情烦躁,两个老头很是碍眼,他朝那边骂道,“看啥看,你知道谭爷是谁么你就看,你满安庆问问去,满徐州问问去,你惹得起谭爷么……” 两个老头木讷的站在原地,一点反应都没有,谭癞子骂得无趣,又转向杨光第。 “来时那远哨队的鲁队长说,游骑兵可以过河去北直隶打探。”谭癞子舔舔嘴唇,“杨小弟你老实跟堡长说,那建奴来了没?” “来了,就在河对面,都是鞑子兵。”杨光第指指河对面,“昨日第一司游骑哨探,见到了一伙。” “你看着辫子了?”谭癞子紧张的道,“是不是果真凶神恶煞,比牛马还高壮。” “那倒没有,一伙有几十个,都行走在一起,周遭没啥躲藏处,那些游骑没敢动手。” “动手?”谭癞子脸色一变,“动手作甚,你不知那鞑子都是恶鬼一般……你说那伙离这里还有多远?” “就在河对面五六里远。” “还隔着河呢。”谭癞子神情顿时一松,“那些鞑子运气好,没让谭爷遇上。” 杨光第又接道,“河面冻上了。” 谭癞子啊一声大叫,这里是集镇的东头,他还没到河边去过,没见到冰面的情况。 还不等他继续问,外边一个人影走来,他一见到谭癞子就大喊道,“谭军爷,初家圈和油房渡的老商家都跑了,没处找粮去,那临清城里是有粮,但跟徐州比不得,你现下给多少银子我也不去。” 谭癞子见是徐州跟来的船埠头,这人在运河沿线都有门路,前面道路上供粮十分顺利,这还是他第一次说不接订单。 那人也不给谭癞子说话的机会,直接一摆手道,“城外边都是客军,弄不明白是谁家的,到了北边才知道,是杨军门带的登州兵,河总的兵在南边,我派去的人从油房渡过河,天幸没被建奴抓到,到了临清城外你猜怎么着,银钱被登州兵爷抢掉,衣服扒个精光,差点就把命丢了,连城门都没见着。” “那加些银子,你跟那些登州兵商量一下……” “城里城外全都是丘……兵爷,人能进去又怎地,马车上了粮,城门给人截一半就算大慈大悲,出得门来还有兵爷,能给留条命也算大慈大悲,就算这两关都过了,还得过河来,路上遇到建奴就死了,告诉谭爷你说,建奴就在河对岸了,这不是银子的事,我往东去寻粮去,宁可多走些路,临清我左右是不去了” 谭癞子观察一下这船埠头的表情,神态十分坚决,当下也不敢逼迫,毕竟能跟到这里的只有他了,价格随即就高涨起来,粮价六两一石,料豆四两一石。但还能供上,如果从东边供,最多是多耗点时间,临清倒是近,但风险太高。 当下跟船埠头重新谈价,这是两人的惯例了,双方根据当时当地的风险和距离定价,今天由于临清的风险大增,船埠头开口就要涨三两,谭癞子自然不能轻易让步。 双方一通激战,旁边围了好几个游骑兵看热闹,两人脸皮都够厚,丝毫不受影响,最后好说歹说,只涨了一两五钱。 船埠头匆匆离开,谭癞子又回头准备去扯干草,杨光第已经扎好一大捆。 正要继续问河面冰层的事,街中有个声音吼道,“你们小队,去渡口值哨。” 跟着有人接连叫喊,叫到了杨光第的名字,杨光第丢了草束就出门去。 九个游骑兵在街中站了一排,他们都没骑马,就这般徒步往渡口去,谭癞子见状,想去看看冰面,也丢下草束跟在小队之后。 只片刻功夫就到了渡口,他眯眼看去,对岸也有些房子,道路上见不到一个人。 午后难得的放晴,还出了一会太阳,阳光洒落在冰面上,明晃晃的有些耀眼,只有河中央的很小部分没有冻住。 没有完全冻住就说明没法过人,骑马更不行,谭癞子略微放心,正在此时,旁边楼上有人低声喊了一声,“都趴在墙后边,对面有骑马的来了。” 谭癞子赶紧找地方,见杨光第躲在一个店铺的木台后面,赶紧也跑了过去。 片刻后,对岸传来了隐约的马蹄声。 第四百三十四章 阴影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背贴着店铺的木台板,谭癞子略感宽心,但仍不足以让他停止颤抖。 这里似乎原本是个售卖铜器的店铺,按照躲兵灾的惯例,店家跑路之后必定还被前后到来的百姓洗劫过,即便如此,地面仍残留了几件铜作碎片,但更多的是破碎的陶片,封柜台的窗板横七竖八的歪倒在地面,还有一个破的竹箩筐。 谭癞子摸到屁股下面的一块铜片,似乎是灯台上面用的,铜料本身就能值钱,他手抖动着塞进了怀里。 听得街中有人低吼了一句,一通脚步声往东面飞跑而去,杨光第探头往外看了一眼,转头对谭癞子道,“望哨说是鞑子。” 谭癞子呆了一下,顿时心头狂跳,下意识的就想往后院跑,抬头一看才发现这个店铺竟然十分狭窄,连个后门都没有,前面柜台斜对着河道方向,外边蹄声听着响个不停,出去说不定就被鞑子看到,谭癞子腿脚发软,一时站不起来。 正紧张的时候,那杨光第却站了起来,谭癞子低声阻止,嗓子却沙哑得发不出声音,杨光第将门前耷拉的店招拉展开,阳光在铺内形成了一片暗影,接着杨光第又将那个破竹箩筐提起摆在柜台上,在后方形成一道新的阴影。 “你别动你,那可是鞑子,看到是了得的?!”谭癞子终于缓过气来,他对杨光第可能暴露行踪的动作十分愤怒,现在最好是一动不要动。 外边又一趟脚步声跑过,听得一个声音低喝道,“都趴着不动,有人过河就抓活口,杨光第备好你那火枪。” 杨光第应了一声,“弹都装好了。” 他说罢掏出一块火石,将火绒铺好开始敲打,外边的蹄声越来越近,敲打声丝毫不明显,但谭癞子仍觉得胆战心惊。 好在杨光第手很稳,没敲几下就打燃了,他小心的把火护好,然后从腰上取下一段火绳,将一头在火上点燃,拿开之后那火绳上的火苗就消失了,开始缓慢的阴燃。 “谭总旗帮我拿着。” 谭癞子顾不得纠正称呼上的不体统,呆呆的接过拿在手上,看着杨光第把火铳横放在腿上,掰开一个铁片,然后打开腰上一个铜壶,往那铁片下面开始灌什么东西。 此时对岸马蹄敲打石板的响声密如雨点,谭癞子见状焦急的道,“你小心些别弄声响出来,那蹄声怕不得几百……” 突然听得杨光第的声音道,“听蹄音四十骑。” 谭癞子听得一愣的时候,杨光第已经盖好盖子,伸手又拿过了火绳,将燃烧的一头固定在龙头上,后面的火绳一圈圈绕在手上。 “谭总旗帮我看着点这火头,我好多次都忘看,火头熄了就打不到鞑子了。” 谭癞子紧张的到,“你可别随便打,打了人家就知道了。” 他说罢就靠在柜台后面喘气,对面马蹄声正逐渐停歇,中间偶尔夹杂着几声惊恐的哭喊,片刻后又归于寂静,杨光第口中骂道,“怎生还有人躲在那边,逃命都不知道逃。” 谭癞子喉咙发干,嘴唇不停的抖动,杨光第将头探出柜台,在店招和竹筐的阴影中向外观察,赶紧伸手去拉他,“小心别让鞑子看着!” 杨光第挣脱开低声道,“外边亮堂就看不清里面,我们训练时试过好多次了,越靠里面越看不到。” “那鞑子说不定就看得清,不然怎地叫鞑子呢!” 谭癞子反驳完,感觉在这么个小娃面前太怂有点没面子,一时又不知道怎么找补回来。 对岸传来了一声怪异的嚎叫,声音在两岸回荡,听起来像什么野兽,谭癞子没听过什么兽叫声,所以也分辨不出来。 谭癞子又怕又好奇,见杨光第一直在观察,忍不住也把头探出了柜台,破竹箩筐首先出现在视线中,午后的阳光穿过箩筐的篾条,在柜面上拉出斑驳疏离的光影。 方才杨光第说了之后,这些阴影让谭癞子颇有安全感,从箩筐的缝隙中往外看去,首先看到了河道,阳光从西面洒落在冰面上,明晃晃的有些耀眼。 对面的铺面中有两个游骑兵,包括那个旗总,二楼上还蹲着两个,各自准备了弓箭。 谭癞子看到安庆兵,心头稍微安稳一些,再往对面看去。 对面的初家圈渡口也是集市,灰黑色的屋顶在阳光下拉出连绵不绝的轮廓,挡住了这方的视线,只有通往渡口的大道没有遮挡,光滑的石板映照着阳光,却没有看到任何鞑子的踪迹。 等得片刻,一道阴影缓缓出现在石板路上,谭癞子全身一抖,下意识的缩了缩头,那道阴影在地面不停延伸,终于一个晃动的马头出现在视野中。 谭癞子不由自主的又抖动起来,多年来流传的关于鞑子凶恶残忍的传言,不停在脑海中浮现。那边的杨光第呼吸也急促起来,但仍在专注的观察。 心头的恐惧逐渐增加,谭癞子几乎忍不住要哭出来,他转头往杨光第看去时,正好看到那个火绳头子,已经一片焦黑,看不到冒烟。 “绳子没燃了。” 杨光第回过神来,赶紧低头吹那绳子上的火头,焦黑的火绳上掉落一截灰烬,接着明亮了一下,随即又暗淡下去,冒出一阵白烟。 谭癞子赶紧伸手把白烟挥散,口中急道,“别让鞑子看着。” 这次杨光第没理会他,把火绳往前拉出一截,又继续探头观察。 谭癞子跟着探头出去,那名骑手刚刚停在对岸的路口,他身上披挂着一件亮银色的铠甲,头盔是跟安庆营差不多的四瓣盔,只是顶上多了一根尖尖的东西,盔甲在阳光下不停的闪动着光芒,因为逆着光,正面则处于一片阴色之中,全然看不清楚长相。 他的身侧竖着一把大刀,左右腰侧分别是弓插和箭插,坐骑比寻常马匹高大,四肢在地上投出长长的黑影,此时扭动了一下脖子,噗的喷出一口白气。 骑手轻轻拉了一下缰绳,仍安静的站在河岸的街口,面孔向左转动,光线变幻之中,显现出佩戴的铁面具,上面画着一个鬼面的花纹。(注1) 带着金属光泽的鬼面缓缓转动,扫视着对岸的街道,逐渐面向两人藏身的店铺。 谭癞子呼的缩回了脑袋,背靠在柜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。 “谭总旗不要怕,他看不到我们,还隔着河呢。”杨光第低沉的声音传来,呼吸不见急促,语调十分平缓,他仔细的盯着对岸,“原来真鞑子就长这样,也没多高么。” “什么怕,谭爷我会怕他一个鞑子么,你满安庆问问去,问问去……”谭癞子停下来看着杨光第,“真鞑子?难道还见过假的?” “较场上搭许多草人鞑子,还拉了一根辫子的,就让我们打杀,比这个真鞑子还高。” 谭癞子呆了呆,也不知说什么好,这时对岸传来一声野兽般的长嚎。 谭癞子抖动一下,忍不住心中的恐惧,又抬头去观察,那亮甲骑手周围陆续出现了其他骑手,有亮甲也有暗甲,这些骑兵聚集在街口,阳光下的阴影遮蔽了整个路面。 有人叫喊了一声,谭癞子听不清楚口音,接着大部分骑手都下了马,他们沿着河岸走动,有些走上冰面查看,有些则抽出了弓箭在手,边走边向东岸观察。 谭癞子躲在阴影之中,每当对岸有目光往这里看过来,他就心头一紧,但似乎杨光第说的是正确的,确实没有被发现。 几个下马的骑手在近岸的冰面上商量什么,接着有人几声呼喝,五六个百姓被从街市中赶出来,在一个头戴皮帽的人驱赶下往冰面走去,他们边走边哭,当先一个刚上到冰面就跌倒在地。 谭癞子喃喃道,“鞑子想淹死他们?” 几个百姓小心翼翼的往前走,后面的皮帽子挥舞着腰刀,不停的威逼,几个百姓越来越靠近河道中心,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中年男子,他哭喊着越走越慢。 终于喀嚓一声脆响,中年男子一声惊叫陷入河水中,他朝着附近的冰面攀去,用力的要爬上去,冰层却继续开裂,男人惊恐的挣扎,手臂胡乱挥舞,密集的水珠飞舞起来,在阳光下散射出五色的光线。 杨光第低声道,“建奴在试冰层有多厚。” 剩余的几个百姓瘫在冰面上嚎啕大哭,说什么也不肯继续往前走。皮帽子挥着刀朝地上最近的人砍去,惨烈的尖叫声响起,血水在冰面上流动,腾起阵阵白色的热气。 谭癞子张着嘴,在破箩筐后面呆呆的看着眼前的景象,脸色已经变得煞白。 皮帽子又朝另一个人砍去,那人举着手格挡,手臂上血肉横飞,他发出凄厉的惨叫,接连被砍了好几刀之后,那人突然一声尖叫,趴起来用头顶挨了一刀,不管不顾的一把抱住皮帽子。 皮帽子猝不及防,在冰面上一个趔趄,那人发疯一般嚎叫,使劲将皮帽子往河中心推去,只听噗通一声巨响,扭打着的两人一起跌入河中。 两人似乎都不会水,顿时都放开对方,只顾着自己扑腾。皮帽子已漂浮在水面,一个光溜溜的脑袋冒出来,一个细小的辫子随着他的挣扎而激烈摆动。 谭癞子的心脏都停顿了一下,杨光第低声喝道,“鞑子。” 岸上的清军大声叫骂,冰面上的不敢靠近边缘,有两个取了马上的线枪,朝着冰面上跑来,看样子要去接应皮帽子,那个全身亮甲的鞑子仍安坐马背之上,泛着金属光泽的面具漠然的注视着眼前的一切。 谭癞子看到对面铺子中的那个旗总在打手势,杨光第回了一个手势,接着对面二楼上蹲着的两个游骑兵开始准备弓箭。 杨光第朝着火绳头吹了一口,再次调整了绳头位置,退后一步之后缓缓将火铳抬起,枪口贴着竹箩筐阴影的边缘,。 谭癞子呆了呆,终于反应过来,那旗总竟然是要光天化日下去抓跌入河中的那个鞑子,不由心快要从胸腔中跳出来。 阴影中的谭癞子紧张的注视着对面的铺子,只见那旗总右手夹住一支轻箭,左手握住步弓,半蹲着身子缓缓来到门前。 …… 注1:关于建奴用铁面具的记录较多,如徐光启《辽左阽危已甚疏》:“臣又见在辽回还人等,言贼兵所带盔甲面具臂手,悉皆精铁”。参照明代军用面具画饰一般为鬼面,或称斗魔。 第四百三十五章 初战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片刻令人窒息的安静后,旗总朝着杨光第一挥手。 旁边吧嗒一声轻响,谭癞子还不及反应,店铺内震耳欲聋,白烟之中一截绳子如蛇般从眼前扭动着飞过。 白烟刚好喷向谭癞子的方向,浓重的硝烟充斥在鼻腔中,就像过年时鞭炮炸开的味道。 河对岸惊叫声四起,谭癞子被熏得直流泪,模糊中只见那旗总从门市中跑出,就大模大样的站在路中间,街中嘣嘣的弓弦接连响起。 一片混乱中对岸一声螺号响起,接着就是嗖嗖的声音,谭癞子在二郎镇听过,是箭支在飞过,狭小的店铺中弓矢横飞,命中木板的嘭嘭声不绝于耳。 他心头慌张,赶紧揉揉眼睛,总算停住流泪,刚抬头要看,柜台上嘭一声闷响,扎着一支箭的竹箩筐呼的从他头顶飞过,猛地撞在后面的墙壁上,跟着又弹回地面。 谭癞子赶紧又趴回地面,才看到旁边的杨光第也蹲在地上,正在地上四处找寻什么东西。 柜台上和墙壁嘭嘭的响,折断的箭杆哗哗的跌落室内,飞到屋顶的箭支则打落了瓦片,跌落在街道石板上发出碎裂的脆响。。 门口传来脚步声,一个人影跑了进来,也躲入了柜台后面,谭癞子惊叫一声,才看清是那旗总。 “狗日鞑子射这么准!”旗总大声骂道,“杨光第你没打中,装上再打!” 杨光第应了一声又开始装填,匆忙中抬头看了看,那旗总额头上一道伤口,面门上都是血水,低头一边装弹一边道,“旗总你脸上又中一箭。” “媳妇都找了,打烂就打烂了,不少这一道。”旗总吸了一口气,接着直起身子,身体微微倾斜,弓身飞快的拉满,接着拇指一松,右手往后一扬,崩一声闷响,轻箭疾飞而出。 箭刚射出,旗总已经飞快的蹲下,一支箭矢裹着店招从他头顶一闪而过。 “河里那个鞑子中箭了。”旗总抹抹眼前的血水,从柜台旁边探头朝街中叫道,“余老二你们三个拿盾牌去抓人!” 外边有人应了,街中箭支飞舞的声音,接着就有脚步经过,河道两岸呼喝声不断。 飞向门市的箭支似乎减少了,谭癞子壮起胆子从柜台上探出头去看,陆续有新的鞑子从街市中现身,大约方才分散在街市中搜寻钱粮人口,现在都往河岸赶来。 对街二楼的两个游骑兵在起身放箭,后方有新的游骑兵和远哨赶来,射向对岸的箭支越来越多。 三个举着藤牌的游骑兵排成一行,缓步朝着河中心走去,对岸射来的箭支都朝他们飞去。 冰河中的鞑子和百姓大声嚎哭,冰河被鲜血染红,那名跌入河中鞑子背上插着一支箭,仍在在挣扎着试图爬上靠西的冰面,靠近河岸的地方丢弃着一杆线枪,不远处是一名跌倒的鞑子,他刚刚从冰面上爬起来往岸上逃去,胸膛位置还挂着一支箭,但地面上没有血迹。 对岸的店铺中人影晃动,不断有箭支从其中飞出,鞑子也跟这边的游骑兵一样在找掩护,街口剩下几匹无人的空马,唯有那名最先出现的亮甲鞑子仍稳稳的坐在马上,连坐骑都没有受到惊吓,面甲上的鬼面正朝着这个方向凝视。 三个举着藤牌的游骑兵靠近了河岸,他们的目标逐渐清晰。 骑马的亮甲鞑子一侧身,平稳的下了马来,他在马旁取出大半人高的步弓,随着他的动作,身上的鳞甲片在阳光下闪动着密集的光点。 亮甲鞑子没有取大刀,就提着步弓缓缓的向岸边走来,他是河岸上唯一暴露的目标,身形臃肿又移动缓慢,立刻吸引了对岸游骑兵的注意,犹如一个箭矢的吸铁石。 连绵不断的箭枝朝亮甲鞑子飞去,撞击在甲胄上发出当当的脆响,又纷纷被鳞甲滑飞到一旁,有几支则挂在裙甲上,随着鞑子的行走而左右摆动。 谭癞子焦急的看着箭如飞蝗却无法阻挡,那鞑子马上就要到达岸边,他就盼着来一个最厉害的游骑兵,一箭把那鞑子射死。 “至少两层甲。”旗总的声音狠狠骂道。 谭癞子脱口而出,“射他头!” 旁边的旗总站起身来,瞄准了行走的亮甲鞑子,这次弓身拉得很满,弓箭呼啸而出,谭癞子不由自主的把头抬高,看着那支箭真的朝着鞑子脑袋飞去。 当一声脆响,即便隔着河水,谭癞子仍看到头盔上一片火星闪过。 鞑子脑袋一歪,身体被带动着偏转,谭癞子心头剧烈跳动,刚想叫好的时候,却见鞑子已在原地停下,在谭癞子绝望的注视下,亮甲鞑子伸出手来扶了一下头盔,稳稳的往前移动两步,到达了河岸的边缘。 在面前的河道上,双方箭支飞蝗般飞舞,冰面上的百姓各自中了箭,正在撕心裂肺的尖叫,中间河水中的皮帽鞑子哭喊着在挣扎,三个举着藤牌的游骑兵已接近冰面中心,马上就能接近到抓人的距离。 三个游骑兵也遭到对岸的重点攻击,藤牌上插满了弓矢,随着距离接近,弓箭的力道渐渐增强,每次命中时,游骑兵的身体都微微一震,速度随之减慢。 亮甲鞑子停顿的间隙,两支弓箭射中甲胄,他微微抖了一下,接着若无其事的取出一支菠菜叶箭头的箭支,朝向藤牌开始拉弓。 谭癞子在安庆营久了,也认得这种箭叫做破甲锥,是用来对付披甲敌人的,只是安庆营装备得很少,因为流寇几乎就没有铁甲,冬天也只有少部分使用棉甲。 亮甲鞑子拉弓的动作平稳而匀速,巨大的弓身发出叽叽嘎嘎的声音,他拉满即放,弓箭离弦而出。 冰面上一声惨叫,走在三人中间的游骑兵应声倒地,队列立刻空出一截,他在冰面上扭动着,身下源源不断流出血水,竟是亮甲鞑子射中了藤牌下的小腿。 亮甲鞑子又开始拉第二支箭,旗总顾不得隐蔽,站起朝前方吼道,“余老二蹲下!” 冰面上的两人刚停下,第二支破甲锥呼啸而至,刚猛的撞击上藤牌,藤牌上碎屑横飞,半蹲的余老二站立不稳,顿时翻倒在地。 旗总低头朝杨光第吼道,“装好没,打亮甲鞑子!” 杨光第把一根搠杆扔下,没有抬头就回道,“还没填好,谭总旗帮我点火绳。” 谭癞子赶紧趴下摆好火绒,帮着杨光第一起把捡回的火绳点燃,然后又帮着夹到龙头上。 杨光第终于又架起枪,谭癞子又探头出去,虽然他从来没相信过火枪,但弓箭对那鞑子几乎无用,杨光第的火枪几乎是唯一的指望。 此时的三人小组狼狈不堪,中间的游骑兵在血泊中挣扎,余老二在冰面上滚了半圈,变成半跪在地,他将破损的藤牌举在面前,岸上飞来的箭枝呼呼的在周围飞舞,不断有箭枝扎在藤牌上,发出阵阵震荡。 水中的皮帽鞑子见有人接应,哭喊着再次试图爬上冰面,已经搭上去一只脚。 余老二在藤牌边缘探头看到,立刻抽出鞓带上的飞剑,轮圆了手臂朝那鞑子扔出,飞剑扎中了鞑子的腰,皮帽鞑子吃痛惨叫,手上一松又跌入冰水中。 余老二马上又躲回藤牌后,由于中间的人受伤,两面藤牌要掩护三个人,立刻狼狈不堪,岸上清军弓箭连珠般射来,冰面上满是箭矢。 亮甲鞑子在岸边缓缓走动了两步,金属的面甲上反射着冷冷的光泽,鬼面上的眼孔上黑洞洞的,第三支破甲锥已取出,他似乎找到了一个角度,再次开始缓缓拉弓。 谭癞子转头看去,刚好见到扳钩扣动,龙头带动火绳向前落下。药锅中一个火团闪现,朝着四周迅速膨胀,眼前猛地绽开一团白烟,中间闪现过一道橘红色的火舌。 当一声金属脆响,亮甲鞑子全身一抖,快要拉开的弓弦顿时松开,他连退了两步才站稳,红色的血迹很快出现在他右臂甲的位置。 “打中了!”旗总大喊一声,“谁有藤牌去帮忙!” 街中回应了一声,又有三个人举着藤牌往河中走去,这几个人没什么队形,谭癞子看到其中一个熟悉的身影,唐二栓举着九斤的藤牌,飞奔一样跑在最前面。 谭癞子再往河中看去,那皮帽鞑子两处受伤,又在冰水中浸泡,此时似乎已经昏了头,竟然攀到了东面的冰层。 那亮甲鞑子的鬼面正朝向他们所在的铺面看来,射击的白烟很明显,火枪肯定是在这个位置,接着鬼面上黑洞洞的眼孔又转向了新赶来的几面藤牌,过了短短片刻,亮甲鞑子忽然用受伤的右手取出一支箭来,谭癞子惊讶的注视下,亮甲鞑子有点颤抖的拉开弓,这次只有半满即放。 箭矢竟直飞向皮帽鞑子,噗的一声从他的后背正中射入,皮帽鞑子身上没有甲胄,全身剧烈的一抖,顿时瘫在冰面边缘。 眼看他要滑落回水中,唐二栓已经飞奔而至,他一把仍了藤牌,就趴在冰面上抓住了皮帽鞑子的一只手,余老二跟着用藤牌遮住他头肩位置,唐二栓一用力,那皮帽鞑子立刻被拉上东岸。 东岸的游骑兵一阵欢呼,双方一番激战之后,弓矢都已经不足,大部分人都停止了射箭。 对岸响起一声号音,鞑子陆续离开店铺,虽然并无多大损失,但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。 那亮甲鞑子虽然中了枪,但似乎知道火枪装填耗时不短,所以走得也并不着急,手臂上的血迹已经很明显,走动时有些吃力。他沿着河岸慢慢到了街口,最后停在自己的坐骑边,逆光下又变成一个带着光亮边缘的黝黑身影。 他转头看了一眼皮帽鞑子的方向,又抬头往谭癞子所在的门市看来,旗总站起与他对视,杨光第即将再次装填完成,谭癞子则仍只露出眼睛。 亮甲鞑子缓缓转过身来,他又取了一支弓箭,左臂略微抬高,用流血的右臂拉开弓弦,方向就朝着谭癞子他们的门市。 嘣一声振响,谭癞子赶紧躲在柜台后,眼角发现旗总仍站立着。 片刻后只听旗总在旁边道,“拉的空弦吓人的,他们都走了。” 杨光第这才停下装填站起来,旗总看了对岸半晌,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马,只剩下满地的弓矢。 此时几个游骑兵抬着那湿漉漉的皮帽鞑子来到门市前,余老二对旗总大声道,“还有口气。” “火枪再练练。”旗总长长出一口气,转头拍拍杨光第的肩膀,大步走到街中对余老二道,“趁着没死马上问话。” …… 崇祯十一年十二月二日,济宁州鲁桥镇。 “游骑兵回报,二十八日在临清州西南方向,一处名为初家圈的渡口遭遇建奴哨骑约四十人,敌沿河查探冰层,游骑兵与敌隔河交战,抓获镶黄旗建奴一名,供述该旗领兵将领为固山额真拜音图,临清一路共四旗,大统领为建奴正白旗主旗贝勒多尔衮。” “多尔衮。”这算是庞雨最熟悉的满清名字,比皇太极还熟悉,似乎跟孝庄皇太后关系不一般,但孝庄到底是啥身份,庞雨也并不清楚。 “临清这四旗准备往何处去?” “交代说临清的官军太多,他们旗中下令要往西面去,提到了任丘的地名……” 陈如烈小心的道,“这建奴受伤颇重,问完这句之后就死了。第二日即二十九日,游骑兵过河哨探确认,建奴大营确是往西去了。” 庞雨在地图上一通找,很快看大了任丘两个字,在临清西面。 他朝着赞画房的涂司隶一招手,“暗哨司送来的军情再说一遍。” 涂典吏匆匆过来,他手中拿的是暗哨司最新送来的情报,这份情报涉及建奴动向,所以张麻子派出了所剩不多的骑马手下,从天津过山东,送到徐州之后又转送到鲁桥镇,好不容易送到庞雨手中。 涂典吏念道,“接获兵科抄出卢都堂塘报,获悉二十一日建奴出固关、龙井关,预计将从宣大出边。” 庞雨疑惑的道,“要从宣大出关,那临清这四旗是怎么回事,难道他们出关还要分头走?” 涂典吏指着地图道,“游骑兵报了任丘的地名,那就很清楚了,临清一路要往西去,应当是合营之后从宣大出边。” 庞雨考虑片刻后点点头,“那真定一路建奴就是在等待临清这一路,合营之后共同出关,也或许卢都堂痛击一旗,临清一路被迫赶去合营。” “清军此次进军如此之快,怕是没攻克几个城池。”庄朝正思考一下道,“他们往西合营,走龙固只是其中一种可能,也可能原路退回。” 涂典吏摇摇头道,“建奴与流寇差不多,抢钱粮是首要的,走原路只有损耗,必定是走来时为经过的路线最好。也或许真定那一路沿山走的,东边一路沿河走的,回程时两路合营走中间回去,路线就不会重复。” 陈如烈凑过来道,“方才游骑兵塘报中说及,建奴在查探冰面,会不会是要过河从山东回程,这样运河边的城镇钱粮更多,路线也不重复。” “建奴分兵已经抢掠了保定、河间、真定所属各州县。”他在地图上画了一道,从临清稍稍往东,过高唐州往武定方向北返,最后落在天津,“走这条路能抢掠更多县城,沿途多是运河城市,物资子女丰聚,最后从青山口、墙子岭一带出边,此处边墙来时已破坏,必定无兵可守。” 涂典吏看了看地图后道,“那临清一路便不会往任丘去,而应该在临清等真定一路过来合营。卢都堂既有塘报,应不是空穴来风,临清四旗往西去,印证了确是从宣大出口。至于查探冰面,或许只是为过河在左近抢掠而已。” 陈如烈没有继续说,看起来是放弃了山东这个可能。 庞雨沉思片刻,他手中没有山西的地图,但知道山西群山连绵,里面道路狭窄又有众多的关口,他们多次军议都认定建奴是要打北直隶,无论来去都有大量车架,行军队列十分庞大。不会选择走山西的道路,但现在兵部的塘报和战场情报都表明,建奴就是要从龙固前往山西,然后走宣大出边。 此前他们在京师停留,吸引了山西和宣大的兵力勤王,现在山西定然是防守空虚,所以也有一定的合理性。 庞雨看向陈如烈道,“你选的这条路是更合适,但如果要从这里出边,就该由西往东合营,一起合攻临清,之后过河进入山东,现在游骑兵确认,建奴大营是往西去了,定然是要去真定合营,就不会选这条路了。” 陈如烈默默的点头。 庞雨拍拍地图,“建奴入边后引来宣大兵马,山西各关口已然无兵可用,走龙固出边确实出人意料,但可以确定建奴是要撤军了,传令给游骑兵,与建奴保持接触,尽可能多抓俘虏,确认建奴行军方向。赞画房传令各部做好准备,明日拔营往临清行进,修改行军计划,每日六十里以上,咱们杀他队尾去。 第四百三十六章 评语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“固关未见一兵一马,建奴没有从龙固入山西,全旅仍在畿南。” 十二月初六日傍晚,京师天空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光亮,低沉的暮鼓声在空中飘荡。 内城的一处大宅书房内,脸色微红的杨嗣昌急促的呼吸着,手中拿着几张呈文纸微微抖动,他面前站着的是兵部职方司郎中沈迅,沈迅埋着头不敢作声,等待杨嗣昌消化手中的消息。 最近杨嗣昌身体欠佳,十一月下旬称病了七八天,十二月初才又上班,但有时仍不能在内阁当值,今天午后就回府了,沈迅是从兵部追过来的。 建奴肆虐京畿,但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,寻常的攻破一个两个城池,对朝臣的刺激已经不算很大,沈迅是不会傍晚还赶到府邸来打扰他。 好半晌之后,杨嗣昌的呼吸才平复下来,他举起手中的呈文纸对沈迅问道,“何时收到的?” “都是在午后,先是接到固关何起龙塘报,称关内外道路未见奴一兵一马,属下顿觉事关重大,着提塘官核查今日所收山西塘报,查证之后再派人送来给老先生,跟着又有保定巡抚张其平并巡按二人,上本弹劾卢象升,内阁无人票拟,送进宫里去了。事涉勤王劲旅兹事体大,下官务必禀告老先生,就是扰了先生调养。” 杨嗣昌摆摆手,眉头紧缩的走了一步又停下,“张其平弹劾卢象升何事?” “拥兵不救,坐望观寇。弹劾卢象升坐望南宫失陷,无丝毫救济之意,其二是……获鹿也失陷了,弹劾卢象升逗留坚城,虚应故事。” “获鹿,获鹿离真定府不过五十里。”杨嗣昌扭头大步走到沈迅面前,“督臣、抚臣、镇臣云集真定,不过五十里外,又岂止一个卢象升坐望,他张其平在做什么!” 沈迅摇摇头,“获鹿求救之事之前已有奏报,属下委实不解,两万多兵就在真定城下,五千多兵在城内,五十里不过半日行程,为何十日之间竟无救援,说个坐望失陷都是轻的。” 杨嗣昌出一口气又问道,“午后卢象升处可有塘报?” “卢象升塘报称已经断粮数日,若所言不虚,该已断粮十余日,且称保定、真定各州县皆紧闭城池,见官兵近城则射箭放炮,意思请内阁再督促地方州县,务必要保证行粮。另外亦称龙固乃伪报,二十九日续发令信召回王朴所部。” 杨嗣昌转头看向沈迅,“二十八日才让王朴去倒马抄前,二十九已改前令,至今近十日,那王朴可有返回?” “塘报中未说及。” “王朴会返回吗?”杨嗣昌突然怒喝道,“那王朴是何等人,陈新甲不知,他卢象升还不知道不成,恇怯逗留之将,这般得了回山西的由头,离了他卢象升的跟前,无论龙固有没有建奴,王朴都不会扭头回去,定然都是闷头往山西跑,拖到建奴出关才好。” 沈迅默默点头,宣大三镇之中,大同镇兵力最强,但王朴的风评最差,年级轻轻当上大同总兵,很大程度是依靠了将门余荫。同时王朴观风辨色的本事很强,上次的泾阳驿大捷的时机就选择得非常合适,建奴入寇一个月,官兵无一胜迹,从上到下都需要一个胜利,在高起潜上报高阳大捷的背景下,卢象升只能配合,兵部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,结果让王朴生生得一大捷。 “他卢象升在京师时候怎么说的,定要大扑大杀两阵,那时建奴两路集聚,他便一门心思要去扑杀,现下分作数路,他却徒然尾追,迄今一月未见一扑一杀。”杨嗣昌在书房内急促的走动,他手臂猛地挥了一下,声音都撕破了,“十余州县都破了,两万多边军劲旅连建奴在什么地方都一概不知,这何敢称精悍之兵,一切侦探如聩如聋,侦探未明就敢调兵遣将,他卢象升也配称敢战之将!” 杨嗣昌一把将手中的几张呈文纸全部揉成一团,猛地扔在地上,他转头对着沈迅道,“卢象升降为兵部侍郎,戴罪自效的文书可发出了?” 沈迅低着头道,“午前已经发了,刘中堂改为督察视师,这满朝之中,恐怕也只有老先生你能让皇上收回成命。” “前日皇上要用刘中堂代替督臣,你可知本官为何一力反对,费劲力气要让皇上收回成命?” “临阵换将乃军中大忌,卢都堂向得军心,在军中颇有威信,骤然改为刘首辅,军中猜忌顿生,值此大战之际,恐生哗然之变。” 杨嗣昌点点头,“确实如此,在京师时本官亦与卢都堂说及,勤王可用之兵就督监二支,不能轻掷与建奴浪战,大军在则建奴兵必不敢分。如今建奴两路,督监亦是两路,可谓缺一不可,自然不能临阵换将,但这只是其一。” 沈迅没有插话,杨嗣昌接着道,“这其二则是为卢象升,畿南已破十余城,卢象升是总领勤王兵马的援督,一旦免了他的督臣之位,你觉得他会落个何等下场?” 沈迅叹口气,但并没有说出来,京中的官场都知道,随着畿南陷落的州县越来越多,百姓死伤极为惨重,朝廷最终需要一个出来顶下罪责的人,卢象升的可能最大。从目前的情况来看,如果后续没有重大的战果,那卢象升的下场一定是在菜市口。 “老先生据理力争,总算为卢都堂争到戴罪用命的机会。”沈迅抬头看看杨嗣昌之后道,“当日平台奏对,皇上亲口说的,卢象升不过是在真定城下坐着,西路残破一二十处,岂堪复用,若非老先生你据理力争,恐怕刘中堂真的督师去了,他谈兵论剑多了,以为边才就是下棋一般,受人一撺掇就真敢去督师,说起来老先生也是救了刘中堂,当日刘中堂奏对时已有退意,想来心里是会过意来,如今就盼着卢都堂为自个争一丝生机,也不要负了老先生这一番好意。” “卢象升就是如此不负的,如今真保二府失陷州县已多,昨日我为卢象升争来这戴罪自赎,今日便收到这龙固伪报,高起潜带着关宁虽无大功,但尚能一路跟随着东路敌军,更抄到临清前面,力保德州、临清不失,卢都堂这宣大人马竟全然不知建奴行踪,建奴不知又破了多少城池。明日奏对,本官不知如何跟皇上回奏。”杨嗣昌低头看着那一团纸张片刻,缓缓转向沈迅,“即便如此,宣大兵马仍该卢象升统领为宜,但咱们也要有所预备,给孙传庭发部咨,让他领兵协剿西路。” 沈迅听了这话,知道杨嗣昌实际已经放弃了卢象升,但也并非是从此刻才开始,孙传庭此前的作战思路上,跟杨嗣昌是相符的,他认为官军的野战能力跟清军差距很大,主张避免跟清军会战,甚至比杨嗣昌还进一步,提议把军队打散到各州县防守,完全放弃机动作战。 所以杨嗣昌其实一直有意用孙传庭来替换卢象升,只是仍出于临阵换将的顾虑,才迟迟没有落实,并非是他自己所说的,对卢象升有真情实感。因为到现在为止,杨嗣昌都没有回应刚才卢象升塘报中的请求,即解决宣大军的行粮问题。 沈迅也知道此事很难解决,州县的钱粮原本就紧张,战乱之时政令难行,地方官首要的任务是保自己的州县不失,加之军队抢掠成风,州县防兵跟防贼也差不多,要他们痛快提供行粮,目前几乎是不可能的。 “下官明白了。” 杨嗣昌咳嗽了两声,在桌面上铺开一张纸,沈迅不知道他要写什么,但赶紧过去帮助磨墨。 杨嗣昌提起笔停顿了片刻,“有些话还是说明白好些,本官给卢都堂写一封信,你与部咨一同送去。” …… “行间督镇,一切侦探如聩如聋,老公祖平日慷慨勇往,为何而今尾追如此乎……” 十二月初八晚,真定府南宫县的宣大军营地中,杨廷麟一把将信纸扔在地上骂道,“他杨嗣昌此等不忠不孝不义之小人,何敢如此斥责他人!” 宣大军断粮近十日,早有部队开始杀马骡充饥,至今粮食仍未能解决,现在倒不是州县不开门的问题,而是已经没有城池可以索要。 宣大军二十九日离开真定府,一路向东行进,沿途栾城、赵州等州县俱被攻克,城池内外一片狼藉遍野尸首,残破的城池外风雪交加,北风呼啸之中隐隐传来哭声。 卢象升坐在帐中的小凳上,手中拿着另一张纸,他声音低沉的道,“侦探不明,调度无方,杨嗣昌没说错,他也算客气的……这一份,总督卢象升亲率三镇劲旅,徘徊坚城,尤多怯诈,尤多怯诈。” 杨廷麟知道卢象升手中那一份,是皇帝写给刘宇亮的敕书,任命他出京视师的,其中也包含了对卢象升的处置,降为兵部侍郎戴罪自效。中间这一段,是对卢象升下的评语,徘徊坚城说的是行为,尤多怯诈则是品行。 杨廷麟自然能理解同样进士出身的卢象升,尤多怯诈这几个字意味着什么,几乎是将卢象升一生所追求的忠孝本怀全部抹去,最为严重的是,这四个字是皇帝说的。 卢象升面如死灰,将那张纸轻轻扔在地上,又看着手中另外一份木然的道,“拥兵不救,逍遥歧路也是说的卢某……至今失陷的真定府州县,有行唐、赞皇、隆平、栾城、元氏、灵寿、无极、新河、赵州、临城、南宫……获鹿呢?” 杨廷麟没有答,卢象升自言自语道,“获鹿也失陷了,获鹿二十九时被攻破了,鞑子屠了满城。” 杨廷麟忍不住劝道,“非都堂之过,那是虎帅救援不及,现已往东跟来汇合。” “王朴却渺无音讯。”卢象升脸上咧嘴笑了起来,却没有丝毫笑声,他形容枯蒿,只有麻衣的下摆不停的抖动着。 好一会之后,卢象升才站起身来,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,杨廷麟赶紧过来要扶住。 卢象升摆摆手,凝神看了看杨廷麟后道,“军中缺粮已久,粮草乃重中之重,地方都是文官,现下军中只有伯祥是进士,与地方好打交道,想辛苦伯祥离营催办粮草。” 杨廷麟并未多想,立刻答应道,“都堂大人放心,下官一定竭尽全力,哪怕是跪着去求,也要求来粮草。” 卢象升对杨廷麟拱拱手,他转头看向身后的亲兵队长顾显一,“显一护送……” 还不等卢象升继续说,顾显一已经主动道,“小人定会派人去护送杨大人,请都堂大人放心。” 微弱的灯火下,卢象升看着顾显一片刻,脸上突然露出一丝真诚的微笑,对着顾显一点了点头。 第四百三十七章 不易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崇祯十一年十二月初十日,北直隶顺德府巨鹿县贾庄。 宣大军营地一片沸腾,营门前堆积着许多粮袋,中营士兵正在搬运。 一队车架在道路上离开,卢象升站在营门,目送他们远去。 顾显一在他身边低声道,“都堂大人,多亏你当年在这里作兵备道,这些绅民才肯把自家的保命粮都捐来当军资。” “本官未能挡住建奴肆虐,实在愧对这些义民。” 顾显一没有尝试开解,只是安静的听着,卢象升沉默片刻后道,“王朴有消息没有?” “没有王朴的消息,杨总镇已经到了,虎总镇午后合营。” 杨国柱和虎大威两部此前都分散救援各处州县,卢象升到达南宫后探到了清军在更南方的巨鹿一带,立刻召集两部汇合。 “高总监的营地确定没有?” “在威县,哨马也把书信送过去,但高总监说,威县另有一大股,他首要是护卫临清不失,不便过来合营,还是两头牵制的好。” 卢象升面无表情,似乎早知道这个结果,高起潜对勤王作战的方针与杨嗣昌相同,就是绝对避免与清军会战,保存军队进行牵制,确保几个大城不失,其余地方就只能自求多福。 对于卢象升来说,他也知道与清军野战能力上的差距,此前三月时建奴扣边宣大,卢象升也是防卫为主,并不寻求与清军进行会战,但勤王之时的政治形势却是不同的,至少对他不同,朝中不断传来的文书也证实了这一点。 “把粮食都分发下去,明日就往南去。” “都堂大人,要不要存下些,以免又如先前般断了粮草。” “不留,再省也就是多拖几日,日后未必再有义民送来粮食,又是前般模样,趁着现在有粮,正可一鼓而战,让建奴知道我中土并非无人。”卢象升坚定的道,“每人每马都要吃饱,决战就在这几日。” …… “秦九泽,你的十个饼。” 秦九泽接过饼来,伸手从怀中摸出银子。 顾显一摇头道,“银子不必给我,你自个留着。” 秦九泽把银子拿在手中,等着顾显一的下文。 顾显一迟疑片刻后道,“鞑子就在左近,必定要大扑大杀一番,咱们督标中营,是都堂大人的亲兵,都堂大人身先士卒之时,我们必定要护卫他周全的。” 秦九泽仍没有说话,只是漠然的站着,顾显一轻轻出口气,转身去了许百总那里,低声跟他说话。 秦九泽把饼子收好,回到尖哨队坐下,众人都领到了粮食,辅兵在旁边喂马,一群尖哨则围在一起低声议论。 见秦九泽回来,旁边一个戴狗皮帽子的尖哨凑过来,帽子下面还露出好几个小辫,他看着秦九泽道,“秦哥,刚才有人说皇帝要杀都堂的头,逼着都堂跟鞑子拼命,顾显一给你十个饼子是不是卖命的。” 秦九泽哼了一声没有去理会他,旁边另一个尖哨道,“瞎说啥呢,皇帝要靠都堂打仗,咋会杀他头,我听说是兵部尚书要杀都堂。” “那个杨尚书要跟鞑子议和,先给鞑子送钱粮,卢都堂拦着没送成,杨尚书就给州县下了密令去,不给咱们粮食,把咱们宣大兵全都饿死。” 又一个尖哨道,“我听到的也是那个杨尚书,说先前卢都堂也是尚书,那杨尚书就杀不了,这次就给卢都堂贬到侍郎,哎,现在就能杀了,卢都堂就怕了,赶紧找粮食吃饱好打杀鞑子。” “那尚书也杀不了卢都堂,他尚方剑都没有。” “卢都堂还拿着尚方剑呢,你见他杀谁了?” “真定那不是杀了两个杀人抢粮的。” “那也不是尚方剑杀的。” 众人边吃边说,个个嘴巴鼓囊囊的,说出的话含糊不清,但都在讨论这顿饭的由来。 一个中年尖哨挥挥手,他压低声音,“都不要争了,要我杨石三说,这路上城都破了,死这许多人,卢都堂是没路走了,多半就跟袁崇焕一样凌迟,卢都堂是体面人,不会去菜市口的,宁可死在阵上,就是要拉扯上咱们,这顿就是断头饭。” 那个留着小辫士兵探头过来,狗皮帽子下面还露出几个小辫,他看着那中年尖哨道,“杨石三,我想跟着都堂杀鞑子去。” 中年尖哨一巴掌打过去,“满答儿,你他妈自己就是个鞑子。” 众人哄笑一阵,中年尖哨又道,“大同镇跑了,只有五六千人,建奴一个旗就有这许多,人家有八个旗。” 那满答儿摸摸脑袋,“想那许多作甚,遇到建奴就打杀了他。” …… 十二月十一日天未亮,宣大军营号角四起。营中处处炊烟,兵将都在吃饭,天亮时就能出营,昨日收到粮食后军心有所稳固,吃了一顿饱饭之后,士气也恢复了不少。 尖哨队已经来到营门,仍没有检查军牌,军官看到许百总就挥手放行,尖哨队出营后往南行进,这次许百总没有敷衍的意思,将尖哨分成三组,往南面三条道路哨探。 秦九泽跟许百总在一组,还有杨石三和满答儿,在微弱的晨曦中,众人往正南方行进,他们都有多年出边的经验,不需要百总安排,就知道怎么能保持速度又节省马力。 昨日中营和杨国柱的哨马都与建奴发生接触,虽然没能确定建奴营地,但基本能确定其老营在巨鹿县治南部,今天往这个方向哨探,遭遇的可能很大。 许百总虽然没有敷衍,但也满腹心事,除了发布命令外,路上一言不发,只有满答儿跃跃欲试。 小组休息了一次之后继续出发,天色逐渐亮起来,宣大军应该也出营了。 再往前走一段,许百总和秦九泽同时停下来,接着杨石三等人纷纷勒马,满答儿跳下马,把耳朵贴在地上,许百总则站在马背上往南方观望。 满答儿抬头喊道,“南方大队,上千马。” 他说罢立刻跳上马,满脸期待的看着许百总。 许百总眯眼看着远处的尘头,过了片刻之后道,“杨石三速回报李副镇,其他人跟我来。” 众人打马往前方赶去,约几里之后,前方出现一道河流,一座木桥横跨河道,一些零散的骑兵正在过桥。 在更远的南方,是望不到头的行军队列。 那些零散骑兵也发现了他们,停止了前进,许百总观察片刻,抽出腰刀带头往木桥而去,满答儿怪叫一声跟着冲出。 …… 十二月十二日凌晨,宣大军贾庄营地。 昨日与建奴发生了遭遇战,宣大军在蒿水桥发现了一支正在行军的敌军,,立刻进行了攻击,经战后查明是清军正红旗所部,领兵将领为固山额真杜雷。 清军此前并未哨探到宣大军,应战颇为仓促,整个白天都在交战,因为河流阻隔,没有形成决定性的战果,双方死伤相差不多,宣大军还俘获了两名清军。 因为与敌军距离不远,今日宣大军下的是暗营,整片营地不见灯火,连中军灯笼都裹了黑布,只有发生夜战才会解开。 中军大帐的门帘封闭得结结实实,但帐中仍有微弱的灯笼光。 帐篷的正中间摆放着一个木桶,里面盛满热水,此时仍冒出腾腾白气。 卢象升已经完成沐浴,他郑重的将衣服穿好,桌案上摆放着甲胄和麻衣,他先拿到了麻衣准备穿戴,但随即又停了下来,看着甲胄犹豫。 此时外边突然一声怪异的野兽嚎叫,帐外有骚动,顾显一在喝令哨兵弹压。 卢象升闭眼片刻,伸手拿起了甲胄开始佩戴,然后才套上麻衣,最后他郑重的将麻巾绑在头上。 帐外的旷野上,又传来一声苍凉得螺号。 旷野上的号角声连绵不断,地平线上散发着昏黄的光晕。 营地中的宣大兵将都已起身,顾不得凌晨的冰寒天气,站在营帐门口朝外张望。 尖哨队帐篷在营地边缘,因为是尖哨的缘故,他们可以在夜间出帐,众人都已经在帐外。 秦九泽漠然的道,“东南方有火光,那边又来了一股,至少上万的鞑子。” 杨石三脸色沉重,“方才鬼叫的都是建奴的前锋兵,他们这般夜间行军,是寻到了咱们营地,不让咱们撤。” 许百总眯着眼看了片刻,清军在如此寒冷的夜晚大规模行军,已经是大部分边军所不能达到的,他们斥候的能力远远超出,轻易的就寻到了宣大军营地,而此前勤王军从未确认过清军营地的确切位置。清军的目的是要在天亮前开始交战,防止宣大军天亮后撤离,也可看出他们迫切希望消灭这支边军。 杨石三转头过来,“百总,我听说昨晚袁应奎提议移营,卢都堂还要杀他,那几万鞑子过来了,咋不该移营呢,难不成非要大家送死。” 远处的火光闪动,对众人形成了巨大的精神压力,另一尖哨嘟哝道,“卢都堂要跟鞑子拼命,那顾显一让我们这些尖哨都去卢都堂身边护卫,那不就是送死去么。” 杨石三恨恨道,“百总我跟你说,我可不去送死,卢都堂要上菜市口,没路走了去送死,我又不上菜市口。” 许百总看了众人一圈,“当兵打仗说那许多作甚,咱们是中营的尖哨,顾显一来说护卫都堂,李副镇又没说过,咱们跟着中营走。” 尖哨队的人听了才略微安稳,但营地内已有骚乱,听得到军官在各处弹压,防止出现营啸。 众人仍在议论,许百总拉过秦九泽到了一边,对他低声道,“老秦,天亮之后多半不是好下场。” 秦九泽默默点点头,“来的鞑子不少。” 许百总又道,“按说咱们昨晚该早早移营,鞑子是来抢东西的,没时间追来赶去,他们眼下抢了那许多钱粮子女,不敢丢在一旁追赶咱们,只要往北往西走,鞑子就不敢追来,到时咱们再跟着他们才对。” 这次秦九泽没有接话,许百总想想后道,“卢都堂是个好官,只是咱们当兵吃粮,打仗死了也罢了,这般明白去送死还是亏得慌,虽说都是些烂命,那好歹也是条命。顾显一那里我不理会他,尖哨队天亮后骑马作战,得见机行事……但他单独找你说过话,我知道你入边军不是为吃粮,报仇也报了,去不去你自己定。 秦九泽沉默片刻后叹口气,“命是自个的,就是活着也不知为个啥,卢都堂若是没有其他路可走,非得死在这里,倒也不费心了。” “卢都堂左右是要死了,但命是自个的,活着总归是个指望。” 许百总说罢拍拍他肩膀走了。 秦九泽看着远方地平线上的火光出神,“人活着,不易啊。” 第四百三十八章 孤影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十二月十二日清晨,巨鹿县贾庄战云密布。 宣大军队在营地周围布阵,杨国柱和虎大威分别在左右翼,中路是督标营,督标右营被派出救援,没能及时召回,勤王时五个营头的督标营,只有中营到达了贾庄的战场,兵额仅两千余人。 杨国柱和虎大威也曾各自派出部队救援州县,由于卢象升召集匆忙,这些分兵都未能返回,最终参与贾庄会战的军队兵额约九千人。 这九千兵额中,同样也包含有空额,从驻地开拔以来也有伤病减员,特别是缺粮之后潜逃者层出不穷,各营甚至不敢放营兵出门,到达贾庄的宣大军只有约五千人。 昨晚清军开始接近之后,宣大军处于巨大的精神压力之中,各营开始出现逃兵。尖哨队全是家丁,许百总带队在营地周围巡逻,威慑那些有逃跑意图的兵将,李重镇在天亮时还当众砍了三个逃兵,但即便如此,仍有人不断想尝试。 南方的地平线上黑压压的人群在靠近,清军的号角声连绵不绝,各色旗帜在晨曦中飞舞,秦九泽已经可以分辨出旗色。 清军的阵线拉得很长,最东面是黄色旗帜,中间最多的是红色旗帜,西侧是旗帜,这是他们的主阵,基本都是步兵,前排甲胄一片明亮,在各小阵的间隔部署有少量亮甲骑兵。 清军北面只有少量哨马,仍是围三阙一,阵线是一个弧形,两翼略微突出,远侧更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骑兵,他们时分时合,在营地附近移动,以拉长宣大军两翼的阵线,牵制明军兵力,方便正面的步兵进行突击。 许百总骑马来到秦九泽身边,“四个旗的真夷,两翼骑马的都是西虏。” 秦九泽点点头,西虏也就是依附建奴的蒙古部落,无论组织程度还是装备水平都无法与清军相比,宣大边军常年和这帮人作战,这些蒙古牧民骑术精湛,成群结队气势惊人,一旦真正交战却往往落荒而逃。 所以现在两翼虽然热闹,却吓不倒各镇家丁,秦九泽没把他们放在眼里,却并非是说这些蒙古牧民没用,他们在两翼的活动营造出的气势,对普通营兵的精神压力很大。 九边的军事体制中,战斗力都依靠家丁,他们的主要对手是蒙古人,从开边之后,双方有了商贸往来,冲突大部分是小规模的边境战斗,边军有筑垒地域和城池的支持,依靠少量精锐骑兵足以对付骚扰的蒙人。 但现在与建奴的战斗,已经脱离了原来的模式,阵战需要大量步兵维持阵形,而这些普通士兵长期缺饷又缺乏训练,意志力和作战技能都十分不可靠,一旦阵形溃散,家丁再能打也只能逃命。 清军大阵整体气势惊人,清军两天之内的表现,展现了远超明军的战斗能力。清军在侦查、机动、指挥、装备等方面都具备绝对优势,他们昨日骤然遇袭,以一个旗顶住了宣大军的攻击,斥候昨天确定明军营地,统帅迅速调集军队,主力天亮之前就完成行军。上万人的部队进入各自阵位,没有大的错漏,通过夜间机动困住了对手,这在冷兵器时代是很难实现的,需要具备强大的组织程度。宣大军失去了撤退的时机,只能被迫接受会战,否则在敌前撤退只有崩溃一途。 同时宣大军并没有准备坚固的阵地,秦九泽大略估算了清军的兵力,清晨出现的大概是战兵,约在七千人左右,天亮后陆续有新的清军赶到,总数至少在一万五以上,宣大军仅从数量上就处于极大劣势,几乎没有取胜的可能。 清军中军一通炮响,全线开始应旗,号角声连绵不绝,阵线上分出许多散兵,他们开始往前推进,准备进入交战距离。 秦九泽往自家中军看去,卢都堂身穿麻衣的背影在战场上显得有些突兀,他没有骑马,手中也没有拿兵器,正在炮兵的位置部署,中营带到此处的还有四门旧式的将军炮。 这种火炮倍径小、射程短,但制造相对简单,曾在万历援朝之战中痛击日军,边军中一直大量装备。宣大虽然同属九边,但在红夷炮分配上不如蓟辽两镇优先,同时这种旧炮的重量比红夷炮轻得多,更适合机动作战时携带。 顾显一跟在卢象升身后,怀抱着一把双手刀,市井传言卢都堂用一百三十斤的大刀,但这类重量实际都只是用来练力的,秦九泽没见过军中谁用超过十斤的武器,卢都堂这把上阵用的刀他帮着拿过一次,大概有五斤多。 边军常见的线枪、长矛、钩镰等长兵也只有三斤左右,正常的官造腰刀重量更是仅一斤出头,部分双手刀能达到三斤多,作为实战兵器,五斤已经算是重兵,卢都堂的武艺是真能上阵,所以在宣大颇服军心,如此的粮食供应情况下,换一个总督的话,宣大军恐怕早就哗变跑了。 随着清军逼近,卢都堂也发布了命令,旗牌官指挥旗帜,因为中军和两翼,所以五方旗只用了三面。 清军推进一段之后鸣金停止,阵线仍在弓箭射程之外,清军中军出现了火炮,秦九泽眯眼看去,并非是威猛的红夷炮,也像普通的将军炮。 连续的号音之后,清军的阵线中的散兵开始出阵,既有步兵也有骑兵,步兵手持火铳和弓箭,进入两军之间的空白地带,其中的火枪以三眼铳居多。 一声雷鸣般的炮响,宣大中军的将军炮率先开火,秦九泽能看到黑色的铁弹出膛,但照例的没有打到什么东西。 清军的火枪兵在中间连续开火,远远的抛射出弓箭,宣大军爆发出杂乱的射击,阵线上白烟四起。 这样打过几轮之后,宣大阵地的火器射击频率降低,不时还有炸膛伤人,火力比开初明显减弱,清军的骑兵开始靠近,用弓箭远远抛射,如果宣大军不迎战,这些散兵就会控制中间地带,直接打击宣大军阵型,消磨宣大军的意志力。 中营副将李重镇发出命令,许百总挥挥手,跟在许百总身后,带着几名尖哨打马从阵型间隔中跑出,迎向前方的清军散骑。 秦九泽带满答儿等另外几人,等着下一轮才出击。他与建奴骑兵交战多次,但这般阵战也是第一次,看清军的战法,与部分蒙人有些像,目前是开初的试探阶段,清军的主帅很有耐心,用这些人消耗宣大军的武器和精力,后方的精兵等待机会再出击,今天的交战可能会持续很久。 秦九泽转头看看北面,一些零散的步骑正脱离阵型,朝着北方发足狂奔,家丁则奔走拦截,追上时直接一刀砍过,地面上已经摆着一些尸体,但仍不停有新的逃兵出现。 如果阵型溃散,清军骑兵众多,这里的步兵将很难逃脱,但宣大的家丁都是骑兵,如果他们全力突围,清军目前的兵力是无法围困的,也就是说,如果卢象升自己想要,现在仍能活命。 对面连续爆响,几枚炮弹落在阵前,清军的火炮也推进到了交战距离,命中时迟早的事情,宣大的步兵队列更加骚动。 秦九泽往卢象升的位置看去,他在指挥中营火炮逐一射击,这位勤王兵马总督记得每门炮的弹重和射程,记得督标营每个发炮手的名字,记得中营每个旗总以上军官的名字,记得每个尖哨和夜不收的名字,但即便如此用尽全力,他也只是在进行一场没有希望的战斗。 火炮射击的硝烟弥漫开来,秦九泽的视线逐渐模糊。 …… 未时初刻,日头偏西,贾庄的战斗仍在持续,宣大军阵中充满死伤者的惨叫哀嚎声。 秦九泽站在马旁仔细观察前方,从清晨打到午后,清军战斗很有耐心,他们派出小股步骑兵,清军具有数量和质量优势,逐渐控制了中间地带,用弓箭和火枪远程攻击明军主阵,不断削弱宣大军的战力,而清军则可以轮换人马,主阵始终处于安全状态。 清军的火枪和弓箭攻击并不猛烈,但不停的给宣大军造成损失,随着时间的持续,死伤逐渐增多,特别阵中伤员的惨叫对士兵造成极大的精神打击,又处于被围困状态,步兵的精神一支处于高度紧张状态,无论体力和精神都到了极限。 唯一还有战斗力的,就是各将官的家丁,尖哨队是家丁中的精锐,是唯一交锋中不落下风的,满达儿甚至颇为兴奋,刚才跟着许百总多出击了一次,又砍回来一个脑袋,一路挥舞着跑回阵中,一跳下马就摸出小刀开始割耳朵。 前方一通炮响,清军各阵旗号回应,秦九泽眯眼看了片刻喊道,“建奴大阵要上来了!尖哨都上马,满答儿,别割你那耳朵了,那东西又不换银子” “知道了。”满答儿口中答应,手中却没停,加快速度割了几下,将两个带着血迹的耳朵收入了怀中。 等到他上马时,对面的清军鼓声连响。 清军旗帜挥舞,上万人的主阵开始向前推进,宣大军的炮弹已经耗尽,已经无法用远程攻击削弱清军。 宣大的步兵队列乱糟糟的,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,家丁也无法弹压。 清军前列都是重甲步兵,他们丝毫不畏惧零散飞来的弓箭,稳定的向前推进,很快进入了七十步,清军阵列陆续停下。 许百总一拉码头吼道,“往后退!” 尖哨队纷纷调头,撤到步兵这列后方,其他骑马的家丁纷纷往后移动。 步兵是防御时最重要的力量,需要众多的步兵维持阵型完整,但明军的边军体制中,从来就没有步兵的地位,甚至常常用乞丐来充数,他们是明军中装备和待遇最差的,也是欠饷欠粮最多的,既无战技也无尊严,完全没有作战的意志力,随着家丁向后移动,步兵自动的往后退缩,阵列开始变形。 前方一通号音,弓弦震动声中,无数的弓箭飞上天空,然后斜斜的落入宣大阵中,密集的人影跌倒在地。 冲天的惨叫声四起,没有甲胄的步兵倒满一地,他们周围插满箭矢,密密麻麻的如同野草一般,没有中箭的步兵拔腿就往后跑。 清军的第二轮弓箭射击很快到来,宣大阵线处于崩溃的边缘,中军发出鼓音,旗帜在挥动着发令,但丝毫不能阻挡混乱的蔓延。 秦九泽拉着马,避开几个狂奔的逃兵,坐骑感受到了周围的混乱,不停的扭动马头。 旁边的满达儿高喊道,“咱们跟建奴拼了!” 杨石三拉着马转了一个圈,扭头回来骂道,“那不是拼,那是送死,全是建奴的白甲兵,谁去了都是死。” 另外一名尖哨站在马镫上吼道,“那咱们先跑,宣府的好些家丁都跑了。” 秦九泽盯着前方,在清军箭雨的打击下,宣大步兵阵线全线溃散,成片全身亮甲的清军正在靠近,周围的明军步兵纷纷后退。 只有中军的总督认旗没有移动,卢象升的麻衣在混乱的战场上也很显眼,所处的位置越来越突出,部分旗手鼓手都跑了,旗帜逐渐倒下。 清军的攻击仍在持续,飞蝗般的箭雨落下,周围一片惨叫声,正面则是亮甲的步兵迎面而来,明军再没有抵抗的意志,连家丁都在逃离阵线。 坐骑感受到了极度的危险,不安的扭动着,秦九泽勒住马头,转头回来时,总督的认旗位置遭到一波箭雨攻击,旗帜已经倒下。 卢象升肩头插着箭支,但他没有退后,反而往清军的阵线迎去,顾显一跟在他的身边,身上已经中了几箭,走动时十分艰难,他艰难的扭头过来,看到了即将崩溃的阵线,他面目扭曲的吼叫了一声,却听不清叫喊的什么。 秦九泽的双手抖动,粗重的喘息着。 满答儿跑到秦九泽身边怒吼道,“老秦,我听你的,去不去拼了?” 他还不及回答,又一波箭雨落下,这次落地距离尖哨队的位置只有十多步,清军已经很近。 许百总突然朝他喊道,“老秦,带尖哨队走!” 秦九泽愣了一下,他伸手想去抓,许百总已经大喊一声打马朝着前方跑去,飞驰到顾显一身后停下,跳下马跟在卢象升的身后,接着又有几个身影出现在他身边,秦九泽认得其中一个是卢都堂的掌牧官。 他们的前方是无数身披亮甲的鞑子,他们手持长矛和大刀等重兵,连面部都佩戴铁面甲。 卢象升面对着一片白茫茫人群,他拖着中箭的左腿,一步步往前迎去。 清军阵线也在缓缓前进,又一波轻箭从阵线后方升起,宣大军阵型完全溃散,卢象升已被隔绝在阵线之外。 前排的亮甲鞑子开始发射破甲重箭,连续几支重箭命中许百总,身体抖动几下僵在原地,他身边的人也逐渐倒下。 扶着卢象升的顾显一身中数箭,他再次回头,看到了骑在马上的秦九泽,顾显一的眼中只有一片绝望。 他没有朝秦九泽示意,只是咧嘴哭着,口中吐出几口白气,缓缓转回头去,扶着卢象升一步步往闪亮的清军阵线迎去。 秦九泽麻木的看着,此时又一波轻箭升起,就落在几步之外,前方的许百总的身影终于倒下,满达儿撕心裂肺的嚎叫一声,要打马往前去时,秦九泽一把拉住他的马缰,勒转马头向北狂奔,汇入了逃亡的人群。 周围的建奴骑兵正在追杀,但这些都是蒙古人,他们声势浩大的驱赶那些步兵,但秦九泽并不惧怕。 越过溃散的步兵之后,秦九泽最后一次回头,顾显一也扑倒在地,在他的前方,闪亮的阵线迎面而来,一群亮甲鞑子已经围拢在四周,卢象升身穿麻衣的孤单身影仍伫立着。 秦九泽拖着满达儿打马疾驰,再也没有回头。 在他的身边,数千宣大步骑全面溃散。 第四百三十九章 调度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“卢象升侦探不明,调度无方,坐视各邑沦陷,毫无救济,向日敢战之谈,显是沽名欺众!姑念近经薄降,且着策励自赎。建奴分股南掠,督监紧促夹剿,奉有严旨,如再逗延虚饬,定行重治。 朝廷竭天下物力,为各边战守之计,年来饬谕频频,即奏报亦多慨任。乃贼来径入,曾无阻拦,即以死为贤,其如国事何?诸臣之不足依赖如此。今众设督抚,此时作何措处?且抚臣多抗,镇臣多逗,行间长技应否不言步火……”(注1) 十二月十三日,京师永定门外,上千衣甲鲜明的士兵列队在道路上,城门处聚集了大批了文武官员,今日内阁首辅刘宇亮出京视师,前来送行的文武官员众多。 内阁首辅刘宇亮将一个奏本收起,他抬头对面前的杨嗣昌道,“皇上的深意老夫都体会了,文弱啊,中枢这里就有劳文弱多费心操持了。京畿荼毒如此,皇上忧心如焚,我们作内阁重臣,敢不粉身以报。此去视师,对那些恇怯逗留、逍遥歧路之辈,老夫绝不纵容。” 杨嗣昌连忙一躬身,他埋着头道,“中堂大人以首辅之尊亲往视师,下官实在感佩。畿南形势实已万般危急,首要之事无过阻敌狂逞,无论督抚巡镇,断无逗留回避之余地。然则当下可用之兵仅督监二支,亦要提醒督监二臣不可轻率浪战,以免局势全然败坏。中堂大人兵法精熟,这其中微妙之处,只有中堂大人方能拿捏,想来也是皇上派中堂视师的深意。” 刘宇亮面色沉着的点点头,“老夫这份为国之心天日可鉴,但兵法也是不能跟文弱比的,此番建奴狂氛批猖,还需文弱在中枢周密调度,勤王之师才不至于一盘散沙。” 杨嗣昌连道不敢,眼角扫了一眼身旁,此时内阁众人都在,刘宇亮其实是在划清界线,就说他此次出京是视师,不管具体打仗的事情,也不管全局的运筹,只管监视督促,到时候打仗捅了什么篓子他是不负责的。 刘宇亮作为内阁首辅,平日最喜欢谈兵论剑,自诩有边才,或许把手下一帮人忽悠进去了,之前保定、真定州县陷落,朝中对卢象升和高起潜弹劾纷纷。几个刘宇亮的心腹一心拍他马屁,就上本说刘宇亮有边才,举荐他亲自督师。 这奏本一上去,皇帝就当了真,他当时正对卢象升极度不满,便要用刘宇亮去督师。刘宇亮被架上了高台,皇帝下了命令,他总不好说前面自己是吹牛的,如果真的去吧,又怕把命丢了,急得一天之间就老了几岁。 正上下不得的时候,杨嗣昌出来救了他一命。杨嗣昌好歹是真正在九边带过兵的,又在中枢与刘宇亮共事,知道他是什么水平,卢象升此番再是不济,也比这位内阁首辅强百倍,连上几个奏本请皇帝不要临阵换将。 好在刘宇亮有自知之明,顺着杨嗣昌给的梯子滑了下来,终于让皇帝把督师换成了视师,这个视师的意思,就是用它内阁首辅的身份前往一线,督促那些文武官员好好打仗,不许偷奸耍滑,就没什么具体责任了,比卢象升那个援督灵活多了。 所以刘中堂迅速又恢复了精气神,面对杨嗣昌这个救命恩人的时候,也不拿首辅的架子了,那是非常的客气,但为官多年,该划清的责任,刘中堂是不会含糊的。 方才刘宇亮最后说到了中枢调度的事情,杨嗣昌觉得也需要再跟刘宇亮确认一下,在前线视师的时候才不至于与中枢冲突,但他先观察了一下旁边的薛国观,这次刘宇亮弄出这一通闹剧,在朝中丢了声望,在皇帝那里观感也不太好,能当多久首辅很难说,倒是薛国观最近奏对颇合上意,这段时间刘宇亮又不在朝,朝中都比较看好他,所以杨嗣昌要谦虚一点,先看看薛国观有没有什么要说的。 但薛国观没有说话的意思,杨嗣昌才又对刘宇亮道,“中堂大人,建奴此番势强猖狂,全然靠总督兵马恐难制敌,兵部已另调秦军曹变蛟、辽镇吴襄入卫,对此两部兵马,下官拟隶于巡抚孙传庭之下,以为督监后劲,待建奴势弱之时,几路援兵汇合厉剿,定可收实效。” 刘宇亮听了微微点头,杨嗣昌只提到了总督兵马,其实是暗示会用孙传庭替代卢象升,最近皇帝多次痛批卢象升,刘宇亮是知道的,现在杨嗣昌再次提到,就是让他心中有数,到了前线视师之时,对卢象升可以严格一点,没有什么风险。 刘宇亮思索片刻,突然压低声音问道,“老夫敢问一句,建奴既未往龙固入山西,至今全师仍在畿南,那以文弱边才无双,判定这东虏的苗头究竟是要往何处去,继续南逞否?原路入河间否?抑或过运河往山东?” 他声音很低,只有杨嗣昌和薛国观听到了,薛国观仍是装作没听到,杨嗣昌犹豫一下道,“中堂大人明鉴,畿南平野之地,建奴苗头究竟往何处去,必得各镇斥候远近查探方能明白,下官不敢凭空臆断,否则便与那援督无异了。” 刘宇亮嘿嘿的笑了笑,杨嗣昌又接着道,“即便建奴苗头未定,但兵部筹划在先,龙固虽是伪报,但下官已调陈新甲回镇,又山西两巡抚驻守各关口,如此断了建奴西去之路。畿南地方除督监二支之外,山东巡抚颜继祖驻德州,登州巡抚杨文岳驻临清,只要此两处重镇不失,则断了建奴东去之路。为防建奴继续南逞,又调安庆兵备道史可法往徐州,断了建奴南下之路。” “文弱不亏边才之誉,如此建奴只有北返一途,想来孙传庭正好可击其惰归。” “中堂大人高见。”杨嗣昌躬身表示谦虚,实际他方才说的部署,根本达不到阻断建奴去路的作用,东面那么广阔的地方,德州和临清最多能把自个守住。 更不用说史可法那一路,建奴进入真定府之后才发出的令信,是为了防止建奴杀入南直隶,那史可法接令后调兵,至少两个月之后才能在徐州就位,等他到的时候,建奴早不知又去了何处,在快速敏捷的建奴面前,兵部的调动始终都像是慢动作。 但刘宇亮并未质疑,也是给杨嗣昌留了面子。 此时刘宇亮身后突然有个声音道,“禀中堂大人知道,末将亦可与孙军门一同击贼。” 杨嗣昌眼角往刘宇亮身后看了看,那里有几个京营的军官,看起来都颇为雄壮,说话的是最前一个,杨嗣昌倒是认识的,京营的副将周遇吉。 崇祯十年时周遇吉就调去剿流寇,战绩十分不错,他和黄得功都是京营后起之秀,所以才调来跟首辅一起去前线。(注2) 刘宇亮没有回头说道,“周将军此番随本官出京,自然是去击贼的,但何时何处击贼,还是要听中枢调派,不可轻易浪战坏了兵部的运筹。” 这支京营是给刘宇亮的,实际相当于他的保镖,杨嗣昌知道刘宇亮并不想真的跟建奴打仗,周遇吉这般跳出来说话,是让刘宇亮有点难堪的,所以杨嗣昌也不便插话。 刘宇亮不再多说,与其他送行官员告别,刘宇亮举动沉稳,颇有首辅的气度。 随行的兵部职方司郎中沈迅来到杨嗣昌身边,他凑过来低声道,“孙传庭又上了一本,说他在前方所见,兵将毫无一丝战心,但凡派遣要与建奴战,便各种推诿拖延,他以为万不可与建奴大战,刘中堂此番去了,不知道能否体念这个意思。” 杨嗣昌倒不惊讶,孙传庭一直就是这个观点,就是明军全然无法与建奴阵战,“刘中堂是首辅,这点意思他自然是懂的,孙传庭有没有说曹变蛟何时能到?” “未提到,吴襄倒是来了确信,三日之内就能到,部咨已发出,让他去真定与孙传庭合营。”沈迅想了一下道,“左良玉一部毫无音讯,熊文灿十月时提到说左营已发出,至今不知走到何处。” 杨嗣昌冷冷的哼了一声,并未深入这个话题,“今日卢象升那里有没有塘报?” “上次塘报时到了南宫,说建奴全师在临清附近,宣大军准备去临清与总监合营,聚兵一处与建奴合战。” “合战……卢象升不是不知兵,只是心思太重了,他真就不明白,就算合兵一处,高起潜也不会与他合战,建奴两路既在临清左近合营,那首要便是固守临清,德州亦不可不防,建奴凶险狡诈,杀个回马枪也不是不能,你去文提醒一下颜继祖。” “颜继祖来了信,说众军云集临清,但济南防卫空虚,仅有登州兵一千人,建奴行迹诡异,不可不防突袭济南之类,建议从临清分兵一部协防济南,或者分兵去德州,他带标营回防济南。” 杨嗣昌皱眉想了想,“那为何宋学珠又说济南无需调兵,是社兵乡兵足够还是如何?” “这……宋学珠来文中未曾明言,只说济南安危他一肩任之。” “他颜继祖是山东巡抚,宋学珠是山东巡按,自己两个人都各有说法,兵部怎么调派?”杨嗣昌看着远处与人说话的刘宇亮半晌后道,“宙泉你觉着,建奴会不会真的去济南?” 沈迅咬着嘴唇半天没敢回话,对于此次建奴进军线路,兵部的判定没有一次是准的,沈迅也不敢再妄下结论。 杨嗣昌并未逼迫他,过了片刻后道,“临清和德州都不容有失,建奴苗头将在临清合营,临清不宜分兵,山东左近何处还有兵可调协防济南?” 沈迅低头想了片刻,“尚有两支,其一为山东总兵倪宠所部,目前驻扎在徐州,另一支为南直隶安庆奇兵营庞雨所部,此前史可法奏报,说应天兵马自发勤王,之后朱大典来文,说安庆奇兵营已到了徐州。” “这个庞雨的安庆奇兵营倒是可用之兵。”杨嗣昌点点头,“那就让朱大典调兵马驻守徐州,倪宠及庞雨两支应援济南,若建奴北返,倪宠归属总监隶下追击,庞雨归属卢象升隶下追击。速速拟令,今日发出。” …… 注1:这两段出自两个奏本,都是崇祯的亲笔批复,第一段对卢象升的评价,是卢象升战死之前就批的,不知道他本人看到没有。第二段是陈新甲一个奏本,兵科抄出时间是十二月二十二日,里面所引用的一段圣旨,崇祯主要针对的是战死的地方官,责怪他们守城不力,破城一死了之没啥用处,虽然逻辑上有一定道理,但作为一个管理者,这样评价已经以身殉职的手下,仍是有欠妥当的。 注2:周遇吉崇祯十一年为京营副将,驻守在京师,刘宇亮出京时跟随出京,参与了后半程作战。 第四百四十章 威县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十二月十三日午时一刻,临清州下堡寺。杨光第穿着一身皂隶服,在寺庙西北角的一口深井旁边提起一桶水来。水流哗哗的洒在井沿上,杨光第跳了一下脚,差点被湿了鞋子。 这里地处临清西部,下堡寺是附近著名的寺庙,初建于唐代,下堡寺的北面是通往山西的官道,寺庙南方是临清本地的大道,通往西面的摇鞍镇,由于历史悠久又交通便利,这里的香火一向十分兴旺,周遭也形成了一片市镇。 寺庙周边有数十口水井,供应聚集的香客和行人,此前清军的左翼军攻临清不下,就从此处经过,清军短暂停留后就去了威县。很快就有僧人回到寺庙中,但周边仍很不太平。清军左翼军驻扎在威县,设了十多处营地,临清也是官军云集,高起潜的辽镇到达后,临清总兵力多达五六万人。 下堡寺就处于两地之间,主要是明军去往威县打探,以确定清军的行动方向,两日之前有一支辽镇骑兵去了更西面的摇鞍镇,规模比较庞大,骑兵数量就上千,还有随行的辅兵两千多人,不像是寻常的哨探。 确定清军往西移动后,游骑兵也从初家圈渡河,顺着官道往西打探,游骑兵局的百总留在十八里铺,重点哨探威县方向,清河和馆陶也各分派了一支小队。 但越往西辽镇的活动越频繁,游骑兵不方便直达前线,至今没有与清军交战,路上遇到一些明军探马查问,游骑兵一律说是来自南直隶徐州的马快,属于地方衙门派来打探的。 因为剿流寇的时候各地吃了情报不足的苦头,州县衙门都喜欢自己派探马在周边打探,山东一些州县也确实派了马快在临清活动,只是没有游骑兵那么深入,所以那些明军并未起疑。 由于清军没有移动,所以位置比较清楚,从这些明军口中得知清军有十余处营寨,每个营区都很庞大,里面不但有清军,还有大量被掳掠的百姓和牲口,清军到现在仍驻扎在威县县治附近,不知在等待什么。 到下堡寺的是杨光第所在旗队,寺庙里面能居住,但院墙颇高出口又少,容易被人围困,旗总选择在官道北面一个残破宅院驻扎,但那里的水井里面被抛了尸体,所以杨光第只能到寺庙打水。 官道上突然一阵密集的蹄声,杨光第赶紧放下水桶,躲在水井不远一棵大树后,蹄声逐渐逼近,杨光第心头发慌,他在官道南侧,坐骑没在身边,如果来的是建奴,自己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。 他探出头去,只见大约两百多骑兵沿着官道疾驰,服装看上去是前面经过的辽镇兵马。这些辽镇兵打着马从官道疾驰而过,连停下来喝水都没有,有一副弓插掉落在杨光第不远的官道边,这些辽镇兵也不捡拾,头也不回的往临清方向去了,完全不顾及马力,一副匆忙的模样。 后面又陆续过去几十骑,官道上暂时又安静下来,杨光第提着两个水桶来到官道旁,左右看了看官道上没有行人后,将弓插捡起挂在身上,然后立刻越过道路,快速跑进了宅院。 外院中聚集了十多名身穿皂隶服的游骑兵,他们都准备好了兵器,马匹也是备妥的状态。 旗总接过杨光第身上挂的弓插,翻看一下发现上面有辽镇的标记,弓身上的胶是保养过的,并非是不堪用的装备,旗总朝着外面看了看骂道,“这些辽镇兵逃命么,这么好的弓都不要了。” 话音刚落,外面官道上又传来蹄声,没有上次那么密集。 众游骑兵又开始准备,旗总探头看了看道,“自己人。” 五名骑手从西面飞奔而来,身上都是皂隶服,有的在外面又套了一层棉袄。 领头的伍长跑进院来急切的道,“辽镇和山永的兵马沿大路来了,摇鞍镇方向的辽镇逃命一般的,连营帐都没收拾。” “是不是建奴调头回来了?” 伍长摇摇头,“说是卢都堂带着宣大兵跟建奴打仗,宣大兵败了。” 院中顿时哗然,这里的游骑兵有一半都参加过滁州战役,卢象升一举击溃众多流寇,给大家都留下深刻印象,此前清军往西移动,游骑兵也以为是卢都堂得胜,逼迫清军合营,没想到突然接到这样的消息。 旗总愣了一下,“就是威县鞑子打败的,还是西路的鞑子?” “不知道,反正各家都在往临清跑,家丁跑在前面,那些营兵也顾不得了,营帐啥的全都丢下不顾,跟在后面跑。” “宣大兵败了,他辽镇又没败跑个什么劲。” 旗总刚骂完,外面又响起蹄声,他在门前探头看去,大路上连绵不断地骑兵,许多人的头盔已不见了,他们连旗帜都全部卷着,不知是哪个将官属下。 众游骑兵互相交换着眼神,他们之前接到的消息,是宣大军有约三万人,卢象升带领的三万边军都败了,那还有哪个营伍能当鞑子一击。前面的辽镇都跑了,自己这点游骑兵留下来,即便查探清楚了也没有作用。 杨光第呆呆看着众人,然后又看看旗总,满脸的茫然。 旗总扫了众人一圈,过了片刻之后不容置疑的道,“辽镇的人走了,所有军镇都走了最好,建奴就不会防备了。游骑兵本就是踏白之人,别人走了我们偏去。有一个旗队在摇鞍镇了,咱们往威县北面去,把鞑子动向查探明白。” …… 十二月十四日傍晚,西边的光亮逐渐暗淡。 威县东北方三十里铺,这个以前围绕递铺形成的小市镇一片残破,最近几天没有下雪,大地成了黑白相间的斑驳,地面上的各种脚印重重叠叠,根本无法分辨。 “余二哥,来了三个骑马和两个走路的,边军装扮,外袍带毛领。” 一个屋顶垮塌的草屋里,杨光第趴在泥胚墙边,从一个破洞观察外边的道路。 余老二凑到另外一个破洞前,只见外面的官道上三个人影,他们间隔颇远,小心翼翼的沿着道路进入市镇。 三匹马都没有精神,显然是走了不短时间,三个骑手不停的扫视着道路两旁的废墟。 余二哥低声道,“第一个有辫子,是鞑子,用你火铳打。” 屋中另外几个游骑兵拿起身边的腰刀和短柄斧,准备好交战。 杨光第低声道,“辽镇也有鞑子,别打错了。” 他们的小队今日才到达此处,一整天没有遇到建奴的骑兵,但对游骑兵仍然有用。 清军的营地在县治附近,他们一定会在营地周围派出大量哨骑,掌控战场的情报优势。建奴悬师入寇,人马要跟着营地走,哨骑一般不会离营过夜,按照哨骑的行程,来回一百里能办到,今天没有碰到建奴哨骑,说明超出了他们的侦察范围,寻常判断清军大营位置在五十里之外。 但旗总认为清军营地在五十里内,是因为他们冬季长途跋涉后马力不支,所以减小了哨探范围。 旗总打算晚上就住在三十里铺,从这个方向继续接近二十里,明天与建奴的斥候交战。 游骑兵也是刚到不久,在市镇的东北角安顿下来,如果有情况这个方向也好跑,寒夜里面散兵生存能力并不强,而且建奴还不熟悉道路,所以他们夜间活动的可能不大,出门哨探的建奴此时也已经返营,杨光第已经在收集柴草,准备点火取暖,没想到天快黑了还有骑马的人来。 三个骑手走到了市镇中间位置,距离杨光第他们藏身的东北角还有点距离。 余老二拿过一把蹶张弩,这把蹶张弩是从远哨队借来的,他们在初家圈遭遇了清军,对敌人的披甲率有了重新认识,特别是领头的白甲兵,旗总认为那名白甲兵有两重或三重甲,靠弓箭是无法破甲的。 杨光第的那把鲁密铳成了旗总关注的重点,每天都要问一遍,休息的时候就要杨光第练习装填,途中没有地方增加鲁密铳,只能问远哨队借了一把蹶张弩。 余老二用脚踩住脚蹬,缓缓开始上弦,弩身发出轻微的嘎嘎身。 外面中间的那个骑手突然往这边看来,杨光第连忙闭上眼,缓缓从洞口退开。 中间的那名骑手一直看着草棚的方向,杨光第在占据优势一方,竟然口干舌燥,感觉已经被他发现了。 正在此时,外面一声惊叫,接着就有人奔跑,杨光第再看去时,只见两个百姓模样的人从街市中跑过,往北跑进了一条巷子,三个骑手立刻打马追了过去,叫喊声一路蔓延。 哭喊声传得很远,在街市中回荡,余老二挥挥手,几人走出草棚,旗总带着几名游骑兵也出现在街中,他们跟着哭声尾随过去。 小巷中有一个客栈,店幌跌落在街沿石上,哭声正是从里面传来的。 “求兵爷饶过,我们还有家小父母,都指着我们逃得性命回去养活,求兵爷饶命啊。” 一个有点怪异的北方口音吼道,“松手!” “兵爷留下点吃食,不然饿死了也回不了乡……啊!” 那百姓一声惨叫,杨光第微微抖动了一下,他跟在余老二的身后,接近了大门。 一个沧桑的声音道,“你不松手现下就死了。” 百姓嚎哭两声,怪异口音嘿嘿笑了两声,“就给他手上一刀,不死人。” 此时百姓的声音又响起来,是沉闷的啜泣,那沧桑的声音问道,“这里是何处地方了?” 百姓应道,“威,威县东边。” “离临清还有多远?” “骑马还走一日就到了。” 里面沉寂了片刻,只有百姓的呻吟声,那沧桑的声音终于道,“你们自去投辽镇,我不去了。” 余老二回头看了杨光第一眼,回头走到了门边位置。 里面怪异声音问道,“那老秦你去哪里?” “不知道。”老秦咳嗽了两声,“何时死了就干净。” “你不回宣大去杀鞑子么?” “没人真想杀鞑子,真想杀鞑子的都死……” 里面突然说话停顿,传来抽刀的声音,显然是发现了外面的情况,旗总大喝一声,带着游骑兵冲入客栈。 杨光第跟在最后,冲进去之后只见躺着两个人,地上散开着一个包袱,旁边还有一滩血,那三名骑手手执腰刀退到了墙角,中间就是方才凝视草棚那人,他满脸的皱纹,漠然的看着面前的游骑兵。 第四百四十一章 伏击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“你亲眼看到卢都堂被杀的?” 昏暗的客栈大堂中,秦九泽微微点头,“被鞑子围了,死了。” 堂中只有四人,除了秦九泽之外,还有旗总、余老二和杨光第。 旗总看着面目模糊的秦九泽,“宣大兵马都覆灭了还是逃出些?” “将官带着家丁往北跑了,各家将官该都没有死。” 旗总皱皱眉头,“合着就卢都堂一人死了,那你为何不跟将官跑,又不跟那两人去投辽镇?” 秦九泽简短的道,“他们都不真心打鞑子,不喜便不去了。” “我们不是快手,是南直隶的营伍,咱们真心打鞑子,但是就缺好的夜不收,你可愿跟着我们打鞑子?” 秦九泽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,似乎在抬眼观察,片刻之后他道,“愿跟着。” “那你的兵牌我拿了,跟着就是咱们奇兵营的人,就不能想走就走了。” 秦九泽又点点头,旗总看他两眼之后转向杨光第,“杨光第,秦九泽跟着你,先给他弄些吃的,咱们军中和宣大总有些不同,你负责教他规矩。” 杨光第顿时一呆,旗总却没等他,说罢就调头出门,到了门口又回头看着杨光第,“秦九泽是边军的尖哨,有本事的人,你教他规矩,不是说你就是师傅,也要跟着人家学技艺。” 杨光第哎的应了一声,等旗总出门后,昏暗的堂中三人都不说话,秦九泽沉声道,“杨光第,吃的呢。” “有,这个,这里有两个饼。” “还有马料。” 那边的余老二嗤的一声,“你当起老爷了怎地。” 杨光第应道,“马料我一会去旗总那里领,路上运来不易。” 秦九泽缓缓坐下,拿出火折子敲打起来,片刻点燃了火绒,然后小心的把揉过的干草靠在火头上,干草燃烧起来,秦九泽将几根小柴棍架在上面,很快火苗就窜起来。 “你们为啥要杀了那个百姓。” “是杨石三杀的。”秦九泽伸手拿过一块劈开的门板放在火上,“他以为外面是跟那两人一伙的,先杀了少个敌手。” 火势逐渐增大,屋中也有了点暖意,余老二也坐下来,看着火光中的秦九泽道,“姓秦的,不管你在宣大是夜不收还是尖哨,在咱们这游骑队里面,干啥都要听伍长队长的,帮不上忙就算了,不要多事害死了别人。” 火堆中窜出一股烟来,秦九泽咳嗽了一声,用手在面前挥了两下,便退开了一些,顺手把头盔取下放在旁边,没有接余老二的话头。 杨光第偏头看着面前的秦九泽,这人年纪不小,头发都花白了,脸上皱纹比好些老头还深,似乎也不算强壮,但总就觉得能打。 旗总检查了这三个宣大兵的兵牌、马匹和武备,跟他们自述的都能对上,说明确实是宣大边军,最近经常听到这支军队,游骑兵甚至还口授了宣大各个营头和主将名称,印象最深的当然是卢象升。 “秦……秦大叔,卢都堂真的死了?” 秦九泽仍是简短的道,“死了。” 杨光第沉默了一会道,“我是在滁州被救下的,得亏是卢都堂打败了流寇。” 昏暗的光线中,秦九泽微微抬头看了一眼,他的眼睛本就不大,看不清眼中的情绪。 “方才听你说你是督标中营的,副将叫李重镇,我记得武学的人说,救我那一仗也有你家李副将。” 秦九泽哼了一声,“李重镇是你家的,他是辽镇来的。” 余老二歪着头问道,“李重镇是中营副将,卢都堂都死了,为啥他还能逃,放在咱们奇兵营里面,主官战死下属逃的,回营立刻砍了脑袋。” 他伸手指指秦九泽,“李重镇要是不跑,你们这些夜不收也该跟着主官一起战死。” “我说了,李重镇是你家的主官,我家主官姓许,真心杀贼的人都死了。” 杨光第站起来大声道,“庞大人才是我家大人,李重镇不是!我家庞大人才是真心杀贼的,这次就是从南直隶赶了一千里路来杀鞑子的。” 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,几人转头看去,门前灯火晃动,旗总打着一个火把大步走了进来。 “杨光第你那么大声做什么,怕鞑子听不见么,都过来,秦九泽也过来。” 几人围拢过来,旗总直接说道,“剩下那个百姓说,他是从威县关厢跑来的,午时前在二十里铺见到过一队建奴,大约十几个人,一个亮甲鞑子,抓到了几个百姓,午后就回去了。” 听到亮甲鞑子几个字,杨光第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看旗总额头,那里一道醒目的伤疤,就是上次在初家圈遇到的亮甲鞑子留下的。 旗总蹲在地上用石头画了一道,“如果他们大营不动,明日建奴可能还是如此活动,天亮前我们出发,先行埋伏在二十里铺,一队在西面入口,二队三队在中间。” “你们三个。”石头画了一个圈,代表二十里铺,接着旗总在圈的西南位置胡乱抹了几下,“这里有一片林子,那个百姓说铺西头有条路可以进林子,你们自己去寻这条路堵住,不要让鞑子从这里逃了,有没有要问的?” 秦九泽安静的盯着地上的图案,听到这里略微有点惊讶的抬头,似乎没想到他们想全歼鞑子哨骑,更没想到旗总还要跟他们商量。 余老二问道,“带马么?” “带,有建奴逃过去你们好追。” 杨光第举了一下手,“我的火铳破甲厉害,要不要还是在西头打亮甲鞑子。” “有两把弩够了,余老二你那把弩交给我,杨光第自个寻个好位置,最好又能打西头又能堵路。” 旗总抬头看向秦九泽,示意他提问。 秦九泽第一次有点局促,他咳嗽一声道,“今日是十多建奴,也或许是查探,明日或许就是数百之多。” “这条路建奴月前经过,钱粮子女都抢光了,建奴的人马定然是往威县南方去抢掠了,查探二十里铺就是看有没有漏掉的百姓,不会派许多人马出来,若实在来得多,听蹄声多了便跑。” 秦九泽听了点点头,对旗总说道,“要点豆料,不然马追不上。” “过一刻钟杨光第来领。”旗总看着秦九泽,“能抓到活的最好。” 他说罢接了余老二的阙张弩,起身走了出去。 三人回到各自位置,杨光第想到明天埋伏建奴,心头有点兴奋,摸出自己的鲁密铳擦拭起药锅,余老二则靠在火堆边睡了。 秦九泽看着杨光第擦枪良久,微微摇了摇头。 …… 十二月十五日,威县东面二十里铺。 杨光第看着眼前的树林发呆,这全然不是他想象中的小树林,而是一大片榆林,树林边缘已经到二十里铺,市集里面的小巷都可以通进入林子。 在江北的人口密集地区,很少能看到这样的树林,因为土地早就变成了耕地,树木时长不起来的,但这次往北行军,过了凤阳之后的各地都有类似这样的树林。 北方的土地问题比南直隶更严重,确实如庞雨所说的,倒给银子也没人要,许多土地被抛弃而无人接手,经过多年抛荒而形成了这些树林,其中最常见的就是榆林,繁衍得最为迅速。 这一片树林大约也有几十年了,有些榆树显得非常高大。 由于榆林不规则,余老二选了半天,也没找到能兼顾埋伏和堵路的位置,三人只能在靠近西头的林中道路旁埋伏下来,马就栓在二十步之外。 林中不时传来鸟叫,秦九泽靠坐在一棵大树下,摸出腰刀查看了一番,接着有掏出一把黝黑小刀,刀刃或许经常打磨,显得又短又薄。 杨光第正在挽自己的火绳,看到秦九泽的小刀后道,“秦大叔,你这小刀砍得动啥呢。” 余老二嘿嘿笑了两声。 秦九泽没有理会他们,此时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集市边缘,杨光第两手一抖,余老二摆摆手道,“是旗总来了。” 旗总没有骑马,大步跑过来到了一棵树下,杨光第和余老二连忙过去,将旗总顶在肩上,旗总抓住上面一根枝丫,爬到了树上去。 他横坐在枝丫上,咔嚓一声拉开了一个三截的远镜,朝着远处张望。 秦九泽缓缓站起身来,看着树上的旗总发呆,杨光第过来时,秦九泽才喃喃道,“卢都堂也有这般远镜,当宝贝一般收着。” “咱们这里所有游骑兵的旗总都有一个,步兵的把总、炮兵炮长都有,看得老远了。” 话音刚落,旗总已经吊着枝丫跳了下来,他对几人道,“看清楚了,西边来了十多个骑马的,定然是鞑子,预备好了。” 他说完就飞快的跑进了市集中去,沿途飞起许多鸟雀。 余老二骂道,“操典怎么说的,勿惊鸟雀,鞑子都要吓跑光了。” 杨光第将火绳点燃,笑着对余老二道,“鞑子没有远镜,看不到的,一会就落下来了。” 市镇内很快安静下来,鸟雀又重新落下,,跟着集市的东头就升起一股白烟,就像有人在煮饭,杨光第知道是在吸引建奴过来。 三人隐蔽在林中,听着官道上清脆的蹄声逐渐接近,杨光第听得明白,就是十多匹马,蹄声一直很均匀,没有任何停顿和加速,建奴似乎是散步一般,全然没有防备。 杨光第将火绳吹亮,又拉出一截来,调整好之后从树林缝隙中往外看去,市镇间静悄悄的,蹄声更近了,市集西头有鸟雀飞起。 杨光第手心还是有点冒汗,他握了握枪身,转头去看秦九泽,只见这个宣大兵仍安静的靠在树干上,看不出半点担忧。 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喇叭声,是游骑兵的号音,杨光第注意力立刻转回了市镇。 蹄声立刻杂乱起来,弓弦声嘣嘣的响个不停,惨叫和喝骂交织。 杨光第又吹了一口火绳,瞄准市镇方向,枪身刚刚放平,一个巷子中就窜出一个骑手的身影,他趴在马背上似乎受了伤,看不清衣着,但埋伏的游骑兵都没有骑马,出来的肯定是建奴。 杨光第毫不犹豫,鲁密铳一声轰鸣,面前白烟弥漫,杨光第飞快的挥舞手臂打散白烟,满怀希望的看着,结果那骑手不但没有掉下来,还一拐弯进入了林中。 余老二放下弓箭骂了一声道,“又他妈没打中,你装弹,老子去追。” 他飞快的跑向自己坐骑,上马急追而去。 杨光第满脸通红,一边急切的装弹,一边观察着市镇的动静,那里喊杀声激烈,但从有建奴逃跑看来,游骑兵应该是占据上风。 但越急装弹就越慢,火绳再次被喷飞,火头不用说已经熄了,杨光第必须重新点火,又要大费周章。 “秦大叔你备好弓……” 杨光第回头看时顿时呆了,只见树干上空无一人,后面栓着的两匹马也不见了踪影。 第四百四十二章 林间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“站住,再走我开枪打你!” 榆林深处,杨光第端着鲁密铳剧烈的喘息,前方二十步外是牵着双马的秦九泽,发现秦九泽不见了之后,他就一路追赶,喊了两次坐骑大火的名字,顺着马嘶声寻到了逃走的秦九泽。 秦九泽连头的没回,“火铳能打到人,建奴就不会一路杀进边了,别炸死了你自己。” “我都打到过亮甲鞑子了!” “方才火绳飞了,你一路追过来,没工夫装填。” 杨光第满脸通红,他的鲁密铳上确实连火绳都没有。 秦九泽并未沿着林中那条道路走,而是在林中往东,分明就是要避开交战,就是要带着马逃。 秦九泽缓缓转身,杨光第一把将火铳扔在地上,唰一声拔出了腰刀,“你已入了安庆奇兵营营伍,这里不是宣大,由不得你想走就走。” “我不是入了你安庆营,跟着就图点马料,看不上你们南兵。”秦九泽看了杨光第半晌,“小娃,啥营头都一般模样,你们这伙人再卖力也没用,我家那尖哨队也跟你们一般卖过力,勿要信那些军律,将官都是骗人的,不值得卖命,就算赢了这一小阵也无用,终归最后死个不明不白,你还是自个早些回家去。” 杨光第握着刀坚定的道,“安庆奇兵营军律第三条第二款,无论本营何部兵将,见本营逃兵者必行逮拿,纵容逃脱者按逃兵同罪。” 秦九泽站在原地漠然的道,“你打不过我,要杀人去鞑子那边。” 杨光第胸膛起伏,双眼直直的盯着秦九泽,两人对峙片刻后,杨光第提起脚步往前走去。 幽寂的榆林深处只有偶尔响起的鸟鸣,杨光第脚步的沙沙声仍很刺耳,他额头出汗,但仍在向秦九泽靠近,秦九泽冷冷看着他,仍没有丝毫动作。 两人之间只剩下五步,秦九泽的手放在刀柄上,“杨光第,留着命回家去。” 杨光第脸颊抽动,又往前靠近一步,秦九泽眼中闪过一丝惊讶,右手握住了刀柄,正在此时,西侧的榆林中传来一阵鸟雀扑腾的声音。 秦九泽立刻往后退开两步,见杨光第没有继续靠近后,侧身将马缰捆在旁边树干上,接着飞快的取下弓插,又将箭插挂在腰上,就弓着身子往西面潜行,一点也不理会身后的杨光第。 杨光第呆了呆,赶紧跟在后面。 走过三十步左右,已经听到了隐约的马蹄声,还有人说话的声音,穿过重重叠叠的榆树传入耳中。 秦九泽偏头听了片刻,回头看了杨光第半晌,似乎在犹豫着什么,过了好一会他终于招招手,示意杨光第跟着自己。 杨光第也顾不得其他了,知道秦九泽确定了是建奴,赶紧跟在后面。 两人借助着树木的掩护,一路向着声音靠近。 终于秦九泽停下来,躲在一棵大榆树背后,从树干旁边观察。 杨光第仰头看了一下,上方的树枝停着一些体型较大的鸟,好像是些乌鸦,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很是显眼,他从另外一侧小心的探头出去,视野中重重叠叠的树干,前方一个亮甲的身影一晃而过。 杨光第喉头咕嘟一声,口中却没有口水,树干缝隙中有骑马身影闪过,似乎是三个人,只有一个亮甲,其他两人应该是暗甲或棉衣,至少两匹马插着箭,身上血迹斑斑。 看起来是马匹受了伤,这几个鞑子逃出集市后准备在林中躲藏,以免出林后因为坐骑不支被追上,所以没有沿着林中道路跑,而进入了这片林地。 “你不是想杀人,去杀鞑子去。” 杨光第呆了一下,呼呼的喘了两口气,咬咬嘴唇刚要站起时,秦九泽又沉声道,“三个人,你杀那个白甲,我杀另外两个。” “我这刀……” 不等他说完,秦九泽已经取下箭插,从里面拿出三支弓箭,夹在右手指间,“这地方马没人快,我喊上了你才追。” 杨光第点点头,秦九泽回身过去,靠在树干上默默等待蹄声接近。 杨光第心头紧张,手脚都有想动的感觉,只感觉握刀的右手不自在,他把手收了一下,突然听到腰间当一声撞击,杨光第猛地低头一看,是刀柄撞到了装引药的铜壶,不由呆在当场。 随着这一声撞击,头顶上传来煽动翅膀的声音,马蹄声骤止,林中仿佛凝固一般。 秦九泽猛地侧跨出树干,身体侧对着建奴来的方向,右手飞快的拉弓,几乎是瞬间拉满。 弓弦嘣一声脆响,头上振翅声响密集的响起,一阵雪粉纷纷而下,飘飞在幽静的榆林间。 惨叫声在前方响起,秦九泽已经放出第二箭,传回叮一声清脆的金属声响。他刚要拉开第三箭,突然松开闪回树后。 树旁呜的一声响,一支飞剑一闪而过,外面传来听不懂的吼叫声,还有马匹的嘶鸣。 秦九泽猛地喊道,“上!” 事发突然,杨光第外边情形一无所知,但秦九泽的叫声一出,他闷头就冲了出去,眼角看到秦九泽已经提前一步从另一边冲出。 前方林间有一小片空地,一匹空马出现在眼前,亮甲鞑子已经下了马来,躲在马的另一侧取出弓来,右手正伸出取箭,杨光第闷头冲出,此时不管想不想打都没了退路。 他在初家圈见识过鞑子白甲兵的射术,这个距离上如果停下,白甲兵将很快射出弓箭,自己无论如何都跑不掉,现在只能拉近距离逼迫鞑子弃箭。 他不顾一切加速冲去,晃动的视野中散布着薄薄的雪雾,一道道的树影从两侧飞速滑过,眼角仍留意到秦九泽那边,两人之间有几棵榆树隔开,秦九泽的身影在林木见忽隐忽现,他果然是去对付那两个暗甲鞑子,杨光第只能靠自己对付亮甲鞑子。 只片刻他便绕过马头,白甲兵出现在眼前,跟初家圈的鞑子一样带着金属面具,上面一道道的划痕,证明这个面具曾久经沙场。 白甲兵毫不犹豫的丢了弓,唰一声抽出了腰刀,朝着杨光第左侧斜劈过来。 杨光第脑袋空白,但游骑兵的腰刀对抗是每天都有的,他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双手握柄,刀身斜着格挡,当一声脆响,一股大力袭来,刀背压到了自己的左臂上,几乎快要超过杨光第的忍受极限。 受力刚一结束,杨光第立刻熟练的旋转刀身,像无数次练习的一样,侧滑一步,刀身则转到了右侧,进入了亮甲鞑子防御的空挡。 杨光第身体向左旋转,同时手腕转动手臂挥动,刀身破开飞舞的雪粉,在刺耳的摩擦声中,刀锋从鞑子左肋一直划过胸膛,在鳞甲上留下一条不显眼的刀痕。 若是对付无甲的流寇,只这一个回合就已经取胜,但对方是重甲的鞑子,几乎没有造成任何伤害。 亮甲鞑子不退反进,根本不理会杨光第的腰刀,又是当头一刀直劈过来,杨光第又是一格一砍,这次砍中了鞑子的右肩,仍然毫无作用。 鞑子似乎根本没有防御的意思,再往前逼迫一步,杨光第已经退过了马头,地上还扔着弓箭,杨光第跑也没法跑,两次砍杀毫无效果,心头一股丧气的感觉袭来。 杨光第绕过马头,躲到了马匹另一侧,亮甲鞑子身穿重甲,远不如杨光第灵活,始终被马身隔开。 白甲兵怒喝一声,去地上捡弓箭,杨光第见状朝着马屁股上就是一刀,那马长嘶一声朝前面跑了,很快消失在林木之间。 两人之间没了阻隔,白甲兵正抓着弓身,杨光第一阵想跑的冲动,只要躲到树林间去,白甲兵也射不到自己,但秦九泽那边还有兵刃交击的声响,如果自己跑了,白甲兵拿到弓箭过去,秦九泽必定难逃一死。 杨光第也大叫一声,鼓起勇气再次朝着白甲兵冲过去,那白甲兵只得又弃了弓箭,用腰刀与杨光第交战。 白甲兵的攻击越发凶猛,杨光第惧怕弓箭不敢远离,极度紧张下控制不好交战距离,始终处于被攻击的状态,几次反击仍是毫无作用。 巨大的精神压力下,只片刻时间杨光第的体力便迅速消耗,他气喘吁吁,移动开始变得迟缓。白甲兵的体力也在下降,但他有甲胄优势,处于相对安全的优势地位,体力的消耗速度明显低于杨光第,他逼迫杨光第交战,却并不远离弓箭。 再一次格挡后,杨光第接连倒退两步,脚步漂浮差点跌倒在地,白甲兵抓住时机急赶两步,举起腰刀就要砍杀过来。 杨光第右手勉强举起,但知道已经抵挡不住。 突然急促的脚步声迅速接近,白甲兵还不及转身,只听嘭一声大响,一个人影猛烈的从侧面冲撞在白甲兵身上,白甲兵猝不及防,两人一同滚到地上。 秦九泽左臂的棉甲破了,破口翻出了发黑的棉花来,他与白甲兵在地上滚动着,两人的腰刀都掉了,白甲兵抓出了一把顺刀,又被秦九泽死死的顶高。 杨光第手臂发软,勉强朝着鞑子的腿砍了一刀,又被腿甲挡住。 秦九泽喝道,“压住他!别让他起来!” 此时那亮甲鞑子竟然翻到了上面,作势要举刀去刺杀秦九泽,杨光第尖叫一声,扑过去勾住亮甲鞑子的脖子,亮甲鞑子体力也消耗不少,顿时被带得翻倒下去。 秦九泽顺势翻起,立刻压在白甲兵身上,白甲兵感受到了危险,发出尖利的嚎叫,剧烈的挣扎起来,杨光第此时在左侧,他体力不支,就直接压住白甲兵的左肩上,双手抓着对方的左手。 秦九泽则斜压在白甲兵的胸前,他同样气喘如牛,右手顶住了白甲兵握着顺刀的右手,身体压制着白甲兵的挣扎,左手则抽出了那把黝黑的小刀,但没有忙着刺杀。 白甲兵身处下方,挣扎极度消耗体力,短暂的一轮挣扎结束,身体略微安稳下来,秦九泽略微抬高身体,左手的小刀朝着鳞甲的缝隙捅过去。 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音,又尖又薄的小刀片插入了鳞甲的缝隙中,血水立刻从甲片之间喷涌而出。 白甲兵惨厉的尖叫一声,再次猛烈的挣扎着,但他体力早已消耗殆尽,被疼痛刺激后短暂发力,便再次陷入无力,此时他身穿全身沉重的甲胄,又被两人压着,完全挣脱不开,连支起身子都做不到,痛苦的嚎叫在面甲中沉闷的回响。 秦九泽用力的推动,小刀的刀身慢慢沉入甲片缝隙之中,血水顺着缝隙蔓延开来,布满了明亮的甲胄表面。 痛苦的嚎叫变成了难听的哭声,挣扎的力度逐渐变小,秦九泽的手还在缓缓搅动小刀柄,血水不断浸涌,漫过甲胄表面渐渐流到地面,升腾起阵阵热气,唯有冷冷的金属面具仍是那副不变的表情。 杨光第剧烈的喘息,双手仍紧紧抓着白甲兵的左手,感受着身下的白甲兵有规律的抖动,眼前隐约的热气之中,有散落的雪粉飞过。 不知过了多久,身下完全没有了动静,杨光第的气息也稍微平息,终于松开了白甲兵的左手。 旁边的秦九泽缓缓坐起身来,他调息片刻道,“小娃看到没,不管他几层甲,不管甲多威风,只要倒在地上比猪还好杀。” 第四百四十三章 猛将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杨光第不知怎么回应,就呆呆的笑了笑。 “小娃你还记着,落单的重甲兵只是看着吓人,对上他们不要硬砍,腋窝、边肋、裆下这几处都是无甲的,脖子上的顿项就是一块棉甲,近身了掀开是光的,裙甲下边也是这般,这些地方只要小刀捅进去,他全身都动弹不得,由得你怎杀都行。” “那重甲鞑子就没啥用处?” “有用,他们这般外出哨探,白甲兵一般有包衣带双马,只要有白甲鞑子在,一队人就有底气,这鞑子不惧弓刀,自家射箭又厉害,其他鞑子旁边护着,寻常官军遇到奈何不得,根本近不了他身去。平日鞑子也不止这点人出来,一般在附近会有百来人,以往我那尖哨队里面,要费大力气才能拿到落单的鞑子,这几日得意了,十几个人也敢出来。” 杨光第听到得意了时,想到是因为宣大军溃败,建奴才会得意。 秦九泽默然片刻又道,“若是战场上遇到成队拿长刀长枪的亮甲鞑子,就又不同了,那是杀神,谁也挡不住,你这般有马的就赶紧骑马跑,打不过就得跑,不然丢命也是冤枉丢的。” 杨光第连连点头,两人的气息都调匀了,鼻腔中又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息,白甲兵的血水流了满地,把外袍都浸湿了。 杨光第赶紧撑起身来,此时想起那边的两个暗甲鞑子,转头看过去,只见两匹空马在林间胡乱走动,地上能看到一个人,另外一人被林木遮挡,只看得到一只脚。 “要是抓个活的就好了。” 秦九泽搓着手上凝固的血迹漠然的道,“亮甲鞑子我不会让他活。” 杨光第好奇的道,“为啥?” 秦九泽没有回答他,满是皱纹的脸上微微抽动了一下,过了片刻后他看看另一边,“有一个还活着,他会说蒙语。” 杨光第一阵兴奋,赶紧跳起来解自己的行缠,准备去捆人,秦九泽也打着行缠,但并没打算解开。 杨光第突然停下,“我们游骑兵没一个会蒙语的,回去怎么审他?” 秦九泽嗤了一声,“蒙语都不会,你们这还真心杀鞑子。” 杨光第笑着一拍手,“秦大叔听得出来,定然是会蒙语,秦大叔你留下来帮着审鞑子。” 秦九泽摇摇头,“我走了这三个脑袋都算你的战功。” “我可不占别人的战功,咱们奇兵营也不是全按脑袋算的。” 秦九泽叹口气,“小娃,不要信将官胡说八道,他说不按脑袋算,那就是要贪了你的人头功去。” 杨光第急道,“我家庞大人不会贪谁的战功,他真心打鞑子的,是天下一等一的猛将。” 秦九泽站起身来,往那边倒地的暗甲鞑子走去,“南边杀点流寇算个什么猛将。” “不是的,他本来只是个皂隶,那年桐城民乱,几百个乱民占了个山上的寺庙,庞大人孤身一人上了山,一晚上斩了五十个人头,把乱事就给平了。” 秦九泽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杨光第,“他一个人怎生斩五十个头?分明胡吹的,李重镇还说他一个人杀过六个白甲兵。” 杨光第大声反驳道,“李重镇胡吹,庞大人绝对不是,他拉着满车板的人头进的桐城,全城人都看到了,安庆就没人不知道这事。” 秦九泽一时嘴巴没合上,杨光第见状继续劝说道,“后来上面的大人们看我家庞大人厉害,就给他升官当了武将,打败流寇好多次,在滁州就是跟卢都堂一起打的,我就在滁州被救下的,去年在车马河,各家营头都跑了,我家大人带着安庆守备营三千人,生生夺了群贼中间的二郎镇,我那时还没从军,运军资去的,我是亲眼所见,咱们安庆一个营头击溃十七个流寇营头,有名有号的大贼都在,一仗杀了上万人。” “这个庞大人给你多少月饷,你这般想给他卖命。” “三两五钱了,从来不克扣。” 这个月饷在九边也算高的,但边军家丁军饷也不低,一般都在二两以上,以前家丁是从不欠饷的,但这两年朝廷财力吃紧,今年勤王之前督标营欠饷近七万两,家丁也收入大减。所以对于不克扣的说法,秦九泽并不太信,他看着杨光第道,“你每月都是这许多现银拿到手中?几成银色?” “不用拿现银,都存在银庄的,拿自家兵牌和饷册去,跟柜台说自家的密语就能取银子,不知道啥银色。” 秦九泽可怜的看着杨光第,宣大的银庄票号也不少,他是听过的,但从未听说谁家营头从这里领军饷,眼前这个小娃连银色都不懂,定然是被那将官骗得太惨了,所以他连本色也懒得问了。 “你家大人连你们这些家丁都骗……” “我不是家丁,所有兵都不从来克扣,新兵刚来都有二两,就连乡兵都不克扣,你看过江南时报没有,那个唐二栓就是陆战司的步兵,月饷四两了,上个月射箭考核过了,月饷四两五钱。” 秦九泽劝说不通,摇摇头继续往前,走去那边暗甲鞑子的地方,有一个身下只有少许的血,还在地上哼哼,秦九泽接过杨光第的行缠,开始绑那人的手脚。 听到这里他看向杨光第,“一个步兵四两五钱,你又被你家那庞大人骗了。” “我认得唐二栓,谁能骗我。唐二栓只是士官,反正就是个步兵。”杨光第见秦九泽有反应,爬起来有点兴奋的道,“咱们骑兵比步兵同级高一两,但游骑兵更高,我马上也能拿四两了,你知道炮长不,你别看他管的人少,月饷拿得最高,还没人敢说他……” 秦九泽将信将疑,一边捆一边回头看杨光第,杨光第滔滔不绝,也不管秦九泽听不听得懂,只是不停的说着安庆奇兵营的事情。 等他绑完手的时候,杨光第正好走到他身边,“秦大叔你这次有三颗鞑子脑袋,就算不当游骑兵队长,当个士官总是有的,会射箭加五钱,会蒙语加五钱,要是会看地图啥的还能加,说不定拿六七两去了。” 秦九泽疑惑的看了看杨光第,他面前的这个小娃十分兴奋,但说的话全然不靠谱,他不信有谁会给出六七两的月饷来,满天下没哪个军镇这样给钱的,结论就是这小娃被将官骗傻了,看向杨光第的目光满带着可怜。 杨光第走到秦九泽身边道,“秦大叔你真的别走,咱们安庆营步兵炮兵水师都强,就最差好的夜不收,你这般的尖哨,肯定能进武学当个先生?” “啥玩意?我当先生!” !。秦九泽猛地转头过来,这还是杨光第第一次见他这般激烈的态度变化。 杨光第点点头,“武学,安庆武学,里面既学文也学武,各样最厉害的将官士兵都能当先生,就里面那个远哨科,什么好先生都没有,还问咱们游骑兵借人,陈千总说要打仗不借,那远哨科就胡乱学东西,秦大叔你去了,定然是武学最好的远哨先生,是真的先生,上课要行礼问先生好的。” 秦九泽呆呆的道,“我当先生,真的有个学武的学堂?” “有的,我家庞大人出钱出人建的。” 秦九泽在原地愣了片刻,“原本有个人最适合当这先生的,可惜都死了,我这般的哪能给人当先生。别说先生了,这世上的事都没啥味道,实话与你这小娃说,我还活着不是想活,只是因为怕死。” 杨光第抓抓脑袋,“秦大叔你啥意思,活着不就是想活么。” “人活着不易啊。”秦九泽绑好了人,站起身默默看了杨光第两眼,“就你这小娃还好,对上白甲也没自个跑了,还真敢去干,我便多呆些时日,看看你家这庞大人到底是个啥?” 杨光第见说动了秦九泽,高兴又自豪的道,“我家庞大人是天下一等一的猛将,他谁也不怕,建奴遇上他也只能吃瘪。” …… “格、格、格……” “少爷,宣大军虽然败了,但鞑子还离得远,你不必怕成这样吧,别把牙齿碰坏了。” 山东清平县魏家湾东南五里外,安庆奇兵营中军大帐中,庞丁端着一杯水,担心的看着牙齿打战的安庆奇兵营副总兵庞大人。 此前判断清军将从山西出边,安庆勤王军在庞大人的率领下风驰电掣,生怕丢失了追杀鞑子的大好时机,一头扑到了道路交汇的魏家湾,在这里得知清军到达威县后不再移动,动向有些可疑,于是全营只能停下。 魏家湾距离临清大约一日行程,这个地方是运河重镇,商贸十分发达,设有临清钞关的分关在此,集镇比一些小县城还大,光是各种庙宇都是十多处,道路四通八达,那些船埠头供应军粮倒是方便,什么物资都有,但完全不是一个隐蔽军队的好地方。 停下这几天,附近已经有衙门来问,过路的一些塘马也在打听,局势十分不利。现在又接到这样震惊的情报,宣大军队不但没按他预料的击溃清军一旗,反而被清军击溃了。 这两日还接到了多次情报,除了游骑兵的外,也有路过魏家湾的其他塘马,都带来了宣大军败亡的消息,综合起来宣大似乎完全溃败,辽镇则不战而逃,这两支兵马短期内都不再是可用的作战力量,其他零散官军就不用想了,必定是士气全无,能上城墙打防守战都算不错了,战争局势全面崩坏,唯一不确定的是卢象升的生死。 魏家湾以前还有些坐商留着,昨日消息传开后,今日基本都跑了,连供粮的船埠头都想跑,只是看在利润太高的份上,忍受住了心中的惊恐,现在还留在市镇里。 但庞雨的计划已被全盘打乱,在他原本的计划中,应该是滁州战役那样,由宣大军担任主要攻击,安庆这点兵马从旁边敲边鼓捞点战功,回去江南时报艺术加工一下,然后京师和运河钱庄开张,顺路自己再见见冯铨,这一趟的任务就完成了。 现在局势败坏,连印象中那么勇武的卢都堂都败了,还带的是宣大三镇的边军精锐,不用说整个勤王的各路军队都士气崩塌,安庆奇兵营若是交战,再依靠不了任何人,庞大人自然有些胆颤。 庞雨一把捂住下巴,闭眼稳了一会神后下巴终于不抖了。 庞丁在身边低声道,“我在陈如烈那里听到塘报的,那塘马口述好久,涂典吏还没有问完话,我先回来报少爷知道,昨日获得的传言是真的,游骑兵确认宣大军溃败,有宣大兵亲眼看到卢都堂战死了。” 庞雨呆了片刻后轻轻叹口气,他站起来走了一圈道,“三个镇的边军,连带着督标营顶不住建奴一击,还是卢都堂领军,杀二十万流寇不在话下,被这么点建奴一战击溃,建奴真有这么厉害,他们死伤如何?” “我听到塘报说宣大只有两个镇参战,卢都堂的标营只有两个营头,总数只有八千。建奴四个旗,其他好像有点蒙古人啥的,带有火炮,他们死伤多少就不知道。” 庞雨呆了一下,“四个旗那才一半,就是威县的四个旗是一路,宣大边军连一路都打不过,合营了八个旗怎么打,还带着炮,咱们这两千人不是送死么。你说老子带兵走两千里路跑这里干啥,就杀张献忠不好么,他连个甲都没有。” 庞丁凑过来道,“少爷,反正没有军令,咱们跑路。” 第四百四十四章 接令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“跑路自然……”庞雨伸出一根指头,“自然不应该,我们从徐州一路进山东,目击者众多,跟民间免不了打交道,迟早知道咱们是安庆奇兵营,卢都堂阵亡,建奴再无牵制,各地必定被建奴害得更惨,最后肯定要追究无数人罪责,此时跑路不是自个往罪名上凑么。” “往前咱们不敢去,又不跑路的话,留在此处遇到鞑子大军,那就啥都完了。”庞丁沉吟一下道,“而且我觉着,咱们跑路了也不怕,辽镇带头跑,其他各营头都在跑,凭啥我们安庆营不能跑,况且少爷你还有战功呢。” “啥战功?” “少爷你仔细算算,游骑兵杀了七个鞑子,其中一个亮甲鞑子,还活捉了两个,总共便有九个,这可是大捷!” 庞雨疑惑的偏头看他,“啥意思,杀九个人什么大捷。” “少爷你细看那天的邸报,墙子岭那里有个啥总兵砍了六颗脑袋,就报的大捷,能上邸报的,那个王总兵的泾阳驿大捷,也才二十个人头,咱们这游骑兵便有九颗,加上初家圈那个,就是十颗了,有泾阳驿一半了。” 庞雨呆了片刻,他习惯了一次杀几千流寇,这次杀几个建奴好像还没啥感觉,庞丁提醒才想起来确实如此,建奴的人头远比流寇值钱。 他猛地打一个响指,“我的兵数不到王朴的半数,那我这个折算下来,绝对也是大捷,我又没有被指派任务,白给兵部一个大捷,算是帮了他们大忙了。” 大捷在手,庞雨突然混体通泰,头顶的阴云顿时散去,连屋里的光线似乎也更敞亮了,他神情舒畅的拍拍庞丁的肩膀,“有进步,看问题很全面,不愧是我教出来的。” “这山东到处冻上,连个船都没法预备,左右没啥事,当然要多帮少爷想着些。”庞丁媚笑着道,“那少爷咱们这就跑路?” 庞雨低头想了片刻道,“调头跑路对军心有损,听了详情再说,风险是否大到符合这种程度的损失。” 此时门外的颜观报了一声,说几个将官都到了。 庞丁低声道,“少爷,一会开会要不要我敲边鼓,暗示要往南跑路?” “不必,这不是开部署会,这军务议事是要讨论最佳方案,必须畅所欲言,都让人猜主官想法就偏了,不需要暗示。” 庞雨说罢揉了一把脸,进行了瞬间的心理建设,再抬头时已经是从容淡定的模样,庞丁也一本正经的站在旁边。 帘帐拉开,几个军中主官走进帐中,脸色都有点凝重,吴达财拄着拐杖,进来就在观察庞雨的脸色,他的后面则是涂典吏。 涂典吏级别最低,但又负责随军赞画房的事情,按惯例就是他先汇报军情,这次形势危急,他心中本来就急,偏偏前面走个吴瘸子,把速度压得忒慢,此时焦急之色已经溢于言表。 他一进门来便绕过吴达财,来到庞雨面前满脸焦急的道,“大人,宣大战败辽镇溃逃,两支勤王兵马都不可用了,其他各部定然是作鸟兽散,这鞑子正在气势最盛之时,我营孤军驻守此通衢之地,实在万分危急……” 庞雨一摆手打断,用温和的语气道,“每次危急时刻,也是练心之时,为将者先要稳心,军心方能稳固。若是为将者自己沉不住气,这许多手下看到了,立时便落了士气,不打也败了,涂典吏或许有一日会单独领兵,切记此点。” 涂典吏愣了一下,心头顿时惭愧,连连表示受教。 “军人!首重坚韧!勇气次之。”庞雨意犹未尽,渊渟岳峙的屹立在中军大帐中,他扫视了一圈眼前的手下,用力挥动了一下右手,语气铿锵有力的道,“各位回到营中,也要如此告诉将士们,即便是所有友军都战败了,但安庆营不会战败,唯一会让我们失败的可能,就是我们失去了勇气,各位记住,奇迹都长在勇气中!无论敌人再强大,只要我们每个人坚定信念,英勇无畏的战斗,胜利就一定属于我们。” 陈如烈和庄朝正也投来尊敬的目光,在如此艰难的时刻,庞大人气定神闲,还不忘指点手下,尤其凸显了大将之风和厚重的人品,蒋国用更是敬佩万分,感觉庞大人仍然是当初在县衙大门斥责家奴的热血少年,就连庞丁也感觉精神有点恍惚。 吴达财适时站出来道,“大人大将之风,末将佩服万分,各局文书官一定会把大人的意思告知所有将士,安庆营必定这个……这个,战无不胜!” 庞雨非常满意的点点头,挥手让众人坐下,“现在我们讨论一下怎么跑……后续的行动,涂典吏先说说形势。” 涂典吏记心甚好,把游骑兵的情报复述了一遍,比庞丁的更详实,西路建奴是十二日在巨鹿获胜,十三日停留在巨鹿,十四日到了威县合营。 游骑兵十五日抓获两名俘虏,获知西路建奴有一定损失,停在威县主要是休整人马,清军左右翼各有两万多人,组成分别是满八旗、蒙古旗、汉军、外藩蒙古,还有独立编制的孔有德和耿仲明两部。 清军抓获的人口和牲畜甚多,俘虏并不知道确数,但交代营地宽大,总共有几十处营盘。 辽镇一路逃回了临清,原本在临清的登州、河总等各部也得到了消息,全都往临清城里挤,临清虽然不小,但骤然装进去六万丘八,市民就没法活了。 所以最后进了一部分,没进去的就在城外使劲挖壕沟,在这个保命的当口,各镇也顾不得当苦力了。明军已经完全放弃了野战,整个华北地区没有机动兵力可用,所有州县城池只能靠自己。 宣大军败灭的影响仍在扩大,安庆营越来越像孤军,他抬头对涂司吏问道, “根据这些情报,赞画房判断建奴下一步可能的动向是什么?” “先前东路鞑子往西去,我们认为是卢都堂在攻击西路建奴,两路需要合营对付,然后走山西、宣大方向出边,现下情报清楚,西路同样在往东走,应当是两路在威县会师,然后合击宣大军,而未必是要选择山西出边。现在宣大军败灭,形势大为不同,建奴失去牵制,即便先有走山西的计划,如今也定会更改,另外按照大人说的的钱粮动机,建奴走原路返回所获太少,此种可能不大。”涂典吏站起指着地图上威县的位置,“赞画房判断,建奴可能陈千总此前说过的山东路线,从威县出发往东,两路和合击临清,之后渡运河,大体沿驿路行军,走高唐、恩县、德州、沧州、天津北返,若是分两路,东路将走商河、武定、海丰方向。” 庞雨看着地图,又感觉有点头痛,这华北平原一马平川,没有机动兵力之后,建奴的可选项太多,根本无法预判,但涂典吏所说的方案确实是可能最大的。从建奴的角度看来,既然没有威胁,当然会选择收益最大的线路。 庞雨点了点威县,“既然没有牵制,建奴为何不从威县继续南下大名府,从曹州过兖州府北返。” 吴达财赶紧接道,“甚或走青州府去登州,孔有德这伙是登州叛军,最熟悉道路。” 涂典吏摇摇头,“先前说过时间,建奴抓了许多人畜,至少不下十万,还携带大量马骡车架,这般庞大的队伍,克水障是极难之事,建奴必须赶在冰河解冻前出关,也就是二月,今日是十二月十六日,最多只剩下两月,与他们来时不同,现在队伍庞大行军缓慢,此时北返才赶得及,走兖州至少延长一个月,登州至少再延长两月。所以赞画房判断,建奴将在近期北返,最可能的路线是从临清入山东,向东行军之后折向北方,仍如来时一般,绕过设防城池,顺路攻略沿途无备州县,最后仍从蓟镇出边。” 涂典吏看着庞雨道,“我军所驻魏家湾,在临清东面六十里,道路交汇之地,钱财汇聚之处,极可能在建奴大军锋头之前。” 经过方才庞雨的鼓舞,此时的涂典吏已经稳住了心神,说得颇有条理,听起很有可信度,其他几个军官都没有提出质疑,庞雨听完点点头,“那按你的意见,我们应该如何应付最佳?” 涂典吏看了看其他人道,“不能留在魏家湾,往南移营,避开建奴行军方向,待确定建奴撤退,再尾随攻打。” 帐中安静了片刻,庞雨一一看过去,陈如烈点点头道,“下官赞同。” 其他几人也都表态支持,庞雨仍看着地图沉吟。 此时颜观突然走入帐中,他在庞雨耳边低声道,“外边来了兵部的官差,问我们是不是安庆守备营,说有兵部部咨要接。” 庞雨皱皱眉,“他问是不是安庆守备营,就是说并不确定,那怎么找到我们的?” “他们是在南镇店听一个塘马说安庆营在这里,下了驿路来的魏家湾。” “知不知道部咨什么内容?” 颜观低声道,“不知道,要不要小人拿点银子……” 庞雨突然举起手,停顿片刻后偏头对颜观道,“不必了,你告诉他们,这里只是探路的前锋,没法接部咨,安庆奇兵营主官还在徐州,让他们去徐州,找两个人陪着,路上再给银子。” 第四百四十五章 猜测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颜观离开之后,庞雨又看了片刻地图道,“我们有一半的重甲步兵,建奴的主力则是骑兵,多达数万的骑兵,我们的机动能力不能与他们相比,最好的办法就是用防御增加力量,对抗建奴可能的攻击,如果需要一个进行防御的地方,应当选何处?” “按两千兵数,应城墙三丈五尺以上,城周不超过五里的县城最为合适。”涂典吏看着庞雨道,“离此最近的是清平县、博平县、茌平县,大一些的有高唐州、东昌府,但小人以为,这些州县都不会放我等客军入城,甚至近城扎营也未必能够,若是我军贸然前往,一旦不能入城,将在城外与上万鞑子交战。” 此时陈如烈道,“一路过来,州县都是城门紧闭,眼下宣大兵马覆灭,到处人心惶惶,这些州县恐怕更不会开门了,也不会提供行粮,还不如选一处运河水驿,至少还不缺粮。” 庞雨沉吟片刻道,“魏家湾也算水驿,此地驻防是否可行?” 站着的庞丁听了,眼神朝着庞雨偷偷打量,仔细观察了片刻,他也分不清庞雨是否真心想留在魏家湾。陈如烈和庄朝正低声商议了两句,蒋国用神色如常,吴达财欲言又止。 涂典吏思考片刻道,“魏家湾粮货丰富,但市集范围过大,其间道路交错屋墙交割,营伍恐会打乱编配,其二此地没有城墙,土地冻得太硬,不便建造壕沟土墙,其三此地必定在建奴大军主要行进道路上,我军若是截断此地,建奴后续车架辎重难行,建奴必定会汇集各旗围攻,因此地粮货丰聚,有没有城墙。是以属下仍提议往南走,先到博平县,若是不能入城便走过东昌府,在东阿以北选三十里铺或铜城驿设防,此两地市镇我军来时曾经过,大小远不及魏家湾,我两千兵马沿市镇边缘设防合适,其中仍有粮货可用军资,属下以为建奴兵锋不会超过东阿,我军避开其锋锐,距离其大队亦不远,待其前锋一过,即可牵制后续行军队伍。” 庞雨站起身来走了两步,赞画司已经给了南撤的建议,其他军官也没有反对,但庞雨仍然没有下定决心,对回撤显得很慎重。连庞丁也看不出来,少爷是装样子还是真的迟疑。 过了好一会之后,庞雨回转到桌边坐下,语气沉稳的道,“本次勤王行动,安庆奇兵营的目标从不是守卫某处地方,而是消灭建奴军队,确切点说,是消灭一部分建奴军队。这个目标始终没有变,但我们必须依据形势来调整具体行动,如果是先前预想般,宣大击溃一旗,勤王兵马四集,建奴军心不振被迫北撤,在此种情况下,他们如前往魏家湾,我们就应当驻守此地,象第三司在二郎镇一般牢牢遏制住官道,无论多大死伤绝不后退。” 涂典吏默默点头,庞雨看看威县的位置,“但实际在发生的形势却非如此,数万鞑子就在两百里外,中间隔了一个临清,宣大军队败没,辽镇溃逃龟缩临清,其他援军必定也全无战心,在这片作战区域内,我们没有友军,此时我们的目标不是杀多少鞑子,是优先保存自己等待更有利的形势。所以我们不是如辽镇一般的逃窜,而是如同两人交锋,先避过对手的拳脚,等待他的胸腹露出空档。” 在座的人都一起点头,庞雨丝毫没提上官或是兵部,也没有提到朝廷可能的追究,众人也都没问及。 庞丁听到这里才松了一口气,涂典吏则并无欣喜之情,赞画房此前的判断完全错误,这次庞雨仍采信了赞画房的意见,涂典吏虽然没有上阵打仗,但仍背负着巨大的精神压力。 庞雨直接下令道,“赞画房制定行军和防御计划,按方才说的线路,确定一个防御地点,镇抚队和骑兵派出先遣队到此地预备阵地。陈如烈派两个局的骑兵,加强此处至临清各道路哨探,每十里设伏路哨一处,务必严密掌控此区域形势。传令给前方游骑兵和远哨队,与建奴保持接触,以上命令即可开始执行。” 众军官齐齐起身,行礼后离开了大帐。 他们刚消失,庞雨就呼的吐了一口气,庞丁连忙把水端过来,庞雨这次牙齿很稳定,他喝了两口之后道,“还好涂典吏提议南撤,要是他非要守魏湾镇,老子还不知道该如何说。” “或是他也怕,或许明事理,我看吴达财他们也都怕,谁不想往南撤些。”庞丁拍拍手,“那斩首功要不要尽快上报?” 庞雨皱眉想了想后摇头道,“不必,报斩首功必须府县两级点验首级,还要兵备道复验,跟地方打交道就暴露了行踪,现在鞑子都是威县,我们报功就说明安庆奇兵营已经到达战场,那之后这里发生任何坏事都跟我们有关,所以眼下不能报功。把人头硝过存好,等更有利时机再报。眼下我不希望朝廷留意到我,更不希望建奴留意到我,现在咱们专注到作战上,这次北上以来,我们没猜对一次鞑子的动向,看这次又如何。” …… “今日接到千总部转来的中军令信,赞画房分析认为建奴可能调头再攻临清,连夜传令过来,让所有游骑兵注意警戒,留意建奴可能快速行军,不要被建奴断了逃路。” 十二月十七日清晨,天色还没全亮,威县和临清交界处的一座土地庙内,骑兵第二司的游骑兵围了一个圈,听旗总传达的军情。 杨光第在屋脊上放哨,眼睛望着外面,但也在听旗总讲话。伏击清军小队之后,游骑兵立刻脱离了交战地区,在三十里铺过夜时甚至没有点火,十六日继续向东撤回,以防止清军报复,这两天都在临清交界区域活动。 满达儿和杨石三也在院中,身边还有两个人,他们当日离开安庆兵去临清投辽镇,在半道就碰到另外两个山西镇的骑兵,这两人是从临清返回的,说临清各门紧闭,城外各个营地深沟高垒,根本不让人接近。 两人只得返回三十里铺,就此错过了当日的伏击战,这两日只能跟随游骑兵白吃白喝,地位有点尴尬。 秦九泽没有站在游骑兵的人圈里,也没跟满达儿他们站在一处,而是在靠外一层独自站着。虽然站得远些,但仍仔细在听,游骑兵的简报和晨会都让他有点新奇。 各个军镇的哨骑都是有特殊待遇的,因为往往需要远离主力,作战的自主性都比较大。 安庆的司以上编制中都有游骑兵,的骑兵千总部有直属的游骑兵局,杨光第他们是第二司的游骑兵旗队。但游骑兵并非是到处乱跑,远离主力执行哨探任务时,是由千总部的游骑兵百总统一调度,不同旗队会被分派到不同方向和道路,以防止漏掉敌人。 如果在安庆作战,百总会明确到每条道路,但在北方陌生地区他们没有精确地图,百总只会给一个方向,当日辽镇溃退的特殊情况下,旗总可以变更侦察区域,但仍需要跟百总回报。 按照规定的方向,旗队每日都必须向百总回报侦察结果,如果没有回报,百总就会默认这个方向的旗队遭遇敌人而覆灭了,从而调派后备旗队对该方向强化侦察,也就是说即便游骑兵被敌人杀死了,也是有情报价值的。 每日传递消息的都是双人双马,百总方面也会派双人双马向各个旗队通报最新的敌情。所以不光是打探消息,游骑兵对情报传递的要求也很高,当天必须完成情报收集和交接的任务,保证两百里外的庞雨在第二天天黑前能收到最新情报。 晨会的时候旗总都是先通报百总分发的情报,让游骑兵掌握周边形势,然后会发布今日的作战任务,将三个小队分派到这片任务区域内不同方向。 旗总介绍完百总的通报后问道,“形势通报有没有问的?” “旗总我有,既然赞画房说建奴要往东,咱们就在威县东面,鞑子过来咱们不就被撞上了,要不要先撤一点。” 旗总抬头看了看墙头上的杨光第,“我们要后撤,但那是一会部署时才说的。” 余老二举手道,“之前赞画房认定建奴从山西出边,我们才一路追过来,现下知道他们错了,如今又说要走山东,怎知他们对没对?” “赞画房若是次次都对,他可以改叫神仙房。”旗总扫了一眼其他人大声道,“赞画房怎么判定敌人的苗头,自有他的道理,但最大的道理是要有情报,就是咱们给他打探的消息,所以越接近战场,与敌人交战越频繁,我们打探的消息就越多,赞画房的判定就会越准,他们还有其他地方来的情报,知道的必定比我们多。赞画房不会次次对,也不会次次都错,咱们不知道到底哪次会对,只能每次都打起精神。” 旗总等了片刻,见没有人继续问,对众人拍拍手道,“今日多一件事,好事!中军给我们旗队记一等战功,秦九泽为首功,庞大人授予秦九泽踏白勋章,升任游骑兵士官,月饷四两,另加技能饷二两五钱,合共六两五钱,大伙恭喜秦九泽士官。” 众游骑兵看着秦九泽纷纷喝彩,这个老头一天收拾了三个鞑子,其中一个白甲,一个包衣,活捉一个马甲,最后的蒙语审问也是他。军中唯重武力,从此之后游骑兵对他说话都很客气,包括余老二在内。 秦九泽没料到这么快就会评定战功,也没想到是这种场景,顿时有点尴尬,不知该如何回应,本想笑一下,但眼前这些人他大部分都还叫不出名字,甚至自己连安庆的兵牌都还没有,实在挤不出笑来,最后只是嘴角抽动了几下,朝着众人微微躬身。 地上蹲着的满达儿和杨石三把头抬起,嘴巴半天没合上,只以为是听错了,或者是那个旗总把四钱错说为了四两。秦九泽加入这股南兵总共才三天,竟然就当什么官了,还拿六两的月饷,这个月饷足足是九边家丁的三倍,还有个什么勋章,又不知道是什么珍宝。 屋脊上的杨光第也跟着嚎了几声,正要继续叫喊的时候,突然看到远处的官道上有骑马的人影,立刻举起旗总的远镜查看。 三名游骑兵从前方飞驰而来,在朝这边挥舞旗帜。 杨光第口中大喊,“伏路军撤回来了,红色三角号旗!” 旗总没有丝毫耽搁,“都上马!” 旗总大喊一声,院中顿时一片繁忙,各人准备自己的马匹行装。 秦九泽早就收拾好了,他径自走到自家马前,简单的检查了武备后准备上马,抬头看了看屋脊上的杨光第,又转身去了杨光第的坐骑边,帮他将弓插和箭插固定好,顺手从自己身侧的布袋中抓了一把黑豆,放到大火的嘴边,给它补充营养,因为今天很可能需要耗费马力。 众人动作很快,伏路军到门口的时候,游骑兵基本都已经准备好。 伏路军是狂奔回来的,马身上漉漉汗迹,他刚到门口就叫道,“实见三百骑马鞑子,听地估算上千,沿官道来的,不分兵不耽搁,就沿着大道赶路,离这里只剩三五里,。” 旗总听完立刻朝院子中的游骑兵一挥手,“所有人马上往临清走!” 第四百四十六章 疾攻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十七日午时,临清州西北方十八里铺,市集中有一座三官庙,在此前清军路过时没有被破坏,庙里不断传出各种叫喊声,庙门外则停着一队骡车,赶车的人在一旁地上蹲着,不时有骑兵在庙门进出。 安庆游骑兵的前哨基地设置在此处,在前线活动的游骑兵有一个局又两个旗队,还有武学远哨试验队过河的三十多号人,这些人分散在前线各处,十八里铺就是情报和辎重的中转基地,人吃的粮食和马匹用的豆类都从此地转运,这些粮食在此时此地,比金银更贵重。 由于清军过境,所有的地方秩序都被完全摧毁,百姓流离失所,从南宫、巨鹿、威县逃难来的百姓甚多,他们都希望逃到大城临清,既可以避开清军,又有更大的机会获得食物。 此前临清的官兵活动频繁,除了往西侦察清军动向外,也时常劫掠遇到的百姓,百姓在白天小心翼翼,一听到马蹄声就朝乡间逃窜。 百姓怕官军,官军互相之间也需要防备,如果遇到其他军镇的辎重,虽然一般不杀人,但有时也是要抢的。 安庆营到达临清附近后,就常要应付其他官军,基本都打着山东总兵倪宠前锋的名号,并选择在夜间转运米豆,以避开其他部官军的骑兵。即便如此,仍多次被官兵连粮带骡子一起劫走,由于临清营伍复杂,连谁劫的都不知道,所以能到达前线游骑兵手中的粮食都是很金贵的。 从十四日之后,前线的辽镇骑兵几乎都逃回临清,数万官兵龟缩于临清城内外,路上往来的官军少了,因为大伙都害怕在路上遇到建奴。临清城池十里之外的官道,几乎成了无人区,幸存的百姓发现这里有官军,也会特意避开了。这对游骑兵的后勤反而是好事,白天也可以运送补给,保障前线侦察顺利进行。 从昨晚收到赞画房新的军令后,前线的游骑兵将会收缩,最前沿只保留少量哨马,今天的米豆转运暂时停止。 外面跑进来一个旗总,他陪着一个塘马赶到百总身边,那塘马显得很着急,都没先给令牌,而是直接递过来一封令信,“大人,昨日天黑前在油房渡抓到两个鞑子细作。” 百总接过一把撕开,看先了赞画房的印章, “昨日天黑前抓的,昨晚汇总情报为何没有?” “戴家湾遇到的,发现这两人反复探戳冰面,中军审问确是建奴细作,两人都是之前在清河被俘的,抓他们的鞑子旗号说是蓝色红边,家人还在鞑子那里,因为熟悉道路,鞑子派他们走小路到河边看冰,先去了油房渡,然后去的戴家湾,交代说一同出来的有二十多人,都是没有剃发的,但不是去一个地方,其他有些人已经过河往东去了。这两人十四日清早出来,鞑子要他们十六日晚回到洪官营等候。” 百总顿时怒道,“如此紧急的军情,为何现在才送来?既然在戴家湾抓到的,就立刻在戴家湾审过,连夜就应当告知本官。” 那塘马呆了片刻道,“那是送米豆议的骑兵回程时遇到的,他们抓了人直接去魏家湾了,说是半夜才送去中军,许是哪里耽误了,我又不得知。” 百总瞪那塘马一眼,将令信交给旁边的文书官,“探冰就是真要往东去,看看赞画房什么意思?” 文书官匆匆看完道,“赞画房判定,建奴两日内必定往东过河,命令今日必须前线各旗队收回河东,中军已经开始后撤,今日只有骑兵第一司仍留在魏家湾,其余人马和民夫都后撤了。” “此时传令,就要派四组塘马出去,熟路的就这些人,叫这几个……” 百总正在计算,外边跑进来几个骑兵,当先一人满头大汗,百总抬头一看就知道是跑远路来的骑兵。与寻常人想的不同,坐在马背上并非如坐车般舒坦,长途骑行对坐骑和骑手的体力都是巨大消耗,熟练骑手能节省一些体力,但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寻常没有急事,没有谁会这样赶路。 “百总大人,我是第二司旗队派来报信的,辰时初刻于乡城方向与威县交界处,目视确认建奴三百骑兵往东行进,估算兵力一千骑兵,从威县一路往东,就跟在我们后面,距离此地最多十几里。” “这么快!”百总稍一计较,转身就朝大殿喊道,“计时一漏撤离!带不走的都烧了,” 立刻有士兵将一个沙漏倒置,几个下属军官大声吆喝,将命令发布下去,大殿中顿时乱纷纷的,他们这里有中转作用,除了个人行装外,从文书到米豆都需要处理,就不是前线游骑兵那样说走就走。 命令传递到外面,三官庙中一片纷乱,百总拉住一个经过的人,“你去摇鞍镇传令,让他们当心北面,立刻走南路从初家圈回撤……” 话音未落,外面又跑来一个游骑兵,他对着百总大声道,“从摇鞍二旗队来的,今早卯时威县发现两百余建奴往馆陶方向行军,骑一司游骑有一个小队断了消息。直属第二旗队辰时于摇鞍遇建奴一部,建奴速度极快,直属游骑局第二旗队有一个伍未能收回,目视确认五百骑马鞑子往东行进,估算鞑子总数两千骑兵,将到尖塚集,估计行进方向初家圈。” “昨晚已经传令回撤,为何还这么多人没收回!” 百总骂完额头冒汗,连地图都没看,方才说的地点是天天看,全都在心头标记着。 初家圈是临清以南的渡口,这一股清军是从摇鞍镇往东,和方才骑二司游骑报来的就不是同一股,加上早上还在馆陶方向发现的一股,这里就已经是三股清军,按照他心中的估算,清河方向也肯定会有。 他们没有料到清军的动作会如此迅速,即便赞画房昨天进行了提醒,仍有游骑兵被隔断在了清军后方,这些人处于各路清军包夹之中,道路已经中段,他们即便能够活命,在战役结束前将很难再次与主力汇合,基本失去作用。 根据目前接到的三个情报,确定清军已经大举出动,很可能是利用所有大道分路调动兵力,运动方向就是向东,赞画房的判断正确。 威县到十八里铺约六十里,清军前锋今日的推进目标肯定会超过这里,昨日抓到的两个细作是要求回到洪官营,说明清军至少会推进到洪官营。 清军来势迅猛,现在已经无法通知其他的旗队,只能期望他们都及时发现了威胁,至于有多少能到达预备集结点,就只能等晚上才知道了。 百总朝着大殿吼道,“立刻点火,所有人撤,按昨日预案,第一集结点油房渡,第二集结点戴家湾,第三集结点魏家湾!撤!” 殿中其余人顾不得再收拾,纷纷跑出殿外牵马,最后一个人刚出来。 庙门外传来抽打和骡马叫嚷的声音,院中已有游骑兵点起火把,等其他人把桐油泼洒在米豆堆上,立刻就开始点火,院中顿时火光熊熊。 百总上了自己的马,文书官又出现在马头前,“远哨试验队在八里庄,得通知他们!” 百总一把抓过旁边经过的游骑兵,“去八里庄让那帮远哨的饭桶立刻往东撤退!” …… “你咋知道远哨跟游骑兵不和?” 八里庄中一处地窖边,唐二栓呆呆的看着眼前的谭癞子。八里庄在临清西面,西北边是十八里铺,南面则是尖塚集,是远哨队在河西的驻地。 谭癞子坐在一个豆袋上,照着手中的鸡腿狠狠咬了一口。临清周边的安庆营人马中,吃到肉的人不少,但能吃到专业厨子烹饪鸡腿的人,只有谭癞子和船埠头两人,连庞雨也是吃军中大锅饭。 “咋知道,谭爷我说的,不然怎会分开驻扎。” 谭癞子神秘的道,“远哨和游骑兵为啥不和,因为远哨干的事跟游骑兵差不多,你们啥都学了去,这师傅就饿死了,所以把你们赶远一点,害得我要两处地方点验米豆。” 唐二栓偏着头,“我听他们说是你不要脸,看远哨队没带称,故意要分两处点验好贪墨。” “造谣!都是游骑兵造的谣!”谭癞子气愤难当的站起身来,“我贪墨啥了,谁说的你叫来当谭爷的面说!” 唐二栓傻傻的笑了一下,把头埋下去不接话。 “你当谭爷我想来点粮怎地,这地方到处都是鞑子,除了谭爷谁来管你们吃喝。我告诉你满徐州问问去,谁不知道安庆来的谭爷,人人都说那就是个菩萨,要在家里立生佛那般的,去了就给他们银子赚,不想去淮安换贴票的,谭爷就在城下给他换了,省了他来回奔走,不奔走就不会遇到外边的流寇,就保全了他性命,当家的性命保住了,这一家子才能过活,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功德,不是生佛是什么,这等好人你还敢说谭爷贪墨,我贪墨你们啥了我。” 谭癞子摸了摸怀中变厚的贴票,心头一阵满足,但仍余怒未消,作势就要往集镇外走,一抬头就看到前面一堆剥光衣服的尸体,层层叠叠的码在哪里,刚好他走过去,尸堆边缘处惊出几只黑乎乎的老鼠,飞快的窜入了尸体缝隙之中。 这些尸体是清军第一次过境时杀的,尸堆外侧的一些尸体已经被啃咬得残缺不全。 谭癞子闭眼不敢看,赶紧退回两步道,“唐二栓,你们那个队长怎生不派人把这些埋了?” “地太硬了挖不了那么大坑。”唐二栓用脚踩了踩,“比安庆冷多了,冻得真硬你说。” 谭癞子小心翼翼的回头看了看尸堆,“谭爷跟你说,你呆这地方得小心些,这地方死人多了阴气太重,容易生出瘴气,吸了得瘟病可了不得,我在码头上听过路的人说,一城都死光,特别这晚上不要出来走,不知多少厉鬼。” “都是鞑子杀的,厉鬼定是找他们去。” “哼,也是谭爷我忙着运粮,这些天杀的狗鞑子,等谭爷我腾出手来,随手也就斩下他几十个头来!”谭癞子探头往地窖里面看了一眼,“粮是不是就搬这窖里面去,赶紧叫你队长来点过,谭爷还要回魏家湾。” 唐二栓正要回答,听到东面连响三声喇叭,过了片刻又响一次。 “队长叫集合呢。” 谭癞子一摆手,“又不是我队长,谭爷我要歇会,叫你那队长快些,签字画押了谭爷要回程。” 唐二栓赶紧往东跑去,谭癞子穿得臃肿,本想在粮袋上躺下,眼角又看到那堆尸体,扭头到处看了看,见街那头还有一处泥胚房没有被烧,想了片刻往那边走去。 东面的喇叭再次响起,一阵紧似一阵。 第四百四十七章 求生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“是啥声音?” 谭癞子揉揉眼睛,只感觉腿脚冰凉,这前线的条件比起魏家湾就差远了。 在泥胚房中等候的这点时间,谭癞子打了个盹,外边光线还亮,应该没一会功夫。 谭癞子转头看了看,这里虽然是个泥胚草屋,但里面的家什还不少,东边侧屋里面有几块碎木块,上面摆着一块大石头,看碎木厚度是什么柜子的木板,多半是清军过路的时候,用石头砸烂了当柴烧了。 能有柜子的家都还算不错的,家中其他值钱物件看不出来,铜铁器肯定都被抢走了,床上铺着麦秆,床头位置有个拨浪鼓,床尾还有一些残留的棉絮,应该家中是有棉被的,只是被抢走了,看得出这家人过得还是不错的。 谭癞子拿起那个拨浪鼓看了看,恐怕这原主人未必有好下场,但好在谭癞子可以不用知道。 “作孽哟。” 谭癞子说完想起是唐二栓的口头禅,呸呸的吐了一口,拍拍身上的麦秆碎屑走出门外。 外边很安静,方才放粮袋的地方还有两个民夫,现在不知去了何处,谭癞子再一看,好像粮袋也不见了,这还没交接的粮食,不见了就要算在他头上,赶紧跑过去往地窖里面一看,果真摆放了进去,就是有点乱,就像扔进去的一般。 “这两个狗才,怎么做事的,谭爷回去一人抽一顿狠的。” 谭癞子放下心来,扭头往东边看了一眼,街头上空荡荡的,似乎只有风雪存在。 泥胚房不远有一口水井,谭癞子有点口感,但还是没有去打水,这个天气喝井水实在太冷。 庄外传来一阵马蹄声,谭癞子有过和州的经历,以前一听到马蹄声就有应激反应,只要听一次就整晚睡不好,最近天天跟着骑兵,这毛病似乎自己好了。 这几日官军骑兵少了,经过的多半都是安庆营的,谭癞子大摇大摆的走在街正中,准备到庄口看一看,那队长是不是忘了交粮的事情,左右粮也不多,点验了可能还能跟路过的这些骑兵回魏家湾。 那队长平日就在庄口的一个巷子里面,谭癞子已经快到庄口,这时蹄声已经很近了。 谭癞子边走边看,突然停下脚步,他眼前的路面上遗留着一块兵牌,不远处还有一块藤牌,地面上是杂乱的蹄印。 蹄音越来越近,谭癞子看着兵牌脸色慢慢凝固,再仔细听了片刻蹄音,猛地跑过去捡起兵牌,扭头就朝队长原来的巷子跑去。 他刚消失在巷子口,一队骑兵就出现在穿庄而过的大道上,谭癞子顾不得去看,往巷子中跑进去十多步,看到右边有个没有门板的门口,一闪身躲了进去。 密集的马蹄敲打着大街上的石板,汇成暴雨般的轰鸣,谭癞子喘息几口气,小心的将头探出门,朝巷口望去。 连绵不断的身影在巷口一闪而过,连面孔都看不清楚,谭癞子正想揉一下眼睛,突然一个骑兵缓缓经过巷口,他跑掉了帽子,露出光溜溜的青色头皮,一根铜钱口大小的小辫在身后摆动。 谭癞子全身僵住一般,他猛地捂住自己的嘴,扭头蹲在墙角吭吭的哭了两声,“鞑子,鞑子,是鞑子,娘啊是鞑子,娘你知不知道啥是鞑子,我的银子啊,我的婆子营,呜……天杀的庞……啊,天杀的吴瘸子……” 他一边骂,一边将兵牌塞到了垮塌的泥胚下面,又从旁边抓来一块泥胚压住。 谭癞子已经流下泪来,他翻过垮了一半的泥胚墙,“狗日的吴瘸子你害老子,谭爷怎地得罪你了,你个不要脸的吴瘸子,就知道装模作样,你有啥能耐你,你以为能害死老子,老子等鞑子过了再逃……” 他刚要翻到墙上,突然听到外边密集的蹄声在逐渐消失。 “鞑子停下了。” 巷子中传来脚步声,不止一个人,还有一种从未听过的陌生语言。 谭癞子听到说话声,手脚都抖动得厉害,几乎无法使唤,他战战兢兢的翻上半塌的墙,几块砖头顿时垮落下来。 巷子里面一声暴喝,谭癞子全身一抖,跟着墙体一起垮塌下去。 …… 十七日傍晚,官道上仍有源源不断的骑兵赶到,八里庄内外人影重重。 在打盹的泥胚房不远的地方,谭癞子全身蜷缩成一团,跟十多个百姓站在一起,他站在最左侧,旁边是一个抱婴儿的女人,不知从何处抓来的。 在他们的面前是两名清军,其中一人戴着皮毛帽子,另一名没有帽子的正走到谭癞子跟前,他左手提着一把短短的顺刀,右手拿着一根马鞭。 “脱衣服!” 谭癞子小心的看一眼那清军,脸颊十分瘦削,北方口音的汉语,倒不算难懂,就是眼神十分凶狠,那青色的头皮显得如此可怖。 谭癞子赶紧埋下头,把外袍脱了下来,顿时感觉入了冰窟一般,全身刺骨的冰寒,那人一伸手,谭癞子只得将袄子递过去。 从安庆出来的时候谭癞子穿的是另一件袄子,走到徐州时发觉顶不住北方的冷,在徐州城下从一个卖粮社兵那里买的厚袄子。 那光头清军打量了一下,似乎对这件袄子比较满意,回头看了一下后面那人,那清军点点头,光头满脸谄媚的笑,点头哈腰一番,才把袄子穿到自己身上,立刻臃肿得像一个圆球。 那光头又回过头来挥了挥刀,凶神恶煞的道,“脱。” 谭癞子已经全身打颤,双手抱在胸前求饶道,“老爷饶命,再脱冷死了。” “我家主子说了,只要能干活的,你这般瘦的都杀了,冷死倒省老爷的事。” 谭癞子想起了那一堆被扒光衣服的尸体,惶恐之下噗通一声跪在地上,“报老爷知道,小人最是个壮的,小人能干活,啥都能做啊,求老爷饶过。” 那人或许听不太明白谭癞子的江北口音,毫无所动的道,“脱。” 谭癞子还待说话,那清军猛地举起手中的马鞭,兜头朝着抽下来,谭癞子一偏头,鞭子抽在他脖子上。 他惨叫一声,脖子如同撕裂一般的剧痛,眼看那清军还要打,只得又开始脱内袍,一边脱口中一边喊道,“老爷饶命啊,小人真的啥都能干,小人南直隶人,哪里都去过,老爷要打哪座城,小人就骗城门去,进城去放火,屠继山那般的,求老爷饶命啊。” 随着他脱下内袍,怀中揣着的银袋、火绒和贴票纷纷跌落,谭癞子也不敢去捡拾,面前的那人看到银袋立刻捡起,他甚至没有打开,直接便送到后面那个清军那里, 内袍脱下后他全身抖个不停,快要说不出话来。 接了银袋的那名鞑子突然道,“叫啥名,你去过何处地方?” “小人谭二林,南……南直隶人,南直隶都是好地方,里面好,好多的钱粮银子,这左近的济南府、临清州、东昌府小人都能进,远点的南京、徐州、凤阳、六安州、巢县、和州……和州,里面都好多钱粮女人,小人都进得去,老爷要打那里去,小人一定帮着放火开门。” 那名清军走过来一步,上下打量谭癞子,谭癞子双手抱在身前,勉强抬眼看了一眼那清军,这鞑子只有上嘴唇留着几根半长胡须,下巴没有一根胡子,脸上皮肤粗糙,看着年龄三十多岁。 谭癞子身体快要僵直,或许只有这个鞑子能救他,噗通一声跪在地上,“小人有,有用,知道这庄里有人藏了粮食,小人带老爷去找,在一处地窖里面,晚了就被别人找去了。” “谁藏的?” 谭癞子扭动着身体,“一伙官兵,狗官兵,小人看到了,想去偷来着。” 那清军偏头俯视着谭癞子,“你作甚营生的,为何恨明国官兵?” “小人是个牙行,最是恨这些官兵,最厌恶这些丘八,那些将官没一个好东西,见不得老子好啊,老子是给你们卖命办事的,得点银子咋地了,江帆你个天杀的,庞棍子你个天杀的,老子的媳妇都让你们弄没了,吴瘸子你个不要脸的啊,你好意思当个官你,你害老子啊,呜……” 谭癞子嚎啕大哭,脸上涕泪横流,那清军也听不明白江北口音,但如此声情并茂,决计是假装不出来的。 清军对光头道,“留下他。” “是,主子。”光头犹豫一下,把袄子脱下来还给谭癞子。 谭癞子赶紧接过穿好,袄子上还有温度,身体顿时感觉好受了许多。 清军冷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,“带着这些纸作甚的?” 谭癞子猝不及防,才发现散落一地的贴票,他脑袋中飞速运转,这贴票的用途是绝不能说的,他只能期望这两人都不识字,几乎在瞬间就回答出来,“回老爷话,用来发火的,这纸发火方便。” 贴票和火绒掉在一处,清军听了并不起疑,他低头看向还在抽噎的谭癞子,“以后叫主子,蒙格图主子。” “小人记住了。” “说奴才。” 说话间不远处连续传来两声惨叫,谭癞子连忙磕头,“奴才记住了。” 此时旁边突然一声婴儿啼哭,谭癞子不敢抬头,只听得那女人正慌乱的捂嘴。 上方又传来蒙格图的声音,“谭二林!” “小……奴才在!” “主子我说,把这哭闹的小孩摔死。”(注) …… 注1:按当时的记录,清军只掳走壮年男女,而将婴孩杀死,可能是基于婴儿短期没有实际用处的考虑。当时的户部员外郎徐日升奏本记录长山:“妇女掳去,而婴孩尽杀,呱声与刀声相乱,可泣鬼神。” 第四百四十八章 博平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“怎么还不点火。” 谭癞子蹲在地上,身边放着一张贴票,手中拿着火石,听到那魏庄头叫嚷,赶紧又敲了一下火石,打出了几颗火星,火星落在火绒上,谭癞子动作稍慢,拿起来吹的时候火星又不见了。 旁边一根马鞭挥起,劈头盖脸的打来。 “你个无用的废物,打个抱孩儿的女人都打不过,点个火也点不起来,你做啥用场!” 那光头的清军边打边骂,谭癞子把手护在头上,想用衣袖抵挡,那庄头却专打在手上和头上,谭癞子口中连连惨叫。 “奴才是真打不过!魏庄头饶命!” 那魏庄头又使劲一鞭,谭癞子惨叫一声,倒在地上不停呻吟。 “还不点是不是,等到几时才烧饭!” “奴才点,奴才点!” 谭癞子赶紧爬起来,抖着手又要去敲,那魏庄头一脚踩在贴票上,“你得把纸揉过才好点。” 谭癞子敲打着火石,这次火绒中落下一片火星,有一个似乎能养起来,他小心的捧起,朝着火绒里面缓缓吹气。 火绒里面有烟冒出,看到有火头了,魏庄头一脚踢过去,“养火。” 谭癞子把地上皱巴巴的贴票捡起,仰头看了看魏庄头。 “让你点火,你看我作甚。” 庄头说着又挥起鞭子,谭癞子吓得一抖,哭丧着脸将贴票放到火头上,看着火苗在贴纸上燃起,一股带着油漆味的白烟升腾。 谭癞子脸上滑过两滴泪,扭头去拿备好的细柴枝,小心的架在火头上引燃,一会就可以烧更大的木块了。 庄头一脚踢过来,“哭甚?” 谭癞子转头看看面前的魏庄头,“回老爷话,是烟大。” 魏庄头把头伸过来,鼻子就在那冒出的烟上,“你这纸烧出来的味道咋这香呢,再来两张。” 谭癞子一惊,“回老爷话,拿到这纸时,那店家说烧了不可多闻,里面有毒!” “一张纸有啥毒,老爷说了再来两张,今日就要闻。” 谭癞子呆了呆,这一张就是十两银子,按这般烧下去,今日至少三十两就没了。脑中突然想起方才这庄头打自己都避开袄子,把袄子脱下来,双手给到魏庄头跟前,“以后你就是我的老爷,小人不是个知恩不报的人,小人这个袄子是徐州新买的,孝敬老爷,求老爷赏件旧的。” 那魏庄头果然忘了烧贴票的事,立刻伸手接了过去,口中还说道,“你这般瘦本是不留的,带路找到了粮,蒙格图主子留下你性命,自个也得知道好歹,看你还算明道理。” “小人知道好歹,那魏家湾、戴家湾小人也去过,里面店家多了,小人带庄头去,一定拿到好物件。” 魏庄头嘿嘿笑了一声,“那你等着吧。” 他转身走开了,谭癞子缩在原地发抖,赶紧将旁边一块木头放入火头中,但火势仍然不大,远不能让谭癞子抵御寒冷。 距离他不远处的地面上,就摆放着十多具尸体,地面上是凝固了的血迹,鞑子没有砍头,只是捅杀了几次。 被杀的都是老年人和婴儿,但其中也有一个瘦弱的男子,体型和谭癞子差不多。 靠那个蒙格图主子一句话,谭癞子捡回一条命,也不知是那句话打动了这个主子,谭癞子目前只知道蒙格图是个领催官,这个光头清军自称叫魏庄头,不知是个什么官,谭癞子还不敢问。 谭癞子往左右看了看,被抓的人只剩下四个,还有几个被其他清军分走了,那个女人瘫在地上,好半天才呻吟一声,谭癞子不敢去看她,另外两人则蹲坐在一旁,没人敢说一句话。 这一路清军骑兵就停留在八里庄,因为光线不好,又不能到处走,谭癞子也不知道清军规模,但数量肯定不少,其中有不少是他曾见过的亮甲鞑子。 与谭癞子呆过的流寇营中不同,这股清军没有多少厮养,少部分带着一个骑马的奴才,有些根本就没有奴才。这些清军并非只停在八里庄内,也往周边乡间活动,陆续抓来许多百姓。 在天黑之前又有新的清军赶到,这些人也骑马,另外牵着骡子,但多半没有甲胄,到达后就开始安排吃饭和扎营。 这些人很多说汉语,谭癞子能听懂大半,但他分不清他们的身份,或许跟魏庄头差不多。 此时魏庄头慢悠悠的回来了,手中拿着一件黑乎乎的棉衣,谭癞子冷得全身颤抖,连忙双手来接。魏庄头却不递给他,戏谑的盯着抖动的谭癞子。 谭癞子全身僵硬,往左一偏歪倒在地上,连忙又撑起来,对着魏庄头连连磕头。 魏庄头又拿了片刻,才扔在了地上。 “谢庄头赏!” 谭癞子赶紧一把抓起捂在胸前,然后挣扎着穿在身上。这件旧袄子不知庄头从那里找的,多半是哪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,到处都是破洞,里面的棉花漏了不少,剩下的也结了块,整个袄子又硬又臭,远不如他原本那件,身体仍感觉冰寒彻骨,好在火头快起来了,趁着煮饭也能取暖。 此时天已经黑了,庄内到处闪动着火光,清军的身形走动时,光影不停的变幻,听不懂的口音在远近响起,一切都是那么陌生。 谭癞子脸色苍白的捂住棉袄,看着地上的灰烬嘴角抽动,“天杀的庞棍子跑哪去了,你快杀了这些天杀的鞑子。” …… 东昌府博平县城外,安庆营立营城北,虽然连带民夫也只有两千多人,但携带了大量车架,营区仍相当庞大。 此时已经接近子时,营区内已经安静下来,因为担心谍探,军队下了暗营,营区外围没有挖壕沟,用标枪作支架,然后拉了一根绳子就算营墙。 这种下营方式安庆营常用,但此时清军已经开始往东来,这是相当冒险的,只是庞雨没有其他办法,因为土地实在太硬,如果非要挖,士兵将没有体力作战。 庞雨只能增加了一倍的警戒兵力,沿着营墙部署哨兵,两个哨兵的间隔不能超过目视范围,每个旗队都要保留一个小队披甲,火炮都装填好朝向外围。 外边的官道上,接连不断的百姓从北方而来,他们都是逃难来的,已经精疲力尽,虽然看到附近中有官军,也没有力气再逃窜,这种寒冬的天气,如果暴露在野外是极度危险的,无论百姓还是军队。 博平城外有些房屋,里面的人基本都跑了。这些逃难来的百姓便砸开了门进去过夜,门板就用来烧火,博平城外烟雾缭绕。 中军帐篷中庞雨还没有休息,庄朝正和蒋国用在检查夜间防御,没在帐篷中,陈如烈拿着一个烟筒在抽烟,涂典吏则不停在地图上标注,吴达财在给他帮忙。 帐帘来开后几名卫兵端进来一盘烙饼和几碗热汤,帐中各人自去拿了,庞雨抓了饼子咬下去,发现里面没有肉,但也没有多问。 庞雨抹抹嘴对涂典吏道,“先说最新的形势。” “刚刚收到游骑兵送来的情报,建奴追击甚速,游骑兵在油房渡立足不住,直到戴家湾有骑一司接应才稳住阵脚,入夜后各旗队汇合完毕,初家圈方向游骑兵未返回魏家湾,但派人通报了情形。今日骑一司游骑旗队战死两人,伤三人,撤退时六人失踪,骑二司游骑旗队战死一人,伤一人,无人失踪,千总部直属游骑局,战死五人,伤七人,二旗队有一个小队九人失踪,三旗队在清河方向一个伍失踪,除去缺额及途中伤病减员,所有游骑兵尚可作战的人数为一百一十八人,战马一百二十一匹,接收宣大及辽镇骑兵共十二人,分配于三个旗队。” 游骑兵的损失非常严重,今天一天减员就达到四十,后续的战场侦察会大受影响。抽烟的陈如烈猛吸了一口,吴达财皱着眉头,不停观察庞雨的神色。 “入夜后油房渡方向有火光,游骑兵局在戴家湾设伏路前哨,与不明骑兵交战一次,对方甫接战即撤走,未能确认是否建奴。八里庄远哨有三人未撤回,其余人撤回初家圈与第二旗队汇合,临近天黑时,于初家圈与奴小队遭遇,交战一次未获战果,但确认有建奴骑兵出现在初家圈和赵家圈,各在百人左右,有少许过河。” 陈如烈突然开口骂道,“临清城里几万大军,看着鞑子靠近,无一个人出来打杀!就我们百把人的游骑兵对付鞑子,兵部这打的什么仗!” 吴达财见庞雨没说话,便没有接这个话头,偏头看着地图道,“油房距离临清大约五十多里,初家圈亦有五十多里,鞑子到底是要绕过临清还是围攻临清?” 涂典吏顾不得吃饼子,用抓饼子的手指点着临清位置,“该是绕过,若是要打就该更近些,不用跑到油房和初家圈去。不管是绕还是打,咱们都指望不上临清里面的军镇,城南一股军镇今日部分溃散,游骑兵撤退时遇到同往东走的该部家丁,询问为通州总兵刘泽清所部,鞑子东进消息传到临清后,城外驻守的军队都要求进城,高总监只放了少许进去,然后把各门上锁,他亲自保管钥匙,留在城外的人马军心不稳,担心被建奴攻打,有些骑马的就乘乱跑了。” “几万人都不敢出击一下?”庞雨心头也有些紧张,根据游骑兵收集的消息,临清城内外重兵云集,仅外调来的就有高起潜关宁军两万人,河总周鼎三千,登莱巡抚杨文岳四千人,通州总兵刘泽清三千,天津总兵刘复戎两千,加上原本在城里的临清参将,总兵力将近四万。 临清城里有四万明军,又处于有利的内线,向任何方向都可以方便的出击,而清军南北两路因地理隔绝不能互相支援。清军庞大的队伍要绕过这么大的城池,整个队列都是容易被攻击的对象,尤其里面有几万敌人,一般的军队遇到这种情况,是不敢随便绕过去的。 但是目前看清军的态势,可能真的要绕过,清军唯一受到影响的,只是行军路线不能离临清太近,州城附近的渡口不能用,上游的油房渡和下游的初家圈距离都在五十里左右。 如果游骑兵获得的消息属实,那么临清各部已经毫无斗志,不会有兵马出城作战,庞雨谁都指望不上。 明天清军如果继续推进,势单力薄的安庆营就处在数万清军的推进正面,并且没有任何友军支援,从今天来看,安庆营的机动性完全无法与清军相比,仅仅一天时间,清军前锋已经推进一百多里,骑兵遍布临清周边。 现在首要的任务,就是要脱离清军的锋头正面,否者一旦被追上,就会被清军迅速调集兵力围攻。 庞雨心头有点烦躁,拉了一下衣领道,“从威县到油坊渡,今日鞑子前锋行程超过一百里,经摇鞍镇到初家圈是八十里,走得最远的可能到了戴家湾,那必定不是绕道油坊渡,而是从临清附近过河。如果晚间鞑子真的到了戴家湾,距离这里就只有七十里,明天他们会走多远?” 第四百四十九章 窘迫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“小人以为会接近今日行程。建奴休整数日,便如蓄力之后骤然发动,自然是快的,今日建奴前锋走了超过一百里,据接受的宣大家丁所说,建奴前锋所有人都骑马,可以餐冰卧雪,带着干粮就能连续行军数日,因其推进迅速,前方州县可能未曾接到告警时,建奴已经到了城下,可以突袭破城。” 涂典吏指点着临清,“但前锋之后跟着的还有许多车架人口,临清城中毕竟有几万兵马,出城道路四通八达,建奴要绕过此地,行军途中处处破绽,必定需要留下兵马防备各条道路,断后的人马亦不可少了,如此建奴便分为数截,他全军未必走得快。” 陈如烈皱眉道,“他们会各走各的,前面的仍是快速行进,四处破城烧杀,后面的跟着来,临清的军镇不敢袭扰。” “临清兵马不敢袭扰,但建奴不得不防,道路之上必定留兵阻截,临清周边道路无数,必定会分散他们兵力。”涂典吏想想又道,“小人以为,清河和洪官营两路鞑子,都会从油坊渡过河,若是不走来时的旧路,就会向夏津和高唐州方向进发,天黑后到戴家湾的是零散哨骑,只是要哨探周边情形,未必是要朝此地行军。” 吴达财起身道,“赞画房觉得,鞑子是过河后直接经高唐州北上,还是往东后在北上?” “属下仍是认为,必定先往东,再往北。”涂典吏指点着地图,“建奴有几十万人,几万的车架,若是只用高唐州一条大路,两个月也过不完。仅游骑兵侦获看来,鞑子至少分了五路,馆陶、摇鞍镇、八里庄、十八里铺、清河,最好走的几条路都用了,清河这一路可能走高唐,这一路若是走得远,一直到济南府城下,再转头向北去,那济南是会城,鞑子打不下这种大城来,但城边也比好些县城富庶,正可一路抢回去。” 吴达财立刻接话道,“那初家圈和馆陶两路,便是从南边来,必定会走东昌至博平,若是一日行程超过百里,明日就可能到达此地。” 涂典吏点头道,“初家圈鞑子此时可能就已过河,他们如是走得快,便是明日晚间就可到此处。但明日我们并非呆着不动,此路鞑子应是从博平往茌平,继续往长清行军,我们已经在茌山驿转向南边,避开此大道。” 陈如烈大声道,“馆陶一路若是从东昌府南边往东走,从东阿县往阴平,若是以两日计,刚好将我们堵在东阿驿路上。” 帐中气氛紧张,吴达财和陈如烈似乎把赞画房当做了对手,涂典吏满脸通红,“那还得细细计算行程,赞画房算的应是堵不住的……” 陈如烈猛地站起来,庞雨轻轻拍拍桌子,陈如烈只得停下来,几人都默默看向庞雨。 “总结一句话,鞑子自西向东,进攻正面从清河至馆陶,赞画房认为,临清以北过河的鞑子对我们威胁不大,重点应关注初家圈和馆陶方向。” 涂典吏喘口气后点了点头,庞雨站起身来,“馆陶方向,或者未发现的去往大名府方向,建奴会在此折向东面去东昌府,但东昌府城池高大坚固,鞑子应是掳掠城郊,根据之前北返时间的判断,该股建奴不会继续往南,但可能继续向东,过东昌府后如向东阿,至平阴县转向济南府,或分兵一股从博平、茌平县往东,如我军留在博平城下,明日后日将与该部交战,又或者后日在铜城驿附近被两股建奴堵截在驿路上。” 涂典吏补充道,“馆陶方向建奴折向东面,此股建奴应是轻兵,其车架人口仍从初家圈过河,东昌府城池高大坚固,鞑子应是掳掠城郊,从城北绕行的一股前往博平、茌平、长清,从城南绕行一股前往东阿县、平阴县,一直到沿山为止,之后转向北方。” 庞雨指指博平的位置,“也就是说,我们仍在建奴进攻的锋面之内,除非往南走过东阿,但若是大名府还有一路鞑子,则我们还未脱离锋面,该路鞑子会从阳谷前往东阿,仍会堵住我们。” “属下以为最大的威胁,仍是初家圈一路,今日有众多游骑兵被断在敌后,其中定然有人被俘,鞑子不难审出魏家湾有一支安庆来的援兵,他们后续车架人口众多,定然想要剿灭路遇的官军,特别我们又挡在他们路上,明日他们定会哨探魏家湾,并一路追赶过来,按他们行程,最晚后日午时就能追到三十里铺。” 庞雨在地图上标注,“算一下路程,初家圈离此地大约一百四十里,鞑子骑兵全力追赶,明日晚间能到博平,若我们按原计划行军六十里,明日将到达三十里铺,鞑子距离我们六十里。后日午后,鞑子会赶到三十里铺,我们则走到铜城铺,天黑之前鞑子前锋就会追上我们,此时我们仍未过东阿,仍在鞑子锋面包围之内,鞑子可能调动两三路人马,也就是两三个旗,将我们围困在东阿附近。” “回大人话,正是。” “我们先行的骑兵到达何处?” “天黑前收到回报,已过三十里铺,途中未遇建奴或他部官兵,收到戴家湾出现不明骑兵后,属下按大人的命令,传令该部今晚赶到铜城驿布防,截断驿路通行,以防南边出现建奴,估计要到明日早上才有回话。” 庞雨沉吟片刻,他们此前预计建奴进攻的边界是在博平、茌平至长清一线,只要从茌平往南,就离开了建奴进攻锋面,待建奴前锋大军过去,就可以攻击他们虚弱的行军队列,所以安庆营驻守的位置要避开锋锐,又不要距离太远。 但建奴进攻远他们他们预计的快,宽度也可能更大,馆陶一路肯定会指向东昌府,从东昌府往东两条路,从城北绕过就是前往茌平,从城南绕过就是前往东阿。 在游骑兵侦察范围之外,还可能有大名府方向,这一路清军就会绕得更远。 此时清军已经已经知道有一支明军在他们前进方向上,但还不能确定安庆营的位置。 如果明天清军继续推进,天黑前他们会大致确定安庆营的方位。 从庞雨收到的贾庄一战经过看,清军的机动力和组织程度都很高,一旦确定了安庆营的位置,他们是有能力快速包围的。 如果明天强行军,步兵可以一天内行军九十里到达铜城驿,就脱离茌平这条道路,但这会极大消耗亲兵司的体力,对后面作战不利,而且不可持续。 此时颜观走进帐内,他先观望了一下帐内气氛,随即走到庞雨身边道,“接到安庆杨司吏急报,史道台接兵部部咨,抽调兵马赴徐州驻防,严防建奴继续南逞。史道台即调新勇营、军勇营赴援徐州,周二请示杨司吏后,以粮草不足未奉调,史道台随即改调吴淞营赴徐州,不知还会否调动其他营伍。” “他调那么多兵干嘛。”庞雨接过急报匆匆看过,又递给了旁边的涂典吏。 涂典吏皱眉道,“史道台要到徐州,就带陈于王就行了,许自强那点兵也就能打打流寇,留在安庆守城正合适,带来徐州就是空耗粮食,反倒把安庆的防御都空了。北面英霍山中还有流寇盘踞,桐城的乡兵可以守城,潜山、太湖、宿松无城可守,乡兵刚完成基础训练,甲仗尚未配备齐全,是守不住的。” 陈如烈突然一拍桌子,“兵部打你妈的什么仗,现在才调南直隶的兵,等走到徐州都二三月了,鞑子早就出边了,就算鞑子要南下徐州,一月也过徐州!还等到他们赶来么,他们以为一个部咨发出来,明日兵马便就位了不成!” 吴达财见陈如烈情绪激烈,赶紧站起身来,军中开会经常拍桌子吵架,军官互相骂娘也不稀奇,包括庞雨在的时候也如此,但文书官有责任维持基本的体统。 好在陈如烈没有继续,庞雨也没有不快的表示,吴达财观察片刻又坐了回去。 庞雨也没有其他办法,他手下的兵马大多投入了湖广,湖广是大江商业计划中重要一环,没有湖广一切就成了无根之木,此前收到的塘报,姚动山带领的兵马已经全部离开安庆,分批前往汉水沿线,这些军队不可能调回安庆。 此前安庆还有一些援剿兵马,比如许自强的吴淞营,这些兵马野战不行,但能守城,周二这一支就可以作为机动兵力,现在抽调一空,周二的兵力连守县城都不够。 庞雨倒不全埋怨史可法,兵部调他去徐州,总还得带些听令的兵马,但如此一来,安庆的防务就四处漏风,而安庆才是庞雨的根基,现在也处于危险之中。 颜观凑到庞雨耳边低声道,“陪着兵部差官的人打听明白了,史道台、朱军门都向兵部上报了我营勤王之事,兵部的部咨命令我营和山东总兵倪宠赴援济南。” 庞雨愕然转向颜观,兵部此时调兵去济南,说明兵部此前也判断建奴有可能折向山东,从送信去徐州可以判定,兵部此前根本就不知道奇兵营的位置,却从徐州调兵去济南,而不是从更近的临清,显然兵部既想确保临清万无一失,又想要预防济南被攻击。 跟调动史可法赴援徐州一样,兵部的这个调动没有丝毫时效性,等他的调动就位,建奴多半早已北返,或者早就攻击过济南。 从这一点推断,勤王各部军队的调度,仍要依靠兵部进行,山东地区没有前线指挥,造成兵部的命令总是滞后的,双方在指挥的敏捷性上就存在巨大差距。 在此前的安庆营分析中,估计过清军可能会向东进发到济南,一路抢劫富庶地区,然后利用济南良好的道路北返,但没有预计过清军会攻击济南。 现在兵部的这个军令,就说明济南防御空虚,建奴能派出谍探,可见很重视情报工作,如果他们得到济南空虚的情报,就可能真的攻击这个省会,济南存在失陷的可能。 而兵部此前发出了部咨,即便可以推脱接令晚,但济南如果真的失陷,兵部首先想到是推脱自身责任,然后就是找人承担责任,庞雨和倪宠两个武将恐怕会是最先想到的,到时庞雨手中那十个人头,恐怕不够抵消的。 庞雨有两个选择,一是现在赶往济南,二则是再获得新的人头功,才能平安渡过此次战役,否则他的勤王之旅将变成一场灾难。 颜观十分谨慎,这个消息是单独给庞雨汇报的,没有告诉其他人。庞雨示意颜观离开,其他几人还在计算路程,庞雨站起身来,涂典吏看到庞雨过来,立刻让开一个位置。 庞雨默默看着地图,面前的地图上,从威县出发的五路红色箭头张牙舞爪,正向东而来,标记安庆奇兵营的五角星符号就在箭头前方,周围没有任何一支友军的标记。 “若是往济南府走,赶得及否?” 涂典吏稍稍一看便道,“两百多里,步兵行军四天,建奴三天内一定会追上我们,即便到了济南城下,小人担心进不了城。” 帐中几人都没有说话,不知为何庞雨突然提出一个新的意见。 似乎过了很久,庞雨平静的道,“通知游骑兵收回,陈如烈亲自领骑一司并游骑兵掩护队尾,中军按原计划前往三十里铺。” …… 十二月十八日午后,博平县外的安庆军已经撤走,残留着一片空营。 秦九泽牵着马等候在城池西门外,他的身边是第二司游骑旗队,原有的人员还有二十二人,加上秦九泽这五个新加入的宣大骑兵,总共二十七人,是所有游骑兵里面人员最多的。 西边的天空上有几道黑烟,显示清军已经接近。 杨石三来到身边道,“鞑子比咱们想的还快,晚上肯定能到博平。” 秦九泽没有搭话,那边的满达儿道,秦叔,你觉着这次又有多少鞑子追来了?” 秦九泽往后看了一眼,旗总正在墙头上站着,拿着他那个宝贝远镜往西张望。 满达儿左右看看后低声道,“秦叔,这安庆兵还不如咱宣大呢,一仗没打跑几百里了。” “两百多里。”秦九泽漠然的吃了一口饼子,转头去看了一眼杨光第,这小娃还在擦他那枪,这两天被建奴追得一路逃窜,还损失了不少人。 他们这个旗队昨天天黑前撤过了油房渡,深夜才到达戴家湾,中途又走失一人,到天亮都没回来。这在夜间行军常见,尤其比较仓促的时候,但这进一步打击了士气,早上起来又一路撤到了博平,杨光第的话也少了。 由于游骑兵在押尾,秦九泽这几个宣府来的,到现在还没见过安庆营的中军。昨晚在魏家湾倒是看到了骑兵第一司,几人对南军的骑兵数量颇有些惊讶。 只是这些骑兵明显不如游骑兵,满达儿他们想来,应该是边军骑兵和家丁的区别,估计和宣大军镇也没有本质区别,因为遇到鞑子都是一样的跑路。 杨石三抬眼望了望那烟柱,周围的游骑兵有些紧张,倒是几个宣府的夜不收都比较放松,看烟柱位置至少还有十里以上距离,他揉揉眼睛道,“你说那庞副镇也怪,跟咱们宣大的将官都不同,这些家丁不带在身边,放到河西那么远去,这一追就折了好几十家丁。” 满答儿也摇头,“他怕死呗,就让家丁先过去拿些人头,上次威县斩了几个人头,回来再斩几十个混进去,战功就有了,跟那王朴一般的。” 他说罢又转向秦九泽,这次把声音放得更低,“秦叔,你斩了三个鞑子人头,那至少也是一百五十两,顾显一多少还给个十两,这位庞副将可曾给了你,光给你许愿那有啥用?” 秦九泽仍没有说话,杨石三凑过来道,“这南兵不可靠,咱们要不要还是寻李副镇去。” 秦九泽从怀里缓缓摸出一块银锭,两人顿时吞了一口口水,满达儿随即又说道,“这也不够一百五十两。” “没有一百五十两。”秦九泽径自把银锭收了回去。 杨石三咳嗽一声,“老秦,这斩首银他凭啥不给,我是觉着这股南兵不稳妥,咱们跟着他们打仗,说不得冤枉丢了性命,况且他们再往东走,离山西越发远了,这般跑到几时。” “不稳妥也比李重镇强。”秦九泽看了看那边的杨光第,“要找李重镇你们去,我不去。” 杨石三还待再说,却响起一声哨子,几人转头看去,旗总已经大步走过来。 游骑兵纷纷围拢过去,旗总等人聚齐大声道,“收到百总命令,建奴距离这里还有十五里,见前锋五百骑,亮甲鞑子一百上下,白天由第一司押尾,我们继续往东撤三十里,今晚驻扎茌平县,若建奴不追到茌平,我们不主动交战,都听明白没有。” 清军进军很快,气氛又有些紧张,一众骑兵垂头丧气,满达儿满脸的不快,嘴唇动了动,又朝秦九泽打眼色。 秦九泽理也不理,径自上了马,随在杨光第的身后打马往东去了。 第四百五十章 位置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茌平以西二十里,丁家块。 杨光第和秦九泽隐藏在距离官道两百多步外的一处土坯围墙后。 旗队的任务是回到茌平县城,但刚走到这里就收到新的命令,设防地点改在了双庙铺。旗总将两人留在丁家块,因为杨光第会标注地图,把宝贝远镜也给了杨光第,给他们的任务是观察建奴行军状态。 丁家块在两县边界,从博平到茌平只有三十里,两个县的距离很近,所以后世取消了一个县的区划,丁家块在明代属于茌平,其实距离博平县城更近,只有十里左右。 这次的任务具有一定危险性,如果建奴占据石头铺,杨光第和秦九泽就没了官道可走,万一骑一司没有守住双庙铺,两人就陷在敌后十里。 两人躲藏的地方不是村庄,是单独居住的几户人家,与官道有一定距离,此时已经傍晚,清军离开官道来搜索的可能性比较低,从官道很难看到这个位置的情况,而两人有远镜的帮助,则可以清楚的看到敌人。 秦九泽方才出去看了路,有一条往南的小路,如果真的失陷,天黑之后两人准备先从那条路脱离,再转向东面去,这里是平原地区,军队才需要官道,散兵是不会被困死的,所以秦九泽不见任何慌张。 官道上的光线正在变暗。路上往来的安庆骑兵不少,还有一些逃命的百姓,但还没见到有建奴,所以杨光第只是把远镜拉开,并未用来观察。 “秦叔你守会,我去喂点料豆。” 秦九泽一愣,杨光第已经把远镜递了过来,他赶紧双手接住,杨光第便从门口出去了。 秦九泽捧着远镜有点不知所措,手中传来冰凉的感觉,他低头看去,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看到卢都堂同款的神器,远镜分为三截,中间那一节上还有四个凸起的字,秦九泽只认识一个“白”字,不知道合起来是写的什么。 呆了片刻后,秦九泽小心的把远镜举起,把大的一头放在眼前,想了想后又偏头,再将小的一头放在眼前。 眼睛慢慢凑到镜头前,秦九泽如同触电一般退开,过了好一会才又凑过去。这次他适应了镜头,镜头中两百多步外的官道像被拉到跟前。 秦九泽的嘴角略微翘起,开始缓缓转动,对准了不远处的一棵树,树干上的褶皱都清晰无比。 门口传来脚步声,秦九泽的嘴角一收,赶紧把远镜对准官道,刚好一群安庆骑兵正从路上通过,队形有点混乱,几匹马发生碰撞,一名骑兵被挤出了官道,有军官在末尾叫喊。 杨光第来到刚才的位置,秦九泽把远镜递回给他,“你家的骑兵来了。” 这次杨光第开始认真观察,骑兵如此状态,说明建奴已经不远。 过了一会又来二十多安庆骑兵,中间几匹马股上插着箭,有一名骑手的右肩位置也有箭,他用左手拉着右臂,防止手臂晃动。 秦九泽平静的道,“这个局折了至少十人。” 杨光第回应道,“骑兵第二局。” “除了你们家丁,这些骑马的大多没上过阵,对上鞑子得不了好。” “我不是家丁……” 他刚说一半,秦九泽突然举起手,杨光第立刻将远镜朝向西侧。 远镜中出现了两名骑手,他们穿的是锁子甲,同样打磨得雪亮,但是没有佩戴面甲,头盔与明军的几乎相同,两人都是单手抓着马缰,另一手抓着弓身,手指间夹着箭。 接着两人身后出现了更多骑兵,他们顺着官道而来,坐骑不停的喷着白气,显然也损耗了不少马力。 队伍继续向前,队列中出现身穿重甲的骑手,队列的侧面完整的展示在两人面前。 杨光第边看便道,“丁家块目视确认敌军,首批前锋共三十七人,亮甲鞑子五人,带马四十三,弓三十余,三眼铳两杆,鸟铳一杆。” 杨光第说着话,秦九泽复述一遍,然后杨光第又重复一遍。 秦九泽的神色有些不耐,这股南兵中这类繁琐勾当不少,分明两句话就说明白的,非要啰嗦半天,很是让他心烦。 杨光第开始在图册上标注,那图册也很简陋,是前往临清时画的,只标注了扎营的市镇,开始甚至都没有丁家块的地名。 秦九泽不时低头看向杨光第写的字,还有一些从未见过的奇怪符号,秦九泽虽然不识字,但也知道那些符号肯定不是正经字,不知道这股南兵又弄的什么勾当,眼睛不停的打量杨光第的脸。 第一股清军消失在市镇中,只过了片刻功夫,西面官道又出现第二股清军,这一股人数有两百左右,蹄声轰轰作响。 这次杨光第数不过来,他眼睛一眨不眨,大略估算对方的数量。 “丁家块目视确认敌军,二批前锋约二百一十人,带马二百三十余,九成带弓,亮甲鞑子三十,暗甲鞑子一百五十,其余不着甲。” 官道上清军轰轰而过,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,显然对这样的追击作战来说,他们的心情是很放松的,而杨光第作为被追击一方,体验则完全相反。这两日之间不止紧张,杨光第更多的是感觉到憋屈和疲倦。 杨光第此时鞑子大部分行进入丁家块市镇,听得队尾隐隐有叫喊声,远镜随即移动到队尾,杨光第的手突然僵住。 最后三名清军的马后拖着长长的绳子,后面拖着人,杨光第仔细看去,似乎是安庆营骑兵的军服。有两人已经没有动静,衣服和血肉裹杂在一起,被马匹拖带着在官道上如布袋般弹跳起伏。 有一个大概刚被抓住不久,骑马的鞑子打着坐骑,拖着那骑兵朝东加速,官道上顿时响起更激烈的惨叫。骑兵的脑袋不停磕碰在石板上,猛烈的弹起落下,他身体扭动着,片刻后被马车拖入了市镇中,杨光第的视线被遮挡,只听得惨叫声渐渐往东远去。 杨光第的胸膛如同被什么堵住,虽然鞑子都已经被市镇遮挡,但他的远镜迟迟没有放下。 好半晌之后,秦九泽的声音轻轻道,“杨光第,你们这般打不过鞑子,要跑就跑快些。” “秦叔,我们打得过。”杨光第放下远镜,抬起头看向秦九泽,“我们谁也不怕,游骑兵是摧锋踏白的骑兵,没有我们打不过的敌人。” “打得过还跑这远。” 杨光第点点头象给自己打气,“武学的人说,去年突袭二郎镇的时候,上岸前庞大人才知道流寇来了十多万人,那时候没人觉得打得过,但庞大人说身为军人,首先当论的不是输赢,只论我们该不该去,二郎镇该去我们就去了,打赢了十多万流寇,该打的时候庞大人定然会打的。” 秦九泽默然看着面前的少年,杨光第眼中闪动着神采。 过了片刻后,秦九泽摇摇头道,“记下,鞑子过市镇亮甲兵未下马,暗甲兵未绕行查看有无伏兵。” 杨光第连忙点头,秦九泽看着官道,“鞑子以往过市镇,亮甲鞑子会下马,有蒙古人就分派蒙人绕村,没有蒙人就是暗甲绕村查探,现在你可以告诉旗总,建奴轻敌且大意。” “那个陈千总是个能耐人,看他能不能占点便宜了。” …… 十二月十八日深夜,茌平以南三十里的乐平铺,从茌平往南是去往东阿方向,每十里有一个递铺,十里铺就是兴隆铺,而三十里铺就是乐平铺,安庆营的中军就驻扎在此地。 由于地处驿路干道之上,围绕递铺都形成了一定规模的市镇,三十里铺处于茌山驿和铜城驿的中间位置,距离都是三十里,吃饭歇息的人相对更多一些,比其他的递铺更繁华,市镇规模也稍大一些。 现在乐平铺所有的街口都堵满了车架,各配属一门火炮,周围则有护卫的重甲兵。 递铺的大堂中,涂典吏指着茌平上方一点的位置,“今日南下的百姓中有传言,茌平往高唐州方向十里的高庄铺出现鞑子,骑一局派出一个旗队到达高庄,没有发现任何鞑子,也没有发现其他官军,确认为谣言。” “南路东阿方向,未发现鞑子踪迹,路遇东昌府往济南的塘马,声称鞑子到达府城,他是去求援的。”涂典吏指向西面的博平,“建奴追赶至博平,从行程来看,昨晚他们已经从初家圈过河,今日最远到达茌平西侧双庙铺,由于即将天黑,未曾与我交战,该部随即返回博平,在丁家块留有前哨,距离我后卫十里,距离中军五十里。这股鞑子用马拖死了多个骑一司的士兵。” 除了陈如烈在前线,其他军官都在场中,包括庄朝正也在,他听到后扭动了一下身体。 “今日建奴刚到,就开始攀城攻打博平,骑兵撤退途中便听到有炮声,不知是否攻克。陈如烈在丁家块埋伏有游骑观察,建奴追击中气焰嚣张,行军经过市镇不下马,不绕村查看,径自从村中大路通过,遇树林也不派出抄兵戒备,赞画房根据侦察认为,鞑子入关一路取胜,又击破追击的宣大军,如今士气高涨,但轻敌大意。” “赞画房的建议是什么?” “反击其前锋,防止其追赶过紧,尽快行进到东阿以南,避开建奴锋面。” 庞雨站起在地图前凝视良久,标注的箭头还是跟昨天差不多,但更加往东延伸,高唐州和东昌方向已经超出游骑兵侦察范围,只能是估算。 建奴的追击速度极快,比昨天预计更近了十里,实际上已经到达双庙,近了二十里。 庞雨扫视了一圈大堂中的众人,连印象中最为坚韧的庄朝正都脸有倦色,被清军连续追击的情况下,所有人的精神都高度紧张,这还是相对安全的中军,后卫的骑兵承受的压力更大。 “各位,我们是来干什么的?” 堂中沉默了半晌,庞雨缓缓围着桌子走动,眼睛扫视众人,“我们是来赴援的官军,拯救被建奴蹂躏的万千百姓。” 吴达财将眼神抬起,认真的看着讲话的庞雨。 庞雨语气平静,脚步也十分沉稳,“两日之间我们将部队从最前线的威县撤退到茌平,所有队伍没有重大损失,这在撤退中是相当大的成功,首先依赖于赞画房的判断正确,为我们提供了撤退的时间,给赞画房记一功。” 涂典吏脸上露出欣然之色,实际在此次建奴东进之前,赞画房的预判基本都是错的,好在终于对了一次。 “撤退不是逃跑,而是为了在更好的形势下作战,我们需要确定何时何地是更好的形势。” 庞雨指向墙子岭,“首先要知敌,回顾建奴进军时的情况,推断建奴的作战方式。建奴分两路扣边,为何是两路,俘虏交代一向是分左右翼,左翼走青山口,右翼从墙子岭。从他们的推进方向看,鞑子也是严格按照如此排列,也是就是说,他们的基本作战方式,就是分两路,入边后分驻两地,本官仍赞成赞画房的判断,是寻机与宣大决战,提前消灭勤王的机动兵力。” 涂典吏连连点头,对庞雨的话表示赞同。 “在未能决战的情况下,清军合营前往保定,随即在此分为两路,仍是按照两翼的位置排列,于是一路往真定,一路往河间,宣大追着真定的右路去了,辽镇就追的左路。”庞雨用手指虚画,“也就是说,清军每次分路,必定会按照左右分开,他们中间有不小的间隔,在中军距离应当在一百五十里至两百里之间。为何他们要间隔如此远,因为他们的队伍庞大,单靠一两条道路无法投送如此多的军队,同时扩大抢掠范围,利用多条道路运送军队,这就决定了间隔不会小。” 屋中众人都听得认真,脸上的疲惫也减少许多。 “在分兵之前,两路的主帅必定会确定一个汇合地点,才能制定各自的行军计划,现在我们可以确定,威县就是建奴此前定下的汇合地点,所以临清的多尔衮一路才停在那里不动,就是等西边那一路到来。”庞雨点点威县,“现在又回到了保定的局势,鞑子汇合之后再次分兵,根据此前规律,可确定为仍是左右两翼,两路中军的间隔在两百里左右。” 庞雨眼神坚定,满脸带着自信,“参考第一次分兵的大致距离,建奴汇合地点应当在沧州至天津之间,汇合时间大约为一个月,如此他们能在一月二十日左右汇合,然后在二月江河解冻之前出边。目前总体的形势,建奴在威县再次分多路,左右两翼中军之间的距离至少超过一百里,每翼中的四旗仍会分路行军,甚至每一旗也分作多个小股,因为他们已经消灭了宣大军,辽镇不敢会战。另外一点,建奴能在北直隶如此精准快速的行动,必定有大量向导,而且非常注重情报,所以他们知道河东并无强军,认定其他勤王兵马来的方向,是西面的陕西边军和中原兵马。” 庞雨手指移动到临清,庄朝正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来,吴达财见状也赶紧站起。 “一旦进入运河以东,所有勤王兵马就处于了鞑子的西侧,建奴的队伍不是入边时那般敏捷快速,整体已经臃肿庞大,为了保住抢来的钱粮子女,他们就会重点防备河西方向,而前锋继续向东攻打无备州县。本官判断,建奴厚集后卫,前锋则拉开正面四散而出,两天的追击之后已经十分分散,短时间无法集结,更因为连续获胜而张狂轻敌,前后之间是他们各旗的辎重人口,而我们的位置。”庞雨拍了拍地图平静的道,“就在河东,一个他们不关注的地方,追着我们的,只是建奴分散的前锋之中一小部分。” 第四百五十一章 一阵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“建奴正自西向东移动,我们转入南北向的驿路,在博平和东阿两路建奴之间,博平一路追着我们的队尾,但东昌一路甚有可能还不知道我营的存在,所以他们不会从两头会攻,而是先后而来。” 庞雨眼神坚定,“我们身处迷雾之中,鞑子也同样如此,我们只能侦查五十里内的敌人,他们同样如此,到明天就是鞑子从威县发动的第三天,他们的各路前锋会行进超过两百里,离博平最近的应当是高唐州一路,如果我们攻击博平这路,该路通报高唐州一路,再召集其他各路人马集结到茌平,耗时至少三天。” 屋中的人都没有接话,门口站着的庞丁眯着眼,认真的看着侃侃而谈的庞将军。坐在桌案上的中军书办没有记录,只是不停的磨着墨,不然墨汁凝结,万一庞大人突然开始发布命令,就会来不及记录,要是记漏了重要命令被砍头就太不划算。 “卢都堂为何在一夜之间被围,是因他攻击之时,建奴正在收缩人马,而此时建奴正在分散。现在我们身处两支建奴之间,可能大名府方向有第三支,但终究是从东阿方向来,我们仍看做两支,他们之间的联络会受到距离限制而变慢,或者因为轻敌,互相之间可能没有联络,我们截断了路况最好的驿路,建奴之间不会协同到同时攻击铜城驿,这就是可以利用的时间差。我们占据内线优势,南北两路不管他什么旗色,谁先到我们打谁,现在先到的是从初家圈追到博平这股,这就是本官等待的有利形势有利时机。” 庞雨指着地图道,“本官决定在此反击博平方向追来的建奴,赞画房传令陈如烈,在茌平往高唐、长清方向道路布置行军假象,引诱建奴分兵追击。” 书办听到开始发布命令,立刻拿起笔开始记录,涂典吏在旁边提示,防止书办记漏。 “鞑子应该知道我们是南兵,进而轻视我们,同时他们的主要目的是抢掠,必定会分兵攻击博平、茌平,他们的主要行进方向是往东,我们处在南方,在茌平的制造的假象,再分掉一部分鞑子人马,那么前往铜城铺的只会有一小部分。”庞雨指指茌平和东阿之间,“建奴明日若到达茌平,他们会留一部攻城,再分兵一部追赶,鞑子气焰嚣张,必定轻敌冒进,午后他们将到达我们现在坐着的地方,按行程还可继续前行,告诉陈如烈,尽量诱导建奴分兵,由他在茌平至铜城驿之间选择地点,伏击南来建奴,可以抽调亲军司人马协同,由他担任指挥,我们明日要反击建奴。” 屋中的都都站了起来,涂典吏脸上的疲倦之色一扫而空,书办飞快的写完要点,仰头看向庞雨的眼神满是崇敬。 “本官仍是来时那句话,建奴悬师入寇,只要败上一阵,他们的形势就会极度恶劣,必须收缩兵力出边,他们队列臃肿行动缓慢,若是勤王兵马用心会剿,建奴必定会损失惨重。我辈从军非止为领月饷谋生,值此乱世,更有保国护民的责任。由得他几万人就纵横境内上千里,杀人盈野流血漂橹,偌大一个国家,数十年赢不了一阵,不觉羞耻乎?两万宣大军赢不了一阵,两万辽镇赢不了一阵……”庞雨眼神缓慢的扫过屋中每个人,“那我们两千安庆营来赢这一阵,让建奴知道,中国非是无人。” …… 十二月十九日寅时三刻,夜幕下的茌平城外火光点点。 茌平城外关厢位置,安庆的各部骑兵都已起身,营地中到处闪动着火光,各个小队火兵在烧热水,同时将一些饼子烤热,让士兵尽量在前线吃上热食。 因为前面的双庙铺还在安庆骑兵控制中,茌平仍处于安全的后方,所以没有禁止用火。 第二司游骑旗队都已经起床,由于清军距离很近,游骑兵住在自己的帐篷里,没有进入关厢的房屋,以防黑暗中编制出现混乱。 旗队在城西一座民房的靠南侧街道搭建帐篷,挡住一个方向的风,但此时天寒地冻,起身后仍是全身冰寒手脚僵硬,小队围到自家火堆边,按照条例把兵器放在地上,屁股坐在其中一头,有些嫌兵器硬的,还自己垫个帽子坐着,人人都缩着脖子,喷着一团团的白气。 火兵把饼子从火堆边拿起,一一递给围坐的骑兵。 杨光第接过自己的饼子,正好火兵手上发完,杨光第先给了旁边的秦九泽。 等到每人都拿到了热汤和热饼,众人各自吃喝。 旗总大步走过来,一屁股坐在杨光第身边,秦九泽赶紧给他让出一个空位。 “领任务,往南去三十里铺,吃完就出发。” 小队一阵不满的叹气声,杨光第小心的问道,“旗总,我们还跑么,到三十里铺作甚?” “到了三十里铺才部署详情。”旗总发红的眼睛扫了一眼众人,“今日我们旗队归属陈千总亲自调派。” 众人听了仍不明所以,旗总没有解释,他转向秦九泽,“老秦今日要多提点这些后辈。” 秦九泽停顿了一下动作,然后微微点头。 旗总抬头对火兵道,“让大伙吃饱,今日要辛苦。” 火兵此时走到火光的边缘,在背篓里面翻找蒸饼,听了转身过来准备答话。 忽然黑暗中呜一声破风声,一支箭头瞬间从火兵的喉咙穿出,血水立刻顺着箭头飚出,火兵大张着嘴,一把捂着脖子跪了下去。 所有人都呆了一下,接着秦九泽第一个跳起,一把抓住屁股下面的兵器,连滚带爬的贴到了民房的墙边,其他人也跟着跑过去,混乱中杨光第连鲁密铳都忘了拿,不知抓到了谁的一把弓。 黑暗中只听余老二的声音骂道,“你娘的鞑子,老子刀呢,谁拿了?” 旗总大声叫喊,旁边一队还不知是什么情况,黑暗中又是呜一声鸣响。 这次杨光第听得清楚,由北边的田野飞速接近,从民房的西侧一掠而过,接着后面的第三小队那边惊叫一声,好像又有人中箭。 火兵痛苦而低沉的呻吟,篝火仍在熊熊燃烧,里面的门板碎块发出哔啵的爆响。 旗总从墙壁边探头出去,正要对那火兵说话,只听嘭一声响,他脸旁的泥胚墙崩出许多泥块撞击在他脸上,一支箭矢在火光中一闪而过,消失在另一头的黑暗中。 旗总顿时把头缩了回来,不停的揉眼睛。 秦九泽从地上捡起一支线枪,向火堆移动两步,朝着大锅猛的一戳,里面的热水瞬间打翻,哗哗的倾倒在下面的燃烧的柴火上,滋滋声中冒出一股白气,火光顿时灭了。 三小队的火堆也灭了,身边的旗总大声通知附近其他队伍,周围陷入一片黑暗。 旗总声音沉稳的道,“把人拉回来。” 队长点了余老二和另一个游骑兵,两人看准之后飞快的跑出,将那火兵连拉带拽的拖了回来。 黑暗中无法观察伤势,旗总低声对火兵道,“这次军医院的沈大夫随在军中,你这伤她能救,马上送你去中军。” 那火兵唔唔两声,喉咙中箭说不出话来,每次呼吸都痛苦万分。 趁着旗总安慰火兵的功夫,杨光第低声对旁边的秦九泽问道,“秦叔,真的是鞑子的尖哨?这么冷的天他们也能躲在野地里?” 秦九泽等了一会回道,“有这般的鞑子,他们能独自在冰雪之地呆十多日之久,就吃雪和干粮。这个鞑子没走官道,这大冷天,半夜从野地一路过来寻到咱们营地,绝不是一般的巴牙喇。” 杨光第惊讶道,“秦叔你是说就一个鞑子?” “我只听到一个,还好是对上你们家丁,遇到一般营兵,这一个鞑子就能乱了他们营。” 旗总此时过来对秦九泽道,“老秦,你们如何应付这般的鞑子?” “我只听到一个,去三五个人,天黑人多易误伤。” 旗总点点头,“不能让他耽搁我们行动……” 刚说到此处,北面一声长长的嚎叫,听着距离有点远,至少在百步之外,既像狼又像狗。 嚎叫声在茌平城外的旷野上回荡,旗总停止说话,仔细听那声音。 秦九泽低声道,“可能不止一个,怕是要走了。” 旗总奇怪的道,“他在野地走了一夜过来,这般就走了?” “这里没乱,留着没多大用处,他若是走晚了,天亮时我们会跟着雪地里的足迹寻到他。” 杨光第在墙边探头往外看了一眼,北面的田野中一片漆黑,那声嚎叫似乎还未消散。 旗总的声音沉稳的道,“这鞑子厉害,但我们会收拾他,老秦你带人清查北面两百步,没有发现踪迹就返回,我去把情形通知骑一司,旗队准备去三十里铺。” …… 十九日清晨,旗队行走在三十里铺市镇中。 市镇中间位置是十字街的路口,路口东面被一个戏台分成两条小巷子,歇山顶的戏台面朝西面,台下有一个小广场,是平日看戏的场所,小广场外面就是从北往南穿过市镇的驿路。 戏台斜对过去是一座马神庙,驿路上大一点的驿站或递铺就有马神庙,路上过往的行客车夫,经过时多半会去拜一拜,以求路途平安。 三十里铺这个马神庙只有两进,第二司游骑旗队刚在大门停下,游骑兵牵着自己的马站在庙门一侧的街道上,由于早上的袭击,士气更是低落。 满达儿刚好站在马神庙大门前,刚下马就跪下去,朝着那里面彩画的泥俑马神虔诚的磕头。 杨光第和秦九泽看着戏台的方向,戏台下面一堆军官正在交谈,是骑兵千总陈如烈在亲自安排,军官中有一个穿铁甲的很显眼,这人没有多高,但横向很大,穿上盔甲之后几乎是个方形。 杨光第看满达儿在拜,偏头过去问道,“秦叔,我也骑马的,要不要也拜一拜。” 秦九泽漠然的道,“行伍该拜武神岳爷爷,这是做头口营生的人拜的。” 杨光第哦了一声,这时陈如烈往北走来,朝着马神庙指了一下,又跟骑兵的副把总交代,那副把总很快找到旗总,朝着马神庙指点。 满达儿凑过来问道,“秦叔,他们是不是要跟鞑子打?” 秦九泽点点头,杨石三低声道,“建奴前锋白甲兵至少五十,这些骑马南兵打不过。” 杨光第听得到,扭头对杨石三道,“在这处打,定然还要调来步兵。” 宣府三人同时摇头,看着杨光第的目光满是同情。 杨石三劝说道,“要是鞑子来个两百,不是啥步兵能对付的,你家那庞大人也不是用兵的好手。” 杨光第突然道,“来了。” 满达儿问道,“啥来了。” 杨光第往南边一指,“那就是我家步兵。” 满达儿漫不经心的转头看去。 第四百五十二章 号音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三十里铺街道上,一片白晃晃的人群从南走近,街道中都是走动的脚步声,互相间碰到时发出哗哗的金属撞击声响。 满达儿的嘴巴大张着,秦九泽和杨石三扭头过去看,也同时呆在原地,接着身体慢慢转动过去,变成面朝南方。 全身披挂的铁甲兵迎面而来,这些人身形臃肿,走动间横向摆动大,行动有些迟缓,队列中密集的银色头盔来回晃动,队伍的边缘无数刀棍、重刀、双手斧、线枪和狼牙棒交错,从满达儿的方向看过去,似乎整个街道都在摇晃。 随着一声喝令,铁甲兵的队头最后停留在小广场,后面的队列很长,南边的街上看不到尽头,队伍停下时这些人都将兵器的重头朝下柱在地上,两手握住帮着支撑身体。 满达儿张着嘴,好半晌之后道,“这是你家的步兵。” 杨光第点点头,“庞大人的亲兵千总部,武学叫他们重步兵,我家还有陆营和水营陆战兵,陆战兵是轻步兵,陆营是混合军。” 那边的铁甲兵站在原地,大多数都微弯着腰,用兵器帮着支撑身体,军官整队的时候只是略微调整队形,并不要求他们排列整齐。 满达儿转头看向杨光第,“你家庞大人这么多亮甲家丁?” “多。”杨光第随口答了一句,除了安庆营之外,他只见过吴淞营,也不知道怎么算多,反正吴淞营没几个亮甲家丁,“一个局就是一百多,不知来了几个局。” 杨石三偏头过来,“这么多家丁怎地不早派出来” “他们都不骑马的,派来作甚。” 满达儿疑惑的道,“家丁不骑马……南兵是这么打仗的?” 杨石三满脸狐疑转向秦九泽,“这股到底是南兵北兵,安庆到底是南是北?” 秦九泽迟疑一下,“南吧。” “那就是南兵,当年可是你跟我说的,南兵不中用。” 秦九泽有点尴尬的道,“我也是听老百总说的。” “我家炮兵来了。”杨光第突然音调升高,手舞足蹈的跳起来,前面的队长回头狠狠瞪他一眼,杨光第连忙缩回队列。 他低声朝着秦九泽道,“看到没,我家的大炮。” 三人转头看去,只见一门小炮被四匹马拖着,刚从十字街东边道路到达广场前的驿路,被列队的铁甲兵挡住去路,炮管看上去不大,炮口也很小。 杨石三略微扫了一眼就转回铁甲兵,“这算啥大炮,杨光第你听我的,更大的炮都没啥用,这么小的炮能做啥,还是铁甲兵管用。” 一个赞画过去站在炮车驮马前面,不许他们继续往前。炮兵跟赞画争执起来,很快陈如烈身边有一个军官走过去,跟炮兵吩咐几句后,与炮兵一起开始卸下炮车,又跟他们指点位置,似乎靠人力拖到戏台边一个巷道里面去。。 杨光第又转向另外两人,“这炮可厉害了,拿最高的军饷,看到没,可威风了。” 秦九泽和满达儿也不理会,转回头又去看铁甲兵。 满达儿看着那些亮甲家丁仍有点迷糊,“你家有这几百步兵了,我们来干啥?” “不知道。”杨光第摇头,“去年打流寇到了要命时候,就靠炮兵和这亲兵司,冲过去就打垮了流寇右翼。” “流寇哪能经这个打。”杨石三也摇头,“炮是没用的,就这铁甲去就成,一百就成。” 亲兵司那个正方形军官叫过几名军官,陈如烈朝北面街道不停指点,骑兵和亲兵司的军官混在一起,闹哄哄的商量了片刻,也不知道在说什么,很快就有一个铁甲军官接令,大约三个旗队的铁甲兵顺着街道往北走,其中一个旗队走到马神庙对街站定,铁甲旗总一声喝令,齐齐转身朝向这边。 游骑兵的坐骑微微骚动,杨光第看到大火的耳朵朝后倾斜,表明它此时感觉到紧张,立刻摸了摸它的脖子。 此时隔得更近,秦九泽仔细打量这些铁甲兵,大多是绵甲配鳞甲,少量是锁子甲,大多用的是适合街巷的双手兵器,穿锁子甲的用单手兵器,这些人只有一成备有弓箭,不知只是今日市镇交战如此,还是平时也这样。 这些铁甲兵大多脸颊宽大,披甲之后体型魁梧,过路时看也不看游骑兵,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。他们停下后又用兵器支撑,其中有人蓦然发现了这边的满达儿。 满达儿的八瓣盔还在坐骑上挂着,露出了头上的小辫,这副形象在内地十分少见。 对面的铁甲兵立刻发现了这个乐子,他们在队列中不敢交谈,但互相磕碰手臂,提醒队友看热闹,满脸嘲笑的表情。 其中最独特的一个,体型尤其高大,比旁边的铁甲兵还高大半个头,他的胸甲像一整块铁板,打磨比鞑子的白甲兵还亮。用的兵器是一个狼牙棒,棒头比其他人的更大,顶端配了一个铁头增加重量,长杆也比别人的更长,看人的目光直愣愣的,眼皮也不眨的盯着满达儿。 对面亮晃晃的,各种重型兵器摆了一排,被一群重甲兵看着,让满达儿浑身发毛,连旁边的秦九泽也觉得不舒服,他咳嗽了一声,满达儿左右看看后回身将头盔戴上,但似乎晚了一点,对面那些人仍盯着他不放。 “徐伍长!” 杨光第低低的叫了一声,对面那个巨汉却没反应,仍呆呆的看着满达儿。 满达儿干脆把头扭过去朝着庙门里面,不再看那些亮甲兵。 队长在前面,杨光第不敢高声叫喊,只得朝对面挥手,那壮汉终于注意到了,把目光转了过来。 他一见到杨光第,呆滞的脸上突然挤出热情的笑容,提起狼牙棒就走过来,杨石三立刻微微往旁边移开了半步,但旁边一个铁甲兵使劲拖住了那壮汉。 此时旗总已经跑了过来,“拐弯过去把马交给火兵带走,游骑兵进马神庙。” 队长立刻带队,游骑兵从十字街往西,来到街口位置,那里有点混乱,有下马的骑兵,有新到的炮兵,也有拿火铳的武学试验队,骑兵千总部的火兵等在那里,每人接四匹马,拉着就从镇外往南走。 小队回到马神庙,二进里面已经站了十多名重甲兵,正在手臂上捆红布带,可能为了方便识别,因为光看甲胄很难区分是不是建奴的白甲,一旦交战就更没工夫留意了。 那个徐伍长也在其中,除了那个特别显眼的狼牙棒,他腰间鞓带还插着短柄斧,另一侧是一把带格的短刀。 旗总叫游骑兵围在自己身边,他看看众人道,“我们要在此地伏击建奴前锋。” 游骑兵虽然都猜到了,但仍骚动了片刻,旗总接着道,“庞大人调动了骑兵第一司、骑一总直属炮兵司、所有游骑兵、武学火器试验队、远哨试验队和三个亲兵局。铁甲兵是伏击的主力,但这次没带轻步兵,陈千总让我们协同亲兵司步战,剿灭所有进入三十里铺的建奴,游骑兵是摧锋踏白者,下马一样是最好的步兵。” 众人齐齐点头,旗总仔细的道,“下面是交战计划,大家听过好了,鞑子前锋一般分为两股,第一股人少,第二股人多,中间间隔一里路,这次陈千总的安排,是放过第一批少的鞑子马甲,伏击第二批马甲。骑兵第一司在何庄隐蔽,距离这里铺五里,炮响之后才赶往这里,他们会追击第一股建奴,调动的其余营伍都在三十里铺内,我们负责剿杀第二股多的。” “骑二局会把鞑子引过来,等鞑子入了市镇才动手,不得提前惊动,他们进得越深越好,交战前不许预备火铳,不许点火绳,强弩不得提前上弦,不得在市镇内留坐骑,清场之后发声者立斩。” 旗总特意停下,等了片刻继续道,“记住等天鹅音响,才能冲杀出去,戏台左侧巷子里面藏有一门火炮,它会朝戏台南边路口打放,大家留意着。” 围成一圈的游骑兵没人说话,满达儿脸色通红连连点头,秦九泽看着地面,互握的两手却在细微的搓动,杨石三则不停摩挲手中的弓身。 “老秦,我要了两把飞斧来,窄地方好用。”旗总从后腰抽出两把斧头递给秦九泽。 秦九泽略有些惊讶,这旗总居然留意到了宣大三人缺少钝器,他马上接住了斧头,又分别递给满达儿和杨石三。 旗总拍拍手看着众人,“兄弟们,杀光鞑子!” 众人齐声道,“杀光鞑子!” …… 崇祯十一年十二月十九日,午时三刻。 阴沉沉的天空下,三十里铺出奇的安静,街巷中空无一人,但从天空看下去,各个街巷院落中,则有无数身穿银甲的身影聚集。 马神庙的庙门半掩,大堂的门则敞开着,大堂的墙内,有一个小队的铁甲兵和一个小队的游骑兵。 铁甲兵此时三个人一个圈,互相靠坐在地上,头盔和兵器都放在一旁,这些铁甲兵似乎也习惯了,不再盯着满达儿看,而那个徐伍长居然睡着了,发出细微的鼾声。 游骑兵则在另一旁,余老二跟亲兵的队长商议了几句,回来对其他游骑兵道,“记着方才演练的顺序,我、老秦、杨石三先到外进,破甲锥射一轮,然后等重甲兵先出,我们再出,看到鞑子就杀,记着我们是协同铁甲兵,不要自个跑远了。” 杨光第连忙点头,脑袋中把方才演练的内容又回忆了一遍。 此时外面一阵脚步,几个军官从路上跑过,旗总从门口进来道,“骑二局通报,建奴来了,距离五里,第一股追来的四十多个鞑子,第二股看不清,远镜估算两百,作好准备,等天鹅号音。” 旗总说罢就往外跑去,其他两个小队的位置在戏台,余老二过去将二进的院门紧闭,门背后的门闩都插上了。根据他们的情报,清军一般最后才进寺庙,有时也不进寺庙,所以选择马神庙作为伏兵地之一。 院内的铁甲兵纷纷起身,互相帮助佩戴辅甲,他们逐一检查自己的兵器和盔甲。徐伍长也被叫醒,他旁边的队友将一个铁面甲挂在他的头盔上,随即固定好套箍,一个獠牙鬼面的斗魔面孔覆盖了徐伍长的脸。 游骑兵也互相检查装备,杨光第按照命令不能准备火铳,开战后才可以用,为了防止如上次般碰到那些装火药的瓶瓶罐罐,他将火枪的东西都摆放在台阶上。 此时觉得腿上有感觉,低头看是秦九泽递过来一把小刀,刀柄比较简陋,锋刃却又尖又薄,还配了一个刀鞘,跟秦九泽自己用的那把很像。 秦九泽低声道,“我做的,你拿着用。” 杨光第连忙接着,“谢过秦叔。” 秦九泽摆摆手,过去帮满达儿整理箭插,把破甲锥排在靠外的位置。接着他取了两支破甲锥,夹在自己的手指间,就这么蹲靠在墙边。 众人很快整理完毕,等候了片刻功夫,外边一阵梆子声从北而来,一路敲打着往南而去,这是清场的信号,现在开始不能发声。 众人将自己的衔枚放入口中,两个队长缓缓抽出了自己的兵器,院中一时安静下来,因为已经清场,所有人不能说话,连动作都要很小心。 三十里铺一片寂静,一切似乎都凝固着,院内的人互相交换着眼神。 杨光第心跳加快,他控制着自己的呼吸,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。 马蹄声隐约从北方传来,接着越来越清晰,第一批来的应该是诱敌的骑兵第二局。 第二局很快接近,密集的马蹄敲打着驿路上的青石板,向着南方迅速远去。 几乎是第二局刚过去,北面就响起新的蹄声,来的就是第一批清军前锋。 他们也没有停留,从驿路上呼啸而过,偶有骑手发出怪异的嚎叫。 第一批清军的蹄音很快过去,三十里铺恢复了一片寂静,杨光第松了一口气,清军已经大意到不作任何搜查,陈千总的计划成功了一半,现在就等清军第二股前锋。 又过了片刻,北方传来又一阵蹄声,这次不是脆响,而是众多声音混在一起的沉闷的声响。 蹄声很快到达了市镇,声响越发的强烈,规模比骑兵二局的大得多,杨光第靠着的台阶石上,传来阵阵震颤动。 蹄声到了马神庙外,众人各自握住自己的武器,,杨光第的手心湿漉漉的,眼神往秦九泽那里看了一眼,秦九泽满是皱纹的脸上很平静,朝着杨光第点了点头。 余老二的手放到了门闩上,杨光第闭起眼,等候那一声天鹅音响起。 第四百五十三章 院门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快要窒息的气氛中,突然外进的庙门嘎一声响,在隆隆的蹄声中仍显得刺耳。外面接着马蹄声响,有人骑着马进了外院。 余老二的手一抖,缓缓离开门闩。 院内的众人咬着衔枚,紧张的听着外面的动静。 外进传来下马落地的声音,有人在说话,完全未曾听过的口音,还有人笑了两声。 余老二伸手抓着腰间的飞斧木柄,一时不知怎么办。 外面的蹄声仍在持续,天鹅音始终没有响,时间突然变得无比缓慢,内院中二十多个安庆兵身体僵硬,不敢发出一点声音,害怕惊动了一墙之隔的清军。 外院声音嘈杂,似乎人数不少,不时有马匹打响鼻的声音。余老二艰难的吞咽了一口口水,抓住飞斧木柄的手快要捏出水来。 这时门闩突然咔一声响,内院众人都微微一抖,两扇门页向内突出,然后被门闩卡住。 院内二十多人围绕在门内,驿路上的蹄声隆隆作响,但就像听不到一样,人人咬着衔枚,眼睛死死盯着那个门闩。 铁甲兵的队长朝众人挥挥手,示意离开门前位置,不要被人从缝隙中看到。众人赶紧到了墙边,只有那徐伍长站着不动,柱着狼牙棒还在原地,就像睡着了一般,还是另外那个铁甲兵连拖带拽,才把他带到墙边。 外面骂了一句,接着有人高声叫喊,门页又猛烈的突出,撞得门闩当当作响,随着撞击声,门页的缝隙裂开一条缝隙,一个暗甲的身影在门缝中闪现。 那暗甲鞑子侧对着门,在跟另外的清军说话,转头过来看到门内的情景,接着又使劲撞了一下,门闩快要崩开。 天鹅音还没响,眼看门要被撞开,余老二下意识的扑上去顶住了门页,接着一个铁甲兵顶住了另外一边,外边再一次撞击,门页只是微微一突。 外面察觉到了有人,立刻高声喊叫起来,他大喊着离开门前。 杨光第握着自己的腰刀,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,两个队长显然也没设想过这种情况,天鹅音没有响起,如果被清军发现,就变成二十多人对阵上百鞑子。 门板嘭一声巨响,余老二脑袋一歪,一个斧头的锋面突兀的出现在他头顶的门板上,几乎砍到了他的脑袋。余老二和铁甲兵连忙退开,斧头往下一扭抽走,门板上出现一个破洞,外面传来叫骂声,似乎看到了余老二。 余老二扭头跑到墙边抓起自己的强弩,用力一踩脚蹬开始拉弦上箭,现在已经被发现,再顾不得旗总的命令,众人都紧握自己的武器急促的呼吸。 杨光第见状飞快的跑到台阶边,双手抓起火铳和配套,跑回墙边开始装填。 庙门附近的蹄声减弱了,外院的喊声越来越多,似乎很多人下马进入。杨光第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,又一声斧劈的声音,几块碎木块从门内飞出,显然门板被破开了,跟着又是一斧,有人在大声叫骂,是从门板破洞中传进来,能听得十分清晰,墙头上有摩擦声,有人在试图爬墙。 徐伍长双手横举那个巨大的狼牙棒,走到了墙边最靠近门的位置,余老二看了他一眼,自觉的把位置让了出来,杨光第将枪药倒入一个铜筒,因为手抖动撒落不少在边缘,满了之后再用铜筒倒入枪膛,接着将铅弹塞进枪膛,用搠杆使劲压了两下,后面还有火绳要点,不知是否来得及。 头顶的墙头噗噗的落下一些雪粉,似乎有人在墙头,杨光第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,转头去看秦九泽,这位宣府老兵弓着身子,离开了靠墙的位置,弓弦微微拉开,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墙头,杨光第顿时放心,低头继续装填引药。 门口位置嘭一声巨响,门闩咔嚓一声断开,前半截打着转飞入了大堂。 几个请军的身影蜂拥而入,最前的是一名暗甲清军,他将腰刀竖在胸前,从大门冲进来还不及看清情况,一个满身尖刺的巨大棒头已经当胸横砸过来。 噹一声,狼牙棒猛烈的撞击在他的腰刀上,在刚猛的横扫之下,刀身毫无抵抗能力,刀背随着大棒一起迅猛的撞在他的左胸,伴随着胸骨断裂的闷响,胸膛突然坍塌下去,身体前进势头顿时停止,暗甲清军一抖,全身如同被瞬间抽光力气,立刻瘫软下去,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。 其他的清军没有想到里面有这么多明军,还有那么多铁甲兵,但他们已经冲进来,狭窄的门口被后续的清军顶住,根本退不回去,只能挥舞兵器交战。 院中的安庆兵齐声叫喊,纷纷向门口围拢,围城一个半圆朝着冲入的清军攻击,徐伍长一马当下,一把线枪当胸刺杀过来,他丝毫不作格挡,枪头在他的胸甲上嘎一声划过,徐伍长理也不理,径自挥舞那把巨大的狼牙棒朝着清军猛砸,狼牙棒密集的尖刺上血珠飞溅。 杨光第来不及完成装药,一把丢了火铳,冲到门前挤在满达儿侧面,满达儿用线枪在身边里面猛力捅刺,杨光第视线被满达儿遮挡,看不到任何清军,只是把腰刀伸进去乱砍,连口中的衔枚都忘记吐出。 双方拥挤在内院门前,刀辊、双手斧和狼牙棒带着风声上下砸击,中间的清军用腰刀线枪还击,场中血肉横飞,门前地面迅速倒满了人,疯狂的尖叫和惨叫声响彻马神庙内院。 …… 南方五里外的何庄,一名骑兵飞快的跑进庄子。 “大人,陈如烈报,三十里铺望哨估算第二路清军超过五百人,来不及通知所有伏兵,陈如烈可能会等队头出铺才发号令。” “知道了。”庞雨举着远镜眺望驿路,镜头中骑兵第二局已经在望,他们的后面就是第一批清军。除了游骑兵送来的人头,这将是庞雨第一次见到清军。 按照计划,第二局将在三十里铺以南一里发动反击,吸引后面的建奴增援,让他们快速进入三十里铺,第二局正在调整队形。 身后的涂典吏声音道,“大人,铜城铺来报,骑兵第五局派出的哨骑,卯时三刻在东阿城西发现鞑子骑兵,大约一百人,从城西绕到城东,然后折回城北,有向铜城驿行进的苗头。” 庞雨等了片刻道,“知道了。” 他回头看了身边,蒋国用带着镇抚队在三十里铺督战,这里有涂典吏和吴达财,除了候命的骑兵外,就是庄朝正带领的两个局亲兵,这些兵力就是三十里铺战役的预备队,建奴要是还有第三批,那也就是这些兵力了,如果不是三十里铺太小,庞雨希望把全部铁甲兵都放到市镇去,只有街巷之中,铁甲兵对战骑兵才最能发挥优势。 涂典吏转身又去了后面摆放的小桌,在那里等待新的塘报。 庞丁凑过来道,“少爷,不止两百鞑子,可能也不止五百,陈如烈的惑敌没让鞑子分兵。” “看今早情报汇总,昨晚茌平遇袭三次,双庙遇袭五次,死三人伤六人,茌平附近肯定还有鞑子的斥候,他们看到了陈如烈的布置,自然不会被迷惑分兵。” 庞丁低声道,“要是超过五百,咱们的人怕不够。” “不够也只能打,三十里铺的人撤不出来,他们马都没一匹,要活命只有赢一条路。” “南边那股要是过来,咱们就没退路了。” 庞雨舒一口气,“南边那股只是有苗头,离真的过来还远,左右我能部署的就这些,能不能赢就看天意了,济南要是有事,一点人头是不够的。” “但鞑子来得好像太多了些,少爷,要不要准备一下……” 庞雨转头看看周围,咳嗽一声后点点头。 几步之外的吴达财举着自己的远镜,不停观察庞雨的脸色,镜头中第二局竟然被四十多个建奴打得狼狈不堪,已经有十多人落马,庞雨却一直面无表情,看不出来情绪。 涂典吏的声音在背后道,“要不要去支援一下第二局。” 庞雨平静的道,“等炮响。” 涂典吏知道庞雨的意思,这里只有三个局,计划中是集中使用的,用于追击溃逃的清军,骑二局虽然狼狈,但毕竟人数占优,还没到崩溃的时候,庞雨不愿意分散使用兵力。同时也是对骑二局不满,本来是用反击吸引后续建奴快速增援,以免他们搜查街巷,现在竟然是先要吸引安庆营增援。 涂典吏转头吩咐几个赞画,要几人仔细听音,因为前方那些骑兵的追逐,蹄声的噪音非常大,很可能影响信号传递,赞画房和陈如烈确认计划的时候,根本没有考虑到这一点。 吴达财将腰上的腰刀扶稳,前方追逐的骑兵不时有人落马,吴达财口干舌燥,手脚有种要挥动的冲动。 庞丁也注意到了骑二局的窘境,鞑子的骑兵似乎比流寇还厉害得多,不知道骑二局还能坚持多久,不由拉了拉衣领,口中喃喃道,“为什么还不发炮?” 涂典吏突然道,“好像发炮了!” 庞雨也把头偏转仔细倾听,北方嘈杂的蹄音中,又飘来一声隐约的炮响。 第四百五十四章 外院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震耳的炮声在三十里铺上空回荡,爆竹般的火铳射击在墙外爆响,一声天鹅音从南方传来,市镇北面则响起了请军的海螺号声。 血水横飞的内院中,嘶哑的喊杀遮盖了外边所有声响,马神庙内的激战仍在继续。 院门外圈人丛头上,狼牙棒、刀棍、斧头此起彼伏,最先冲入的几名清军倒在地上,残存的五六名清军挤成一团,在被各种重型兵器围攻,最外侧两名清军腰刀折断,左侧一人举起左臂,试图用绑在左臂的旁牌抵挡,这种小盾牌一般只能抵挡弓箭和腰刀,无法抵挡这样的重兵,在狼牙棒打击下木屑横飞,木质的牌面支离破碎,那清军左臂骨被打断成几截,他身穿的镶铁棉甲面对钝器毫无用处,狂暴的砸击全部由身体承受,在每次受创之后就吐出一口鲜血,眼神迷糊全身瘫软,往后倒在后面的清军身上。 旁边两名清军举着双手盾牌,吃力的抵挡重型兵器,在铁甲兵对他们猛烈砸击,盾牌的牛皮被撕扯得稀烂,惶恐中他们往门后退去,前面两个瘫软的清军顿时倒地,剩余清军退到了门槛,后方一阵暴喝,一群清军已经堵在后面,其中混杂着不少亮甲的巴牙喇。 徐伍长大步追在最前,狼牙棒朝着最近的清军猛地砸去,棒头已经带到了门上的瓦片,哗啦啦的从眼前跌落,一杆后方插来的线枪刚好被砸中,枪杆顿时变成三截崩起,其中一截枪杆被钉在狼牙棒上,随着狼牙棒的一起砸在另一名清军格挡的腰刀上。 徐愣子举起狼牙棒,棒头撞击在门楣上,双方都无法上下挥舞,纷纷改为前后捅杀,后方的士兵从缝隙间攻击,够不到的就从肩头上乱捅,一杆斩马刀的刀刃越过盾牌上方,连续捅在徐愣子的胸甲上,沉重的刀锋破开了几个缺口,徐愣子怒吼一声,双手将狼牙棒朝后排清军脸面推过去,腾出一只手抓住了面前的盾牌,一用力那清军握持不住,一副铁面甲出现在徐愣子眼前。 那白甲鞑子右手握着一把无格的短顺刀,朝着徐愣子的颈项就刺,徐愣子左手臂一抬,用铁臂手格开顺刀,接着丢了狼牙棒,抓住对方握顺刀的手腕,右手扭动对方的面甲下缘,拉开一点缝隙后,带着铁手套的手指从下面插了进去,朝对方的面门和眼眶用力扣插,血水顿时从面甲下流出,那白甲鞑子惨厉的嚎叫。 门槛位置上,双方的亮甲士兵拥挤在门内,各种兵刃撞击在门款上梆梆作响,一面破裂的圆牌被顶到了门楣,折断的兵器在头盔和肩膀上滑来滑去,双方裸露的鳞甲互相紧贴,在搏斗推挤中发出刺耳的摩擦声,后排兵器撞击在他们的头盔上,发出当当的脆响,惨烈的尖叫和怒吼混杂一起。 血水在鳞甲上布满密密的斑点,门前堵满了人,倒下一个后面的人立刻被挤到前方,猝不及防的遭遇之下,再怕死的人也无法后退,双方都没有丝毫战术可言,也没有任何人指挥,队长发出的指令在一片嘈杂中根本无人理会。 杨光第提着刀,在后面根本挤不进去,眼前只有队友的背影,疯狂的嚎叫声中,间岔着强弩发射的声响,好像有人在叫喊什么,听起来有些熟悉,杨光第也没有精力去分辨。 拥挤的背影不时往前移动一下,接着又停顿下来,偶尔有飞溅的血水从人群中飞来,洒在他的头脸上,地踩到坑洼不平的东西,也不及去看。 前面一声激昂的叫喊,队列顿时一松,面前的背影都朝着院门外涌去,杨光第跟在最后,刚到门前就摔倒在地上,周围都是尸体,他倒一个人的肚子上,那人的头盔没了,光光的额头上一个巨大的创口,眼睛不停的眨,左手还举着,杨光第想也不想,腰刀朝着那人脸上一刀。 清军脑袋一歪,刀锋从左脸刺入,但距离太近,杨光第发力时不是直刺,刀锋从脸颊上划出一道伤口,血水马上流满清军的脸颊,那清军像毫无察觉一般,连眼神都没有变化。 杨光第胡乱又砍了一刀,顾不得杀死没有,爬起来继续往门外冲去,门槛处堆积着七八个人,杨光第从他们身体上踩过跳入外院。 外院已经一片纷乱,数十人杀成一片,还有马匹在其中奔跑,将双方阵线拉扯得支离破碎。 杨光第一眼看到了最显眼的徐伍长,他和一个高大的白甲鞑子抱在一起,手中的短刀朝着鞑子的后背刺杀,似乎没有破开鳞片,那白甲鞑子矮身抱住了徐愣子的腰,扭动中一声怒吼,将徐愣子拉得一个趔趄,乘着对方重心不稳,他接着朝徐愣子右腿猛地一踢,将体力下降的徐愣子摔倒在地上,鞑子扑上去压住了徐伍长。 杨光第顾不得多想,猛地扑到那鞑子身上,用腰刀朝着顿项来砍杀,但腰刀太长用不出力,鞑子用臂手格挡,三个人扭在一起,徐伍长粗重的喘气,用力拉歪那鞑子的面甲,一边用短刀刺对方的顿项,那亮甲鞑子用头盔顶在前面,不让徐愣子刺到脖子,一边嚎叫着用铁臂手砸杨光第的头。 亮甲鞑子力大无比,杨光第几下就被砸得脑袋昏沉,他尖叫一声脑袋往前一顶,到了鞑子的腋下位置,肩膀猛地用力将鞑子的左上臂顶起。 “捅啊!捅啊!” 杨光第脸贴在鞑子的胸甲前,口中不停嚎叫着,两手和脑袋顶着鞑子的左手,徐伍长还是在砸对方的头盔,杨光第不停的叫喊,终于听到刀刺到了对方的腋窝,刀锋在噗噗声中朝里面压进去。 鞑子尖声叫喊,血水从腋窝喷射而出,洒了杨光第满头满脸,鞑子的力气几乎是瞬间消失,徐伍长的短刀还在使劲往里捅刺。 杨光第松开手,用刀柄朝那鞑子面门砸了两下,感觉那鞑子没了力气,才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,他去拉了一把徐伍长,躺在地上的徐伍长沉重无比,杨光第用尽全力几乎没有丝毫作用。 他放弃了这个打算,提刀往前走了一步,还不及分辨地上的人,一匹马呼的从眼前跑过,撞倒不知是哪方的人。那马停下之后扭动臀部,朝后面连连蹬腿。 只听一声低沉的钝响,一根大棒猛力的砸在马头上,那马哀鸣一声歪斜着倒地,四蹄颤抖着在空中踩动。 杨光第还没看清是哪一方的人,一柄虎牙刀突然出现在前方,朝着他猛力横扫过来,杨光第下意识的用腰刀一挡,三斤重的虎牙刀势不可挡,杨光第被扫得仰天倒在地上,胸膛一阵刺痛,顿时喘不上气来,他能感觉到胸膛有液体流过。 一个身穿锁子甲的鞑子出现在视野中,杨光第不能动弹,眼看着对方高举起虎牙刀就要落下。 嘣一声震响,一支破甲锥从后方飞出,菠菜叶形状的箭头猛烈的撞击在鞑子的锁子甲上,沉重而锋利的箭头打击下,互相交织的铁环断裂成碎块,清军身体往后一退,发出一声惨叫,重刀顿时从头顶跌下。 杨光第仰天躺在地上,一个人影快步走近,距离那清军只有两步,几乎就站在那清军面前,清军胸膛刚受重创,剧痛让身体无法动作,眼睁睁看着对方手中的弓飞快拉满即放,又一支破甲箭闪电飞出,从咽喉无甲的位置没入。 清军脑袋剧烈的往后一仰,身体往后连退两步,直直的往后倒下。 杨光第此时才认出,射箭的是秦九泽,只见秦九泽右手往下一模,指间从箭插夹出一支轻箭,朝着旁边一个暗甲鞑子放出一箭,杨光第连忙支起身体,耳边嘣一声震响,一支弓箭从头顶飞过,一名安庆的铁甲兵惨叫着歪倒在地。 杨光第偏头看去,一名亮甲鞑子就在他侧面,已经又拉开弓,一支破甲锥搭在弦上对准了秦九泽,杨光第顾不得疼痛,猛地将腰刀往上一甩,腰刀撞击在弓身上,那鞑子手一松,破甲锥擦着秦九泽身侧飞过,秦九泽将弓一起朝那暗甲鞑子扔过去,接着跑动中身体一矮弓身扑过来,用肩膀撞向清军腹部,两人一同滚落在地上。 杨光第想要站起,胸口又传来疼痛,杨光第痛得龇牙咧嘴,待疼痛略减后吸一口气,抽出了腰间的小刀。 院中到处都是打斗的人影,受惊的马匹在墙角嘶鸣,受伤的双方士兵在血泊中扭动惨叫。 秦九泽就在旁边不远,和那鞑子在地上扭打,双方都拿着短刀。杨光第顾不得起身,在血泊中朝那边爬动,旁边一个人刚好翻滚过来,挡在他的路线上,那人身上头上都糊满了血水,杨光第分辨不清那人身份,爬到跟前一把抓住那人的头盔外缘,将面孔拉得仰起。 那人突然被抓住,顿时惊恐的叫喊,杨光第仍看不到他脸,压在那人背上,用力把头盔拉得歪斜,露出了一块乌青的头皮,杨光第不由分说,朝着后颈一刀刺进去,跟着朝外拉了一把。 小刀造成一个巨大的创口,那人捂着脖子发出咕咕的声音,血水从指缝间狂涌而出,杨光第脸上混杂着血水和汗水,将那人脑袋一推继续往前爬去,胸膛仍然疼痛,但比开始时轻了。 再爬了一步,到了秦九泽的位置,两人还在扭打,都试图控制对方的短刀,杨光第爬到腿脚的位置,朝着那清军的小腿一刀刺去,那清军惨叫一声,秦九泽抓住机会,一刀刺进了清军裸露的脖子。 杨光第放开刀柄仰躺在地上,手脚几乎都没了力气,眼角看到秦九泽快速起身,往前走了一步之后射出一箭,不知射中了谁。 “杀光鞑子!” 不知是谁的声音,杨光第动弹了一下,猛地用力翻过身体,然后双手支撑起身体,慢慢站了起来。 杨光第身上不停滴下血水,外院满地血泊,耳中全是痛苦的呻吟,站立着的人影只剩下几个,残存的安庆兵浑身浴血,剧烈的呼吸着,向地上未死的清军补刀。 临街的院门敞开着,街道上空着的马匹互相冲撞,不时有骑马的身影一闪而过,都没人往里面看一眼,院墙外杀声震天,杨光第此时才留意到,连续又响起几声炮声,零散的火枪声断断续续,就在院外不远。 街道中弥漫着白色的硝烟,从院门和墙壁上方飘进院墙中。 第四百五十五章 东街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院落中痛苦的嘶喊,流淌的血水冒出腾腾的热气,与淡淡的硝烟混在一起。 一名安庆铁甲兵在大门前挥舞刀棍,死命往门槛上扭动的一个清军打砸,那清军已经没有动静,院中其他安庆兵也在补刀,但都动作迟缓。 秦九泽拿着弓不停的喘气,眼神将院中扫过一遍,然后走到杨光第身边,看了看他胸前的伤口,虎牙刀的锋刃扫到了一部分,绵甲破开了,血流得不多。 杨光第嘴唇干裂,虽然在寒冬,却仍满头大汗。旁边有人在走动,杨光第转头看过去,只见满达儿压到一个清军身上,那清军没有穿甲,胸膛上的棉衣被狼牙棒撕得稀烂,鲜血浸透了发黑的棉花,眼神呆滞的看着前方,口中不时冒出一股血水。 满达儿浑身血污,一把掀掉了那清军的头盔,露出清军满是发桩子的头皮,一手将耳朵拉开,小刀立刻开始割,发出噗噗的割裂声,清军抖动了一下,眼神却没有变化,口中咳出一口血沫。 “割那东西作甚。”秦九泽说了几个字,便停下喘气。 满达儿嘿嘿的笑了两声,把耳朵揣进怀里,站起来跟其他几名安庆兵提着兵器挨着检查,受伤的清军见到他们走近,都大声的哀嚎求饶。 秦九泽一瘸一拐的到了门前,在地上捡了一支弓箭搭在弦上,躲在门页旁偏头观察街道。 院中噗噗的砸击砍杀声,杨光第喘息片刻,眼睛看到了徐伍长,他被那白甲兵压在身上,扭动了几次都起不了身。杨光第赶紧喊了一声,跟满达儿两人一起跑过去,一起用力将那白甲兵拖开,徐愣子吃力的试图翻身,第一下没翻过来,歇口气后又翻第二次。满达儿赶紧蹲下,用膝盖帮着顶了一下,徐愣子终于翻滚过来,双手撑地爬了起来。 徐伍长浑身都是血水,也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别人的,徐愣子仍戴着他的斗魔面甲,站起后东看西看,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狼牙棒,他走过去要捡,杨光第看他脚步发飘,赶紧帮忙捡起,徐愣子伸手就拿了。 杨光第转头往内院门前看,余老二倒在地上,那把强弩丢在旁边,弩身断成了两段,中间蓄能的竹片还完好,断开的两截弓弦耷拉在地上,脸上一道血口,不知道是被什么划破了,伸手想要去摸脚又摸不到,一个游骑兵在帮他止血。 游骑兵的队长面朝下倒在内院门前,身上压着一个暗甲清军,他的头盔不知所踪,身下有一小滩血,杨石三躺在他旁边,肩上的棉甲破了,但还能动弹,正试着翻看那队长。 嘭一声响,杨光第转头去看,只见徐伍长手中只剩下半截木柄,地上一个清军脑袋稀烂,红白相间的脑浆溅了一地,狼牙棒头都弹到了墙角。 院外一通火铳射击,有人在大声喊杀。接着又有一声炮响,街巷中凄厉的人叫马嘶,门口的空马发狂一般跳动,互相冲撞着往北移动。 徐伍长弯着腰歇息片刻,蹲下地上去抓一把月斧,第一下竟然没站起来,杨光第赶紧过去抬他手,徐伍长抓住杨光第的肩膀,用力站了起来。 铁甲兵的队长刚刚从地上爬起来,他身上插着一支箭,不知还有没有其他伤,他听到外面动静,对着众人吃力的挥挥手,声音嘶哑的道,“留两个救人,其他人杀鞑子。” 那队长朝着庙门指指,试着走了一步,马上又蹲在地上,再站不起来。 两个队长都不能参战,徐伍长似乎没打算听谁的,径自就朝院门走去。 徐愣子提着斧头走在最前,杨光第赶紧跟着,满达儿在院门前捅了一个清军,见状也起身跟在后面。 还没走到门前,外边又一阵喊叫,连续七八个骑马的身影从门前经过,他们朝着南边去了,杨光第知道市镇里面安庆兵都没马,这些肯定是清军,里面还有两三个亮甲鞑子。 秦九泽探头出去左右看了,跨出一步出了院门,朝着过去那几个清兵射出一箭,又飞快的窜回了庙门内,他见到徐愣子经过,伸手拦了一下。 徐愣子一点没有犹豫,像没看到有清军在外面一样,直接跨过门槛,杨光第第二个就跨出去。 门外不少空马,两头都传来激烈的喊杀声,徐愣子满是血污的背影停在街中,他左右看看,杨光第也跟着左右看,北面街道上人影重重,到处都是铁甲兵的银色身影,各种兵器在头顶挥舞砸击。 南边街道白烟弥漫,路面几乎被尸体铺满,几匹肢体残缺的马在血泊中挣扎,马腿剧烈的抖动,浓烈的血腥味充斥在空气中。 刚刚经过的清军在前方十多步,有一人背后插着箭,摇摇晃晃的快要跌落,其他清军在那堆尸体前停顿下来,有人大喊着拉开了弓箭,要朝十字街口方向射击。 清军挡住了十字街方向的视线,杨光第看不到那边的情形,徐愣子正要往外迈步,突然一声雷鸣般的巨响,一团白烟在十字街爆开。 首当其冲的前方几名清军全身抖动,头盔和膊甲崩出许多碎块,脑袋和后背飚出团团血雾,马匹身体边缘飞出片片肉块,血水喷涌而出,人和马一齐歪倒跌落在地面的尸块间,中弹的马横躺在地剧烈的的挣扎,马蹄疯狂的抖动蹬踏,地面上的血水四处飞溅,随着剧烈的动作,马身上喷出的血时高时低。 杨光第听到马神庙墙壁上噗噗的响,像有什么东西飞过。 惨叫声响彻街道,前面路口冲出几名铁甲兵,对着街中残存的清军砍杀。 未中弹的一名清军的坐骑惊恐的乱跳,扭着头朝北跑来。这名清军突遭炮击,已经失魂落魄,只顾着控制坐骑,混没注意到路上多了几个人。 满达儿将门前一匹空马的马头往左一带,腰刀刺在马股上,那空马立刻朝着外蹦出,刚好拦在路中间。清军马速顿时降低,那清军此时看到了路中间的亮甲兵,他并没有留意到手臂上的红布,朝着这边喊了一句,似乎以为是自家的巴牙喇。 徐愣子一言不发,绕过空马大步走到那清军跟前,手中的双手月牙斧猛力朝清军砍去,清军毫无准备,他骑在马上一点躲避都做不出来,月牙斧以徐愣子为圆心飞快的旋转,斧头带着呜呜的破风声猛烈的砸在清军胸前。 一声骨头断裂的闷响,清军几乎是仰着倒下马背,双脚还挂在马镫中,马匹受惊之下嘶鸣一声,前蹄高高扬起。 徐愣子等马蹄落下,照着坐骑脑袋就是一斧,咔嚓一声脆响,马匹脑袋朝下猛烈的一压,跟着前蹄一软,歪斜着倒在地上,口中流出一股血水。 杨光第呆呆的看着,不知道徐伍长为何要杀马,游骑兵接受的训令,是战马都是钱,甚至拿钱都买不到,但他不敢去制止这位凶神般的徐伍长。 徐伍长将斧头从马头上取下,大步往南边走去,杨光第赶紧跟着,他回头看了一眼,秦九泽几人也跟在后面,满达儿一脸兴奋。 前方几个安庆铁甲兵已经将地上清军砍杀过,正准备退回十字街,杨光第在他们的缝隙间看到了一门铜炮,几个炮手正围在它旁边装填,炮口仍对着这个方向。 “是游骑兵!” 杨光第想到刚才墙壁上划过的东西,似乎是炮兵打出来的,连忙探头出去,朝着街口大喊。 那边回应了一声,接着杨光第看到了旗总的身影,他们都在路口位置,只相隔了一道庙墙,但杨光第感觉被阻隔了万水千山,此时见到旗总竟然一阵激动。 接着出现了亲兵司那个方形军官,他朝着这边吆喝一声,徐愣子加快步伐往路口走,身体大幅的左右摆动,杨光第只感觉地动山摇一般。 秦九泽和满达儿也跟在后面,这徐伍长俨然就是众人的主心骨,虽然没有发布任何命令,但所有人都自发的跟着他走。 经过那堆尸体时,杨光第看到两侧墙壁上布满血迹,,地上堆满的内脏和肢体肉块,漏出的肠子还冒着热气,几乎没有一具尸体是完整的。 满达儿呆呆的边走边看,秦九泽也满脸疑惑,似乎没想到什么兵器能在短短时间造成这种效果。 几人的鞋底全都沾满血水,踩过这一片修罗地狱般的道路,片刻后来到戏台前。 小广场上摆着人马尸体,一队铁甲兵列成队形,面对着东面的街道,另一队铁甲兵在朝南边街道推进,身后留下满地尸体,附近的游骑兵则在捆绑俘虏。 戏台上有十多个火铳兵,有几个人拿着跟杨光第一样的鲁密铳,杨光第此时才想起自己那把鲁密铳,连丢在哪个位置都忘了。 那门小炮周围有四个炮兵,摆放在戏台下面位置,一名炮手拿着个拖布一般的东西,从炮口塞进去拖动,里面冒出滋滋的白气,然后将拖布拉出,在地面残留的雪堆上反复摩擦,片刻后又放进炮口去。 炮前边一个只穿短褂的炮手神态轻松,他对几人笑道,“幸好你们喊上一句,不然真打过去了。” 满达儿眼睛盯着那门小炮不停打量,不时又抬头去看戏台。 此时旗总大步走过来,秦九泽等人都围拢过来,旗总先看了各人的伤势,杨光第跟他说了庙中情况,旗总连连点头,然后对几人道,“鞑子来的比预计的多,市镇里面估摸着围了两百,外边还有几百,刚刚陈千总打旗号,有一股鞑子从外边绕过来,可能要从这边十字街进入。” 他指指东面那条街道,这条街并不长,不过五十步左右,那里战斗不激烈,一队铁甲兵在围攻少量清军。安庆军在两头都部属有火炮,外面的清军要支援镇内,从这里确实看起来更容易。 旗总对几人叮嘱道,“你们几个警戒北边道路,那边或许还有零散鞑子过来,不要让他们冲到街口,鞑子多就叫唤。” 几人点点头,这个方向喊杀声已经降低,铁甲兵控制了街道,最多只有零散鞑子过来。 旁边那短褂炮兵接话道,“跟我说也成,给鞑子一炮就不多了。” 旗总赶紧道,“这位是骑炮兵司的曾把总,武学来的教习。” 几人打量一下那曾把总,看起来就像个伍长,旗总说罢返回戏台下,跟亲兵那边的旗总协调游骑兵的位置 亲兵司的军官在喝令,往南那一个旗队铁甲兵调头返回,在小广场南边列队准备,戏台附近便有两个旗队铁甲兵,加上支援的炮兵和游骑兵,让这里非常拥挤,一些能射箭的游骑兵被安排到了戏台上,以腾开小广场的位置。 接着又一门火炮从南边街巷中转出,四名炮兵推动着跑车,往戏台下赶来。 东面响起阵阵蹄声,那穿短褂的炮手挥挥手,声调一点也不紧张,“预备实心弹。” 一名炮手立刻打开身后的木盒子,从里面取出一个棉布袋和一枚铁弹,那铁弹只比小孩拳头大些,看起来一点也不威风,接着又取出一枚。 东面那一小队铁甲兵快速后撤,赶来的那门铜炮到了小广场,在先一门炮侧前位置停下。戏台上的火铳兵各自检查手中的武器,排出了两排的阵列。 那短褂炮兵随意的举起手中的远镜,一股骑兵的身影从北方出现东头街口,当先的全是亮甲鞑子,他们纷纷在路口下马。 杨光第几人站在火炮旁边的街口,满达儿把头从墙边探出去往东看,街口密密的白甲鞑子,满达儿连吞口水,秦九泽反复捏握手中的弓箭,右手捏着一支捡来的破甲锥,两人同时转头往徐愣子和铁甲兵看,在评估靠他们能不能挡住这些亮甲鞑子。 拿拖布的炮兵再往炮膛里面转了几下,短褂炮兵朝着挥挥手,拖布炮兵到侧面换了一个长杆的撞药杖,等候在炮身侧面。 短褂炮兵放下远镜,“开始装填,实心弹一枚,预备实心弹一枚,霰弹三枚。” 第四百五十六章 战神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炮口处等待的士兵立即将一个白色的布袋塞进炮口,同时口中大喊,“装药完!” 举着撞药杖的炮手用力往炮口中一压,确保药包到底后取出撞药杖,“压药完!” 两斤半铁弹塞进炮口,那炮手大喊一声,“装弹完!” 撞药杖再次进入,将炮弹压到底,“压弹完,实弹装填备便!” 后方的炮手同时用锥子从火门刺入,左右摇晃一下之后喊道,“破药包完。” 接着他将一个铜壶盖打开,壶口倾斜将引药噗噗倒在火门上,左手握着一块方布盖在火门上,“引药装填完,防风雨盖布完,实弹全炮备便!” 几个人喊叫的声音响彻广场,生怕别人听不到一样,秦九泽和满达儿有点怪异的看着那些炮手,宣府的炮比安庆的炮大得多,没见他们又喊又叫的。 但这些炮手动作飞快,装填动作简单,全组配合默契,此时的装填手已经拿起新的药包预备,清膛手换回了清膛帚,只等射击后就开始新一轮装填,比宣府的炮兵快了不知多少倍。 旁边那门炮也装填完毕,炮手报告全炮备便之后,炮长转头过来看着曾把总,那炮长的脸上全是烧伤,看起来有些狰狞。 短褂的曾把总没有急于开火,先在炮尾仔细看了,略微调整了炮尾高度,让炮身几乎是平行于地面,接着举起远镜在观察东街,满达儿才注意他手上抓着一节火绳,身边还放着一面藤牌。 满达儿转头看向街口,一排闪亮的清军覆盖了街面,后面还有密密的暗甲兵,他喘一口气道,“这么多亮甲鞑子。” 秦九泽垫脚看去,大概有三四排的巴牙喇,总数大约有二十多个,他们排满了街道,还在等待将领的命令。 第一排是七个人,有三人拿着弓,他们看到了十字街戏台上的火器兵,当下朝后面叫喊,立刻上来几个暗甲鞑子到路边拆除门板。 几名拿弓的清军先行走入街巷,拉开弓朝戏台发射。 东街上弓弦震响,轻箭带着低低的弧线划过东街的上空,那曾把总抓起身边的藤牌举在身前,同时掩护火门边的炮手,装填手则拿着另一面藤牌掩护清膛手。 箭支在路口疾飞而过,街中射箭的清军逐渐增多,他们发现了炮兵有藤牌后,将目标转移到了戏台上密集的火枪兵,接二连三的轻箭朝戏台上飞去。 武学的火器队没有准备藤牌,戏台上又空荡荡的没有遮蔽,接连几个火枪手被弓箭命中,台上顿时乱成一团,火铳嘭嘭乱打,东街方向的瓦片啪啪作响,一名清军腿脚中弹跌倒在地。 戏台上白烟弥漫视线不清,弓箭还在继续飞来,火枪兵躲避中互相冲撞,装填也无法完成,还阻挡了戏台上的游骑兵射箭,杨光第就看到旗总举了两次弓,都被火枪兵挤开了,连台下侧面列阵的重甲兵也一阵骚动,有人忍不住转头去看那些狼狈的火枪兵。 “炮兵待命!” 曾把总的声调低沉,但音量明显比刚才大,显然是因为火器试验队的混乱,造成了军心浮动,他需要提高音量保持炮兵的注意力。 八名炮兵站在小铜炮的周围,拿着各自的工具一动不动,弓箭从他们身边飞过,偶尔有轻箭插在藤牌上噗噗作响,炮手却始终没有移动,清膛手甚至背对着东街,就靠装填手的藤牌掩护。 秦九泽几人的眼睛在炮组、戏台和清军之间不停变换,戏台上火枪手的表现跟宣府的差不多。在他们这些尖哨的眼中,火器兵总是领最少的月饷,吃最少的粮,拿着各种破烂的火铳,打仗是最不可靠的就是他们。 这些火枪兵只要一受到攻击,立刻就一通乱打,然后混乱之中再难完成合格的装填,之后便越打越慢,对清军几乎再无任何威胁,混乱中必定会有人装多了火药,一般三轮之内就会炸膛,一旦炸膛之后,整队的火枪兵能自行溃散,甚至带动其他阵线溃败。 戏台上这队火枪兵很符合他们的印象,同时也是他们见过的安庆兵里面最不可靠的,目前来看安庆的步兵家丁最强,骑马家丁还凑合。 安庆火枪兵唯一比宣大好的地方,他们没有突然溃退,都还在想办法反击,装填速度似乎要快一点,暂时还没有人炸膛,两人估计也快了。 但两组炮兵明显与宣大的炮兵不同,不同在哪里,满达儿说不上来,要是宣大炮兵,现在早就开火了。 “炮兵待命!”曾把总再次大喊,“鞑子进了街道才准点炮!” 东街口一声暴喝,街道中响起密集的脚步声,满达儿从墙角探头出去,只见一扇门板顶在最前,后面是三排的银色甲胄和头盔,再后面是暗甲鞑子,街巷之间人头攒动,各种重兵在队列上晃动。 这一批清军连面甲都打磨的雪亮,随着鞑子军官的喝令,银白色阵线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,向着向着十字街气势汹汹推进。 东街口到戏台只有五十多步,清军队列很快进入东街街巷,朝着十字街不断靠近。 秦九泽粗重的呼吸着,眼前的情景,一如贾庄战场上,迎面走向卢都堂的银色阵列。 戏台上又有火铳击发,门板上爆出两团木屑,并没有被击穿,游骑兵射出的弓箭更是都被门板阻挡。 门板上露出一排画着鬼面的铁面具,前排清军挥舞着兵器,似乎对于被明军伏击十分愤怒,他们的怒吼声响彻街道,如同一群妖魔迎面而来。 清军到了四十步,曾把总举着藤牌,吹了一口手中的火绳,仍没有下令射击。 两人不停的转头去看炮兵,同时也留意着待命的铁甲兵,按两人的预想,火炮打过一发就没了,是挡不住这么多清军的,后面还得靠铁甲家丁去拼,游骑兵得继续担任轻步兵,接下来必定是一场血战。 满达儿摸出了腰间的飞斧,紧紧的握在手中,眼睛在炮兵和清军之间来回切换,他不指望这个小炮能打退清军,但要能打杀几个白甲总是好的,但更多的是担心炸膛,毕竟他们离小炮比清军近得多。 曾把总喊道,“火门开……” 盖住火门的炮手立刻将手移开,露出了凹陷的火门,旁边那门炮也同样如此。 秦九泽和满达儿下意识的往北退开一步,此时清军已经进入三十步内,队列填满了东街。 曾把总猛地大喊,“开火!” 手中的火绳压到火门,火门火花闪现,小铜炮一声爆响,火门和炮口同时喷出浓浓的白烟,一团黑影从炮口白烟中飞速窜出,直扑五十步外银色的清军。 嚓一声脆响,最前排的门板如同纸糊的一般破开巨大的窟窿,周围木屑横飞,随即一声闷响,破口后那名巴牙喇的肩膀猛地炸开,爆出一团粉红色的血雾,银白色的鳞片混杂着肉块穿出血雾,密密麻麻的的崩飞开在空中,如雨点般哗哗的向后洒落。 两斤半的铁弹打穿三排队列,断裂的兵器和头盔在血雾的边缘旋转,清军的怒吼声戛然而止。第二发炮弹接踵而至,门板嘭的崩出无数碎片,断成两截跌落在地,周围的清军惨叫着东倒西歪,前排转眼间一片狼藉,队列顿时停止。 方才还静止的炮组如同被按下开关,同时开始动作,速度比刚才更快,叫喊的音调也比刚才高出几倍。 “清膛完!” “装药完!” “压药完!” 装填手连藤牌都扔了,双手将两斤半的铁弹往炮口一塞,飞快的又把藤牌举起,“装弹完!” 清膛手飞快压入,还不等压药杖取出就嚎叫着,“压弹完,实弹装填备便!” 后方的炮手几乎同时喊道,“引药装填完,实弹全炮备便!” 满达儿目瞪口呆的看着,眼前的炮组如同精确的机器一般,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,一门炮已经又装填完毕,他从未想过火炮能快到如此程度。 曾把总没有丝毫等待,手中火绳再次点向火门,炮弹在满达儿的眼前扑向东街。 混乱的清军队列中血肉横飞,断裂的肢体崩飞在街巷两侧的墙壁木板之间,一个戴着头盔的脑袋在空中旋转,向后远远飞去。 满达儿在墙角看着街头的景象,他呼吸急促,脸上青筋暴起,右手紧紧握飞斧的木柄上,直捏得手背发白,秦九泽嘴巴大张着,虽然眼前白烟弥漫,但仍能看出来,方才还威风凛凛的银色阵线已经完全碎裂。 旁边又是快速简短的口令,秦九泽还没回过神来,只听旁边再次高喊,“霰弹全炮备便!” 耳边连着两声雷鸣般爆响,东街的街巷爆出密集的烟尘,横过街头的店招木牌上瞬间破开许多弹孔,瓦片和木板哗哗的掉落,混乱的前排清军齐声惨叫,扭动着倒在满地的血泊之中。 短短的东街如同血肉磨坊,地上倒满了死伤的清军,前面三排的白甲兵支离破碎,后方的暗甲队列也残缺不全,少数清军在无头苍蝇般射箭,几支箭矢穿过硝烟飞来,既无力度也无准头,啪啪的跌落在小炮前的石板上。 炮组再次如机器般运转,这次秦九泽看清楚了,装填的不是铁球,是一个捆满绳索,上面鼓着许多小包的弹头,底部还有一个木托。 “霰弹全炮备便!” 两门小炮再次怒吼,将浓重的白烟喷入东街,视线变得十分模糊,只能听到东街口方向凄厉的叫喊声。 戏台上的火枪兵也缓过气来,也朝着东街杂乱的射击,终于再一次火炮射击后,曾把总喝令停止,只有清膛手拿起清膛帚给膛内降温,里面冒出呲呲的白气。 东街弥漫的白烟之中,传来阵阵痛苦的惨叫和呻吟,还有惊慌的叫喊声正在远去,再没有箭支飞来。 秦九泽和满达儿面面相觑,从第一炮开始,到第五炮射击完毕,感觉上只有短短一瞬间。 两人像看怪物一般看着那门小炮,从外观上看这门小炮仍毫无威力,接着满达儿扭头去看了看北街上那一堆尸体,现在大概能确定,那堆尸体也是这小炮干的。 半晌之后他转回盯着杨光第,他舔舔嘴唇,“你家的炮兵……” 第四百五十七章 保障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“我家炮兵真的不是家丁,我也不是。”杨光第认真的回答道。 东街街口,满达儿提着弓站在两个铁甲兵旗队的中间位置,侧前方是那个曾把总带的炮组,北方不远是五六十名清军骑兵。 杨光第的回答让他很迷糊,他现在分不清到底谁才是家丁。 满达儿将鞋底使劲蹭了一下,上面沾满了凝固的血水。他现在站立的地方,就是刚才清军下马集结处,距离清军遭遇炮击的地方有二十多步。 地面上散落着人体的碎块,大多还包裹着衣料的残余,银色的鳞甲片随处可见,周围有二十多匹无人看顾的空马。 那门小炮就在旁边,由于从方才炮击的现场经过,车轱辘上满是血迹,右轮的一个钉泡还挂着一段小肠。 预期中的激战没有发生,两门小炮摧枯拉朽般摧毁了白甲队列,清军攻势烟消云散,残余人马逃出街道,往北后退几十步才停下整队。 剩余五十多个清军,里面有七八个白甲兵,他们队形混乱,有人身上血迹斑斑,趴在马背上惨叫,大部分人甚至没有取出弓箭。 第三个铁甲兵旗队从街道出来,在西侧边缘继续延伸队列,第二门铜炮就排列在旗队的右侧,整个队形是两门火炮间岔在三个铁甲兵旗队间。 如果以前跟步兵一起面对这些清军,满达儿会十分紧张,随时都要准备跑路,特别现在又没有马,更会提心吊胆,但现在混在一堆铁甲兵和炮兵中,竟然感觉出奇的轻松,感觉不到一点害怕,根本不担心会被打败一般。 南方传来闷雷般的蹄声,一小队骑兵从外侧远远绕过兵阵,应是清军第一批前锋,看方向是准备跟镇外的清军汇合。这一队清军骑兵的后面,是大队的安庆骑兵。 游骑兵的军服是暗色的,但常规骑兵是鲜艳的红色,比明军胖袄的红色更鲜艳,远远看过去就像地平线上一片跳动的火焰,此时追击清军,显得气势十足。 炮组一阵叫喊,他们刚刚开始装填,对面的清军就出现混乱,先是几个鞑子拉马往两侧躲避,接着混乱就延伸到其他位置,清军很快成一团。 两门火炮同时怒吼,散乱的清军队形立刻溃散,向着北方落荒而逃。刚刚赶来的那一小队清军见状不敢停留,也跟着往北逃窜,方才他们到时队列尚可,现在也变成了溃逃,短短的一段道路,就有两个受伤的清军跌落马下,他们落地后挣扎着站起,拼命追赶自己的马匹,但很快便重新倒地。 前方一声喝令,三个铁甲兵旗队整齐的往前推进,虽然他们走的是便步,但看在满达儿眼中,有如地动山摇。 后方的骑兵第一司滚滚而来,从铁甲兵的侧翼外绕过,向着清军的溃兵追击。 “游骑兵找马骑!” 旗总的声音在叫喊,杨光第连忙招呼两人,跑去那些空马那里寻找临时坐骑,清军的战马质量上佳,满达儿看着哪匹都好,连着换了三次,本还想换第四次,但十字街又来了一批游骑兵,将马匹瓜分一空。 骑在马背上之后,众人便不再是轻步兵,回到了习惯的作战模式后,更加有安全感。 满达儿抓着辫子对身边的秦九泽道,“秦叔,好像跟这伙南兵一起,杀鞑子可容易。” 秦九泽哼了一声,“杀鞑子没啥时候容易的。” “秦叔你四月时得那人头,建奴二十多人,咱们尖哨队出了十个,引他们分散两次,你寻到机会斩了人头,还被建奴追了十多里地,才得了这一个人头。” 秦九泽揉揉脸颊上的伤疤,没有接这个话题,此时铁甲兵传令停止,铁甲兵纷纷背靠背坐在地上,有些站着的也用武器支撑,炮组则开始收拾器械,将撞药杖、转弹杖等器械捆到炮车上,只有清膛手仍在不停忙碌,试着用清膛帚继续给火炮降温。 安庆的骑兵滚滚而过,北方的清军传来敲锣的声音,这号令与明军的差不多,也就是鸣金声,代表的意思是停止和撤退。 清军放弃了救援市镇内被围的人马,但同时也说明清军的主官仍在市镇外,否则没法发号施令。 骑兵第一司气势如虹,向着北方滚滚而去,游骑兵没有接到追击的指令,只能停留在原地,纷纷查看自己的新战马。 马是聪明的动物,同样也在观察自己的新主人,满达儿的坐骑两次自行往东行走,满达儿左手紧紧往后收在腰侧,将马头扭转回来,又打马往西走上几步,连续几次之后,那坐骑才开始温顺。 “秦九泽、满达儿!” 两人转头看到是旗总,满达儿连忙道,“大人示下。” 旗总摆摆手,“你们两人不参与后面打仗,立刻去递铺,到陈千总处候命。” “陈千总那里何事?” “抓了不少真夷活口,庞大人亲自下令,调你们会蒙语的马上审问。” 满达儿听到庞大人几个字,莫名的一阵慌张,“庞大人要我们去问些啥?” “他们的旗分、所属牛录、所属将官,兵力和兵仗数,马匹和车架数,挟裹人口数,粮食携带量,进攻目标和线路诸如此类。这些事涉及清军动向,庞大人半个时辰后就要听情报回奏,万万马虎不得。” …… 三十里铺南路口,待命的铁甲兵坐在驿路两侧,大部分已经取下了辅甲,只有三成的人已然全副披挂。 秦九泽和满达儿跟着杨光第穿过铁甲兵的街道,因为杨光第以前当塘马,跟千总部比较熟悉,所以旗总安排他带两人过来。 他们一路从十字街找过来,穿过南边的街道,街巷之间血流成河,清军和安庆营的尸体混杂,安庆兵正在区分,路上也看到几个活着的鞑子,但都是重伤,看着已经奄奄一息,恐怕也问不出来话,大部分士兵在砍尸体的脑袋,收集甲仗和兵器,好些清军已经被扒得精光,脑袋也被砍走,就剩下一个无头的裸露身体。 三人先找到了千总部所在的递铺,但俘虏并不在那里,赞画也不清楚俘虏押去了何处,赞画让他们去土地庙找陈千总,到了土地庙才知道俘虏从镇外押到了南头的城隍庙,于是又重新赶往市镇南头。 这般就耽搁了快一刻钟,距离庞大人要求的时限只剩下一半。南头的街市上更加混乱,除了参战的军队外,还有赶来的支援人员。 村南头道路上排列着一百多辆车架,多半是四挽车,小半是两挽车,由各墩堡和安庆雇佣的民夫看顾,每十辆有一个管事的辎重营士兵。 这些车架从南边的何庄赶来,到达后正在原地调头,马车调头是个辛苦活,很多时候还要先把车架卸下人力操作,路上乱糟糟的,各种叫骂声混杂在一起,有两个车架的车夫还打起来。 三人时限被那些车架阻挡,只能沿路走过去寻找关押俘虏的城隍庙,不断有抬着受伤的士兵的人从旁边经过,到了南口一个大宅外,一名棉袄外罩着白色比甲的中年男子验看伤情,他身边还有一群同样套着白色外套的人,白色比甲看一个,就送上车架送走。 又一个伤员被抬过来,他左小臂肿起,正低沉的呻吟着,脸色十分苍白。 “这个是断了手的……” 白色比甲在肿胀处一捏,那伤员尖叫一声腿脚乱蹬,两个人都按不住。 “没碎,是中伤,送到城隍庙,夹板夹好就上马车,直接去铜城驿站,就在驿丞署里面。” “这个肠子漏出来了,看伤多深,这我治不了,送沈大夫那里。” “这个骨头碎了,也送沈大夫那里……何庄北头的那个门口有狮子的门,沈大夫那是预备好的地方,放心他死不了,还能不能走路就看命好不好了。” “这个肩伤,就在南头医治,把袄子脱了,你这袄子这么脏,等着外邪侵袭怎地,你们查查他肩骨有没有坏,肩骨没伤就把生肌膏抹上,都把名字写好,一会各司来查,不知道人送去哪里了。” 按照这个人的分派,伤员或被抬着继续走,或是被抬上车架往南。这些车架上都铺了棉被,轻伤的还能盖上一层被子。 两人之前一直跟着游骑兵作战,工作性质能尖哨差不多,常常风餐露宿,谈不上什么保障水平,而且刚进入安庆营就一直被建奴追赶,直到此刻才缓一口气。之前甚至没见过庞雨的中军,更不知道伤员能坐在车架上运走,还铺上这么厚的被子。 满达儿对那些白衣服更好奇,不知道这伙人是干嘛的,送伤员来的兵将面对这些白衣服都很老实,即便是铁甲兵来了,白衣服吩咐什么也是一言不发的照做。 三人一边避让那些调头的车架,一边继续往前寻找城隍庙,好在城隍庙距离验伤的地方不远,庙门内摆了一地的轻伤兵,很多已经包扎好,但仍不时有人翻滚惨叫。 里面往大殿走,门口有一小队铁甲兵戒备,他们分成两个伍,站在门前两个歪头狮子旁边,似乎是庞大人的卫队,杨光第不及细看,便见到了骑兵千总部的情报赞画,还有赞画房的一个主事,赶紧过去问俘虏所在。 那主事打量了满达儿和秦九泽一番,又问了杨光第情况,确定是会蒙语的宣大边军,然后告诉三人,大概有二十个俘虏,他让三人等候片刻,然后转身去了大殿内。 等候的间隙里,秦九泽和满达儿游目四顾,寻找那些俘虏在何处。 片刻后那主事出来对三人道,“庞大人要你们进去问话。” 满达儿膝盖一软,噗通跪了下去。 第四百五十八章 兄弟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“秦九泽、满达儿,两位壮士甲胄在身,免礼。” 上首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,满达儿却没有听见一样,噗通又跪了下去。秦九泽低着头,眼角斜斜的看了一眼满达儿,也准备慢慢的跪下,但见杨光第没有跪,一时又犹豫起来。 “我们安庆营中平日不兴跪礼,二位以后便知道了。方才本官去巡视伤员,遇到你们游骑兵局的袁百总,他跟本官说,此次战役期间,三位宣大来的尖哨表现出众,为乐平铺痛击清军立下奇功,正好赞画房回话,本官就说如此勇士,必须要亲眼见一见。” 庞大人的语调很温和,过来一个斯文的亲兵示意两人起身,秦九泽站起来还是没敢抬头,也不知道说什么。 这里是城隍庙的大殿,各地的城隍主神的形象不一,但庙宇十分普及,除了城市之外,大一些的集镇里面也有。城隍庙在三十里铺的南头,是刚才伏击时的边界,战况十分激烈,大殿里面也摆放着伤员,以稍避风寒,庞雨自己则在大殿西侧的财神殿中。 秦九泽的视野能看到穿着铁网靴的脚从前方靠近过来,只听杨光第激动声音道,“小人骑二司游骑兵旗队士兵杨光第,见过庞大人。” “杨光第……”庞大人走得更近,视野中出现了裙甲,看起来庞大人也是预备要上阵的,秦九泽心中不由增加了一些佩服。 庞大人的手拿起了杨光第腰上的兵牌翻看,“这个兵牌必须全部科目考较合格才能拿到,一般骑兵也是很难拿到的,这么年轻就获得了游骑兵兵牌,日后必定是我安庆营了不得的勇士。记着一句话,老百姓只能指望咱们,一定要多练功夫,为民为国杀贼平乱。” 杨光第连声应承,秦九泽听得不是太懂,这位庞大人说话跟李重镇这类武将全然不同,倒有点像卢大人。 “咱们南方一向的骑兵弱,但咱们安庆营不一定弱,这次游骑兵表现优异,本官是满意的。”庞大人拍拍杨光第的肩膀,“游骑兵以后还要继续壮大,秦九泽和满达儿都是宣府尖哨,跟着卢都堂的百战精锐,以后也是营内的同僚,游骑兵要多跟他们学本事。” 秦九泽连忙把身体躬下去一点,脚步来到了跟前,秦九泽略微抬头看去,却见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模样,身上穿的只是一件红色的普通棉甲,正神态温和的看着自己。 他来之前想象过庞将军的形象,基本是跟李重镇、虎大威那样高壮蛮横的模样,现在看来倒比卢都堂这样的读书人还要斯文,不知如何练出了这许多家丁。 “当年在滁州五里桥一战,安庆营从流寇右翼破阵,与都堂兵马合力击溃二十万流寇,如今想来仿如昨日。”那庞将军轻轻摇头,“卢都堂文武双全,败于建奴非战之过,本官每思及此,便扼腕痛惜。” 秦九泽和满答儿低垂着头,虽然仍没有交流,但有了卢都堂作为桥梁,感觉与庞将军的距离更近了。 庞雨上下打量二人,伸手在秦九泽左臂棉甲的破口上翻了一下,转头跟旁边那人道,“庞丁你记一下,晚间到了扎营地之后,去辎重司领两件锁子甲,送到骑二司游骑兵旗队去,给二位壮士先用。” 那边应了,秦九泽犹豫一下小心的道,“回大人话,小人一直都惯了穿棉甲,因当着这尖哨,锁子甲动弹起来有声,马也跑不快,倒不如棉甲轻便暖和。” 庞雨哦了一声,立刻对那亲兵道,“那就换领棉甲送去,二位壮士新来军中,若是缺了什么,就尽管跟军官提,也可以直接来中军找本官。” 两人呆了片刻,没想到这位传说中一晚砍了五十个脑袋的将军如此和蔼,满达儿噗通又跪下了道谢。 那庞大人摆摆手,“安庆营中时常会召集问话,不必如此多礼,听闻二位以前是宣大尖哨,不知与寻常夜不收有何不同,可是要哨探得更远些?” 秦九泽见庞雨发问,连忙埋头道,“夜不收寻常就是营伍周遭哨探,尖哨确实要走得更远些,不拘营伍附近,但凡边口有传言,上官调派我们尖哨出边,边口上蒙人部族众多,都要跟边口各堡做生意,出边多是与这些蒙人一道,说的都是蒙语,吃穿打扮与蒙人一般,往消息说的地方去,查探分明了再回报,若是那地方没有相熟的蒙人,尖哨就自个出边,多带马小心行走,照样要到了地方,查探了消息回奏,平日出边烧荒、伏路这些事,便与夜不收做的差不多。” 庞雨点点头,听起来尖哨更像是专门为九边的边境防御发展出来的兵种,多数时候会单独行动,身兼间谍、特种兵、哨骑等多种角色,平时更多是跟边境外的蒙人打交道,所以也要会蒙语。相比起来,更像安庆营远哨的定位,与游骑兵这种战场侦查是有些区别的。 “听闻建奴曾两入宣大,今年三月时又曾屯兵边外,与宣大各镇对峙,各位是督标亲军的尖哨,与清军交战多次,若是以二位估量,我安庆营该当如何行止最为妥当?” 秦九泽和满答儿互相对望一眼,都没有说话,庞雨笑笑道,“但说无妨,我们安庆营中可以畅所欲言。” 偏殿中安静了片刻,秦九泽终于开口道,“鞑子从威县出来,必是分兵数路,贼首发令也要个明白地方,只要咱们尽快移营,不让鞑子打探明白营地所在,他就没法传令围攻。” 庞雨又转向满答儿,满答儿脸色发红,好半晌才道,“小人先谢过将军,杀鞑子从未杀这般痛快,小人帮尖哨的袍泽兄弟报了仇。只是鞑子来得快,巨鹿时候一晚就来了上万,卢都堂才被围住,要移营得上半夜就移营,伏路军一定要远,少说二十里外。” 庞雨微笑着点点头,沉吟半晌之后转头对庞丁道,“二位都很有见地,你先带二位去审讯俘虏,尽快问清楚军情。” 庞丁立刻应了,叫过偏殿门前的亲兵,让他们领了两个宣大尖哨去审问俘虏,满答儿出门时又跪下磕头。 等到庞丁回过头来时,庞雨已经走到地图前,手指在地图上指点,庞丁过来看了看后在一旁候命。 庞雨看了片刻道,“卢都堂阵亡,宣大溃败,你觉得这个时候兵部最缺的是什么?” 庞丁毫不犹豫道,“缺捷报,只是这战功还需府县两级核查,我觉得还是不能在这地方呆等着,毕竟到处都是建奴,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围过来。” “咱们给兵部解围,兵部自然会给咱们解围,军功核查不必着急,按隶属来说,三十里铺该茌平县衙核查,但茌平已经被围了,咱们只能去东阿,先给东阿知县发公文,要他点验首级,并上报东昌府。” 庞丁迟疑道,“三十里铺是茌平地方,东阿县衙必定是不愿来的的,省得多了麻烦,眼下兵荒马乱的,东昌府也必定不会出城来验人头。” “那便是东昌府的事,核查到什么时候都可以,咱们先给兵部发塘报,不要提部咨的事情,只说安庆营两千步骑自发勤王,十九日行至茌平三十里铺遇建奴,战绩有多少?” “陈如烈方才派人来,说粗略估算斩杀鞑子二百余,至少有牛录章京两人,俘获便是二十上下。”庞丁声音有点激动,“宁远大捷才二百多首级,少爷有这等军功在手,便不怕朝廷事后追究了。” 庞雨摆摆手,在财神像前走了两步,“宣大溃败,北方边防不稳,皇上心中定然是不安的,若是此时有人上报斩首数百的大捷,你觉得兵部和内阁会如何应对?” “跟卢都堂一般,调这支兵马去宣大驻防,好让皇上安睡。” 庞雨点点头,“很有可能如此,所以这战功得在合适的度上,既能解兵部的急,又不必把少爷我发配到宣大去。让书手这么写,初阵斩杀建奴七十余,营伍自损两百余,正寻机再战。我记得上次暗哨司发来的消息说,杨嗣昌喜欢抄前,而不喜尾追,就说安庆营准备抄前到高唐州。” “少爷,刚才宣大两位两个尖哨都说要先避开建奴……” “说的归说的,照我说的发塘报。”庞雨沉吟片刻,“做的归做的,传令给陈如烈,追击建奴至二十里铺停止,晚间后撤至教场铺设置前哨,中军将按原定计划后撤至铜城驿。” …… “去告诉沈大夫,中军发下令信,天黑前要到铜城驿扎营,请她早些带伤员后撤,再晚就来不及了。” 何庄北头的土地庙院落中,内外都挤满了车架,到处都是痛苦的嚎叫声,院落里不时跑出身穿白褂的医官,手中端着满盆的血色绷带。 吴达财拄着拐走过拥挤的车架,对着军医院的管事吩咐。 管事跟在吴达财身边道,“沈大夫说至少还要一刻钟……” “庞大人的军令,哪由得她讨价还价,她以为啥叫军令,庞大人要顾忌的远不止几个伤员,告诉她军医院马上准备后撤!” 管事擦擦额头的汗水,“沈大夫说,还有五个重伤的能救,若是此时上路颠簸,怕是活不到天黑,不然便是落下残疾,她说请副总文书官跟庞大人分说明白,再多一刻钟,多救五个袍泽兄弟。” 吴达财猛地一挥手,脸色通红色正要喝骂,突然北方传来一声变令炮声,他闭起眼睛停顿了片刻,“庞大人说袍泽如兄弟,便为救这几个兄弟,老子不要这脸面去求庞大人,告诉她快些。” 他拄着拐往坐骑走去,走出何庄外时竟然发现有一个人影在军医院外边烧火,他立刻转头看着那主事,“谁在烧火,这里虽不是扎营处,那也是临时驻地,乱起烟火烧了营寨谁能担待!” “是徐州跟来的船埠头,带了二十个车架,都去三十里铺运伤员了,他闲着无事在给那位谭堡长祭奠。” 吴达财惊讶的看看主事道,“谭二林死了?” “远哨队的人说,谭堡长送粮到八里庄,撤退的时候没找到人,留了一个远哨去找,两人都没有回来,必定失陷在里面了,那些鞑子杀人无数,落在他们手中,必是没活路了。” 吴达财沉默了一会叹口气,“谭二林好歹也曾是本官袍泽,虽是人品不堪,多少也有些可取之处,死了勉强有点可惜,你一会去寻些纸钱来,帮本官烧给他。” 他说罢就上了坐骑,匆匆往三十里铺赶去,主事等到吴达财走远,朝着地上呸的一声,“烧纸都要老子帮忙烧,假模假样的这般对袍泽,真把自己当个官了。” 吴达财并未听到,只是打马前行,回头间看到那船埠头还在烧纸,摇摇头叹道,“看不出来,这船埠头还是个重情重义的人,谭癞子临死还交了一个兄弟。” …… “我的兄弟谭癞子啊,你收了老子的钱,还有五百石都没交货,你他妈就被鞑子杀了,照你这人品,碎尸万段都不止啊,你死得好惨啊!” 船埠头嚎哭一声,向火堆中丢进去一叠纸钱,激起一片燃烧着的火星,他不由悲从中来,“这五百石那辎重司的把总就要重新谈价了,每石都要少二两六钱,老子的贴票白送你个王八蛋了啊,魏家湾还给你预备两个女人,长得真不孬啊,价也真贵啊,银子都给了,鞑子一来都跑不见了,银子都他妈白送了……你死得好惨啊。” “你们安庆兵干的啥破事,老子就赚你点银子,便被鞑子堵在这鬼地方,命都没了啊,都是你个谭癞子害的啊,你说你着实压压价,我赚不到那么多银子,就不会跟来了是不是?是你害了老子啊,有你这么当兄弟的么。” 纸钱燃烧的白烟中,船埠头抹抹眼睛,又往里面扔了一叠,“狗日的谭癞子,俺生意人大度,你活着时候欠老子这么多,就不说你了,现下死了还费老子的纸钱,我先跟你说好了,这纸钱你先暂领着,老子活着死了都得当有钱人,咱们兄弟不说别的,万一老子被鞑子杀了,下来第一件事你要把这纸钱先还给老子,你要敢不还,老子一巴掌把你满头癞子打个稀烂!” 第四百五十九章 连坐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“纸店!庄头,这里就是纸店!” 魏家湾,谭癞子捂着头顶的帽子,飞快的跑过街道,扑进了对面的一个店铺中。 里面一片狼藉,已经被人抢过一遍,但地上还散落着一些零散纸张。 谭癞子扑到地上就要收集纸张,魏庄头突然出现在他背后,挥着手中的马鞭便抽打,“抢纸店作甚,带老子去豆店,晚了要你抵命!” 魏庄头边打边骂,谭癞子抱头滚了两圈,抵不住抽打的疼痛,顾不得捡拾地上的纸张,赶紧跳起跑了出去。 傍晚的魏家湾还有些光亮,街巷中布满密密麻麻的人群,在各自庄头的带领下闯进一个个店铺。街上落满各种商品,不便携带的瓷器被摔得粉碎,各种木器无人捡拾。 “叫你乱跑!”魏庄头打完谭癞子,又抽打旁边的女人,那女人闭着眼睛在原地跳跃,口中发出尖利的叫喊。 谭癞子额头上被抽中一截,此时火辣辣的痛,赶紧跟其他几个人一起躲在街边,看着那女人挨打。 在八里庄被抓之后,这股清军行军速度就减缓了,第二天大股骑兵在临清周围威慑,魏庄头带着他们往东走,途中还听到几声炮响,不知是谁开的。 当天过了初家圈,没多久就扎营了,后面赶来了大量车架,很多都不是他们这个旗的,谭癞子看到了很多红色旗帜,他们往东走得更远。 道路都让给了这些红旗的人马先行,后面的队列是大量的包衣,男男女女的都有,大多数拖带着人力车架,装载从布匹到粮食的各种物资,还有部分则肩挑背扛,道路边累死的人不绝于途。 从八里庄到魏家湾,他们走了两天,今天才刚到了魏家湾,魏庄头说要在这里停留两天,让另外旗的先走,要在魏家湾仔细搜抢。 魏家湾已经被抢过一遍,只是前锋推进很快,并没有带着大批包衣,市镇中仍然存在大量物资,蒙格图主子入边时有两匹马,在德州附近抢到了马骡各一匹,还有牛两头,包衣多达十一人,现在有骡马车架一个,人力车五个,上面堆满了布帛和粮食,同时消耗也很大,特别是牲口需要大量料豆补充体力,需求比米面还要迫切。 谭癞子对地方熟悉,不但在八里庄找到粮食,又在初家圈帮忙寻到一个米豆库房,图是牛录中四个领催之一,上面有个叫代子的官,代子手下的马匹更多,对豆料需求十分迫切,谭癞子在初家圈找到的那些豆料,解了代子的急,得了上官的欣赏,蒙格图也就把谭癞子看作合格的带路党,目前谭癞子基本不从事重体力劳动,主要负责点火煮饭这类轻劳动。 “豆店!” 魏庄头暴喝下,谭癞子全身一抖,赶紧带路往记忆中的豆料店赶去,河岸边有好几个米豆店,里面都有豆料,船埠头的只是其中之一,存放的都是安庆营买下的,谭癞子运往威县的粮食很多就是从这里发货。 魏家湾拥挤的人群中,谭癞子跑得飞快,带着魏庄头和其他包衣赶到米豆店,却看到沿河的路边也挤满了人,许多人在那些米豆店进出,最后一个米豆店的门板刚被破开,一群包衣正冲进去,搬出一袋袋的米豆来。 魏庄头跑到门口,被一个巴牙喇模样的人喝骂,他不敢招惹真夷巴牙喇,回头就朝着谭癞子抽打,埋怨他去纸店耽搁了时候,最后被别人抢了先。 谭癞子捂着头躲闪,慌乱间想起船埠头有一处别院,里面也藏着些自用的存粮,连忙带着又去那里,那处在一个小巷中,总算没有被抢走,虽然数量不多,好歹将今日危机渡过。 一行人扛着粮袋回到魏家湾西头,这里是他们驻扎的地方,整个牛录都在附近,谭癞子住的地方是一个大宅,二进是代子住的,蒙格图主子住的是外进,包衣则只能挤在屋檐下。 谭癞子扛了一袋米,两脚已经累得打颤,一进院门就瘫坐在地上,还没顾得喘口气,魏庄头又拿着鞭子将所有十一个包衣驱赶到了二进。 谭癞子人矮,视线被前面两个人挡住了,只听到二进中有嚎哭声,等到进去后探头看,才见到回廊下倒吊着四个人,他们的衣服都向下翻落,露出了光秃秃的腰来,发出的声音很虚弱,既像哭又像哀求。 魏庄头待众人站定,才朝着他们吼道,“今日早上,代子主子这里跑了一个奴才,这里是连坐的四个,抬头看着!” 谭癞子埋着头,眼睛小心的翻起来,那几个倒吊着的人还在呼呼的喘着白气,他们的头发向下披散开来,上面已经结起了冰凌。 一个全身裹着几层棉衣的人提着一个水桶来到回廊下,停在四人的身前,从桶里那处一个木瓢,舀起水朝每个人裸露的腰上淋去。 每当有人被淋到,顿时又剧烈的挣扎几下,哀嚎声随之增大,那人只淋少许水,并不想让几人立刻死了。 “这便是逃人的下场,主子抓来了,你就不是人了,一辈子都是咱们镶黄旗(注1)主子的包衣奴才,谁跑了便是逃人,等到被主子抓回来,定要让他生不如死,都睁开眼看明白了。”魏庄头狠狠瞪着众人,“你们十一人分两个伍,每伍的人互相看管,跑了任一个,便是别家主子抓回来,其余几人也是连坐处死。” 那几人的哀嚎又逐渐降低,十一个包衣各自缩成一团,全身颤抖着不敢抬头去看魏庄头,站在这个二进院中,谭癞子感觉无比难熬,他不知道那几人到底要多久才会死,看那浇水人的模样,不会那么痛快杀掉。 魏庄头突然暴喝道,“跪下!” 十个包衣齐齐跪在地上,那女人有点迟钝,被魏庄头抽打了一番才跪下。 “你以为跑掉那人便有好下场,他剃了头的,被那明国官兵抓了,一刀便斩了当战功,照样活不了。”魏庄头在众人面前走动,“现下就给你们剃头。” 一个担着挑子的剃头匠过来,魏庄头对他讨好的笑,那剃头匠也不多说话,直接就开始剃第一个人的头,队列中传来低沉又压抑的哭声。 谭癞子排在第三个,刀锋割头发细微的咕咕声音都能听到,旁边的包衣全身抖动,谭癞子想到要剃自己的头发,不知是否就此便变成了鞑子。 那剃头匠十分熟练,一会功夫就剃好第一个,挑子来到了第二个面前,剃头匠的脚就在谭癞子的视线中,接着一缕缕的头发就轻飘飘的落在地上。 谭癞子抖动得跪不住,快要软到在地上,口中也呜呜的哭起来。 那挑子很快来到面前,只感觉有一只手在头上摩挲,谭癞子几乎无法呼吸,一时涕泪横流,却有不敢放声大哭。 “这个癞头麻烦,格尔图主子那里还有几十个要剃,闲了再说。” 只听魏庄头应了一声,谭癞子全身一软,回过神来的时候,那挑子已经走了。 恍惚中不知何时剃完了其他人的头,魏庄头才带领他们返回外进,谭癞子照例负责生火,魏庄头凑在一旁闻那贴票烧出的香味。 这次谭癞子没有半点迟疑,魏庄头说要多加一张,他就多加一张。 所有包衣各自喂牲口和煮饭,忙完的人就躲在屋檐下,没人敢说一句话,互相之间也不敢有任何眼神交流。 晚饭是稀粥和杂粮,谭癞子腹中饥饿,但竟然没有一点食欲,勉强喝了一点下去便觉得饱了。 入夜后拆了外进的门窗,只留下蒙格图主子的房间完整,晚间蒙格图主子先来看了马,然后点了包衣人数,跟魏庄头低声交代了几句,让众人都睡在火堆边,不要冻死了。 二进的呻吟声仍隐约传来,谭癞子一整晚都处于恍惚状态,只有冬夜的冰寒仍那么真实。 魏庄头裹着一床厚厚的棉被,在躺下前他看了一圈众人,“要想自己活命,都看管好了自家一个伍的,到哪里都不许一个人,那是保你自个的命。” 他说罢就躺下睡了,其他包衣竟然无一人睡觉,偶尔往其他人那里瞟去,火光映照中的眼神变幻莫测。 谭癞子蜷缩成一团,习惯性的把手揣到怀中,摸到了那一叠变薄的贴票,一时竟然没反应过来是什么,仿佛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。 这般不知过了多久,二进痛苦的呻吟似乎也消失了,谭癞子迷迷糊糊的快要睡着,突然院中有人走动。 谭癞子猛地睁开眼,急促的呼吸着趴在地上,脑袋转动朝其他人看去,其他人也都醒着,众人互相确认没人有逃走,才纷纷松一口气。 院子里走动的人是从二进过来的,似乎便是代子,他的庄头提着灯笼,两人找了蒙格图主子说话,低声说了好一会。 接着代子便回了二进,蒙格图跟魏庄头吩咐几句,魏庄头帮着他披好甲胄,蒙格图提着灯笼便出门了。 此时还是深夜,天色完全不见一点光亮,谭癞子不知道蒙格图为何此时要出门。 等到魏庄头回头过来,谭癞子迟疑片刻后站起身来,他刚一动旁边几双眼睛同时都转过来,谭癞子赶紧放慢动作,慢慢走到魏庄头身边。 “庄头,主子去忙啥事,庄头有啥需要小人干的。” 因为能找粮,魏庄头这两日对谭癞子还算客气,他摆摆手道,“正红旗在前面打仗败了一阵,死了好些人,晚间才收到消息,拜音图主子让巴牙喇都汇合一处,这些都是小挫,咱们主子打仗从来没败过,蒙格图主子去查伏路军,让我们小心些便是。” 谭癞子气愤的道,“是何处的丘八如此可恶!” 魏庄头满不在意的道,“只说是南边来的。” “这些丘八真是不识好歹,知趣的就该立刻逃命去,休要来招惹我家主子生气。” 魏庄头挥手让他回去,谭癞子坐回火堆边,突然感觉心情无比轻松,睡意阵阵袭来。 他就此和衣躺下,把背斜朝着火堆一边,二进中突然又响起一声痛苦的呻吟,谭癞子紧紧捏了一下拳头,心头又激动起来,身体不由自主的抖动,嘴角还不自觉的带上微笑。 好一会之后,谭癞子心情平复下来,又感觉胸膛寒冷,调整了一下躺的方向,他才抬头起来,突然发现对面的女人正瞪大着眼睛,呆呆的看着自己。 谭癞子看了她片刻,又翻转了回去,用背对着那女人。 手又摸到了怀中的贴票,或许是刚才火烤了片刻,感觉那叠纸上传来的是温暖的感觉,谭癞子喃喃道,“庞将军,杀死这些天杀的鞑子。” …… 东阿县铜城驿,这里是驿路上的集镇,规模却比县城博平和茌平更大,还有一道八里长的城墙。 市镇里面只有一个官方机构就是驿站,这道城墙多年来没有实际用途,缺乏公共资金用于维护,城墙倾塌甚多,好些墙段的砖石都被人拆走去建房,里面的夯土在雨水侵袭下变成了土坡,所以安庆骑兵来的时候,市镇内的人想不让进也不行。 由于这里距离临清很远,虽然接到建奴入寇的消息,但很少认为建奴真的会来,所以大量人口还留在集镇内,安庆两个骑兵局先行到达后,当地人才知道建奴已经在博平一带。 十九日白天,整个集镇里面乱糟糟的,很多人都往乡下跑,驿丞早就不知所踪,整个驿丞署里面只剩一个煮夫、一个扫夫和一个门子,都是年纪大了跑不动的。 此时的驿丞署大堂内,已经被安庆奇兵营的中军占据,涂典吏拿着自己的册子对上首的庞雨道,“经审问俘虏,今日在三十里铺伏击之建奴为正红旗前锋,领兵者为正红旗梅勒章京硕占,每牛录抽护军巴牙喇二人、马甲五人、步甲五人,红旗蒙古一百余人,红旗汉军约七十,奈曼部巴达尔下蒙古兵三十人,总数五百有余,除奈曼部外,俱来自于正红旗下。” “他们的进军目标是何处?” “俘虏只知道要去长清,是发现了我营行踪,昨日才让改往南。” 参会的军官都听得十分认真,吴达财还拿着笔在记录,涂典吏继续道,“三十里铺外骑一司共斩级十七级,三十里铺内斩建奴一百九十三级,有十多级无法辨认,共俘获二十一人,其中巴牙喇一人,马甲四人,步甲七人,红旗蒙古三人,红旗汉军六人,俘虏辨认首级中有牛录额真一人为哈克萨哈,获得巴牙喇背旗二十七面,前锋背旗三面,牛录旗两面,鳞甲三十三副,锁子甲二十六副,镶铁绵甲五十五副,绵甲九十四副,部分人披双甲,该部建奴前锋披甲率大约七成,获马及鞍具二百又三匹,兵仗和金银尚不及清点。” 庞雨抬头对众人道,“今日全营将士拼死一战,一扫建奴狂氛,大振民心军心,本官先感谢各位的奋战。” 众军官立刻起立,庞雨挥手让众人坐下,示意涂典吏继续。 “亲兵司阵亡九人,游骑兵阵亡十三人,远哨阵亡五人,炮兵阵亡一人,民夫阵亡三人,镇内受伤共计九十三,其中重伤十五人,市镇外骑兵第一司阵亡二十六,受伤四十七人,第一司战马死伤共计二十二匹,游骑兵战马失踪两匹,病亡两匹……” 庞雨首先转向陈如烈,“游骑兵还能不能作战?” 陈如烈情绪有点低落,不光是因为游骑兵损失大,也有骑兵第一司的缘故,这些骑兵多半是车马河大战后招募的,只有骑行基础,但没有任何骑兵经验,训练一年之后,跟鞑子骑兵比起来仍是不堪一击,在三天的追逐中损失惨重,今天光是执行诱敌和反击任务,就损失二十多人,最后靠着数量才反扑成功,实际上陈如烈觉得,鞑子是被伏击打乱了军心,否则骑一司未必能逼退那剩下的几百建奴。 他直觉感到此时帐中各人也对常规骑兵不太信任,庞雨一开口就问的是游骑兵,这些人战斗经验丰富,是安庆营的精锐,担任最重要的侦察和屏蔽任务,今天还兼职轻步兵角色,编制一个局又两个旗队,总兵力两百人,现在还能作战的剩八十多,各队剩余编制都不能支持作战,今晚只能将几个小队补到满编,安庆营的战场侦察能力正在快速下降,庞雨首先需要确定游骑兵还能执行什么类型任务。 “游骑兵阵亡十三,受伤二十一,伤者中只有少部分还能骑马作战,具体多少还在等军医院确认,除去这几日死伤生病的,眼下还能作战只有八十多人。” 陈如烈沉吟片刻回道,“游骑兵只能执行一个方向哨探任务,不能完成屏蔽任务。” 庞雨点点头转向涂典吏,“赞画房认为我们明天该如何行动,是在铜城驿固防还是继续南撤,脱离建奴的侦察?” “鞑子今日遭败绩,午后败退回茌平,天黑前其前锋将官会弄清情形,连夜传递的话,高唐和东昌方向的鞑子明天一早就会接到消息,威胁最大的是东昌方向,我们哨探不到那里,据俘虏交代,仅仅他们所知往东的除正红旗外,还有镶红旗,土默特古木台吉、王喇嘛,察哈尔、敖汉、奈曼各部蒙古,石廷柱所部汉军,俘虏并不知道这些人马到底走的哪条道路,如果东昌有一支建奴大军,那他们接到消息说三十里铺有官军之后,必定从东阿截断我们退路,博平和高唐则增兵茌平,将我们围堵在驿路上。”涂典吏默默盘算片刻道,“赞画房仍优先建议撤过东阿去,摆脱与鞑子的接触,但只有明日一天时间,明日午时前必须击溃东阿那支建奴,否则便可能被鞑子困在途中;其次建议就地固守桐城驿,在城墙破损处堆积木材和石块,修建工事部署火炮,就在铜城驿与鞑子死战。” …… 注1:关于清军各旗进攻线路。清军的战报记录杂乱,互相矛盾的不少,时间线十分混乱,还有很多满文翻译时的错误,进军线路上并不清晰。这里先从陷落城池分析,清军向东的主要进攻轴线有两条,第一条是初家圈—魏家湾—博平—茌平—长清—济南。第二条是油房渡—夏津—高唐—禹城—济南,这两条轴线中,根据盛京清军满文战报,正红旗出现在禹城,但另一条战报中,有一路清军招降了平阴县,清军战报一般是按旗分或左右翼上报,同一个战报中一般是相同单位,该战报第一段是正红旗招降高邑,所以第二段招降平阴县的应该也是正红旗,该路在清军进攻正面的边缘,属于掩护性质。 东阿和平阴都未陷落,敲诈得手的物资也很少,记录平阴进献马10匹,所获非常有限。可以推断该路清军力量薄弱,否则会直接攻城,正红旗这一路小规模分兵,主要保证侧翼安全,顺路打打秋风。在正红旗分兵出现在平阴的情况下,茌平道路上必定有右翼军行动。 书友推荐的贴吧帖子中,有书友的资料证明镶黄旗参与攻击博平和茌平,记载很明确,谢谢这位书友的资料。 第一次保定分兵后,也曾经出现两翼兵混合攻城的情况,这次向东初期的行军正面比较狭窄,可用的道路较少,两翼军可能没有严格按照左右翼分路,而是按行军先后交叉利用了两条向东的主要道路。 所以最终采信的设定,最先出现在博平、茌平的是右翼军,他们从这里赶往济南,前锋就是正红旗,同时正红旗的一支较弱分兵在东阿方向掩护侧翼,之后是左翼进入该条道路,进行后续的抢掠和攻城。 顺带提一提济宁、衮州方向,完全不在清军的进攻轴线上,主要是从时间上推断,皇太极二月二十二日再次攻击松山,以策应入边军队,因为入边后双方无法联络,可以确定出边的约定时间就是二月二十日左右,最终的延迟可能是岳托病死造成的意外。 这个出边时间应该是皇太极亲自定的,是很重要的时限,有这个时间限制,两翼统帅都不会在十二月底派出主要力量向南耽搁时间,他们约定一月二十日在静海会师,也可以印证这个时间点,衮州围城十一天之说,除了衮州自己向严继祖发的求援信之外,并无可信的逻辑和依据。 第四百六十章 东阿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二十日凌晨,铜城驿北墙。 铜城驿是南北驿路上的重要节点,规模比一些小县还大,跟那些县城一样形成了城墙外的关厢地区。市镇南北长五里,在城墙范围内的大致两里半,东西城墙长度一里半,城墙总体长八里。 市镇南部是以前的一段黄河旧道,由于市镇发展逐渐延伸而来,形成了一个低洼地带,市镇和城墙随着地形也出现了起伏。 由于地处低洼,南城经常遭遇水患,垮塌的地方较多,夯土被水流冲刷,变成低矮的土坡,有些缺口宽度达到十丈。 而北墙垮塌的范围比南面少,只有三个较大的缺口,晚间分别由三个铁甲兵小队驻守,北门内的位置点起了几堆篝火,旁边不时有人把柴火丢进去。 铜城铺是驿路重镇,人口众多商业繁华,虽然很多人往乡下跑了,但只能带走值钱物件,柴火这些东西是带不走的。安庆营花了点银子,收购了充足的柴火,街中很多地方都在烧柴取暖。有围墙的地方防护总归比旷野更好,有了城墙的庇护,不怕敌人的夜袭和侦查,铜城驿又没有衙门管理,安庆营进驻不会遇到阻碍,所以涂典吏撤退时先想到了这里,但这里仍不是赞画房认为最好的防御点。 此时北墙缺口处还有不少民夫在忙碌,他们就在附近拆除建材,也有少许当地人冒着严寒在围观,偶尔跟民夫发生争吵。 “大人明鉴,若只是砖被拆走还好修补,这两处缺口的夯土已经垮塌,一晚上要填补起来恐怕甚难。” 说话的是辎重司把总,打仗的时候他没什么事,打仗前后就数他最忙,连晚上修补城墙都只能他来主理。 庞雨身边还跟着庄朝正和涂典吏,三人在周围看了一圈,工程进度比庞雨想的要慢,北墙这里运送土石的人看起来只有一百多,而且装载的人也不够。 庞雨对辎重把总问道,“为何只有这些人?” “回大人话,白天就在市镇中告示,按每日五钱银子价格招募劳力,女人给三钱,天黑前招了七百多个,安庆来的民夫一人带十个干活,先给一半银子,有些拿到银子就跑了,晚上看不清楚,咱们安庆民夫更管不过来,人又认不得,不知道他们家住在哪里,夜深了天寒地冻的,只剩下两百多人还在。” 此时城墙边一阵吵闹,几个亲兵手按着刀柄,警惕的围在庞雨周围。 庞雨转头看去,是几个当地百姓不许拆除一处房屋的材料,拆屋的是安庆口音,双方互不相让。 “这样的修补工程,应该包给当地的士绅,地痞流氓也可以,你只提施工要求,用车架也好,用石头木料也好,只要天亮前堵上了,就给他结算工钱,每天一两二两都可以,只要把城墙补齐。”庞雨想想道,“你管着辎重司,事情原本就不少,这种事可以让谭堡长办。” “谭堡长送粮时在临清八里庄失踪,恐怕已经……” 庞雨有点惊讶的哦了一声,他还是刚听说此事,但打仗的时候随时都在死人,习惯之后也谈不上多伤感,他摆摆手道,“天亮后按本官说的法子去办,午时之前必须把北墙补好。” “那南墙是否还要修补?” “先修整北墙,全镇城墙太长,若是鞑子来得快,我们恐怕只能守半城,从十字街往北三面有墙,就只用守一面。修补完北墙后,你先让民夫修筑北城街垒,南墙最后才修补。” 辎重把总连连点头,“那属下一定快些。” 庞雨转头对涂典吏道,“若是必须守城,最优先预备的物资还差哪些,一并告诉辎重司。” “火药、竹筒、铁钉,市镇里面有五家卖炮仗的,年节时预备的货不少,最好全数买了,船埠头那里说能找到单卖火药的,但那掌柜跑了,还得找他库房所在,卖竹器的有六家,都能加工竹筒,铁器店有七家,钉子倒是不缺……” “列出清单给辎重司,有人在店铺都给银子买,没人的先征用。” 涂典吏立刻跟身后的赞画吩咐,庞雨吸一口气,压下心头略有些焦躁的情绪,崇祯七年第一次抵御流寇时,桐城制作了大量竹筒火雷,其实就是带铁钉的大炮仗,杀伤无甲的流寇威力惊人,但后来守备营建立,庞雨偏向于主动攻击,城池防御战越来越少,这种竹筒火雷也很少用到,此次勤王时,庞雨更没有预计到会有防御战,连一个火雷都没有带,现在只能临时制作。 “大人,还有一件要紧事。”辎重司把总凑过来,“现银不多了,若是要买这许多火药器械,就怕到时买米豆不足。” 庞雨点点头,安庆营最初的作战计划只做到十一月底,最多也就是十二月中旬,也就是说现在就该在回程路上,带的现银在徐州意外消耗一番,山东境内粮价更贵,现银消耗不少。 “铜城驿这里,你都让那船埠头去说,后面补银子,价格可以定高一些。不管那些东家同不同意,都要先把物资拿到,明天早上就开始制作火雷,让火器队的人都去现场教做。” “大人你说不能……” “确实不能抢,但是可以征用。”庞雨理所当然道,“我们是要给钱的,怎么能叫抢呢,那些东家若是不给我们火药,到时城都守不住,还是鞑子拿了去,这就叫资敌,咱们不砍他脑袋就算客气了。” “大人言之有理。” 此时几片雪花飘落,庞雨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夜空,好在不是那种大雪。 庞雨转头对涂典吏和庄朝正道,“先做好死守的准备,等待明日骑兵在东阿的作战结果,陈如烈的计划交过来没有?” “刚才交来,说昨日骑一司损失颇大,还要防御教场铺前哨,骑兵最多能出动三个局,带四门炮,还有出动所有游骑兵,游骑兵天亮前出发在南京店设伏,天亮后陈如烈亲自领骑兵攻击东阿建奴,等大人签发作战令信,游骑兵就准备出发了。” 庞雨听完皱着眉头,铜城驿去东阿四十里,中间有两个节点,分别是北京店和南京店,游骑兵在南京店设伏,是对付清军可能的哨骑,防止常规骑兵过早被发现,一旦清军有备,那就不容易攻破他们营地了。 昨日侦察到的东阿情况比较模糊,没有确定清军营地位置,最后看到的清军在东阿北门演武场附近,有可能驻扎在那里。 此前安庆营从东阿经过,北门演武场是有围墙的,昨天侦察估算的清军是两百多,不知今天会否有新的鞑子到达,但就算只有两百鞑子,庞雨也不相信安庆骑兵能攻克对方营地,毕竟昨天一整个局的骑兵被四十个鞑子打得灰头土脸。 庞雨也不敢派出亲兵司去进攻,因为东阿方向敌情不明,万一两百只是前锋,那后面跟来的就得上千,铁甲兵走四十里过去,进攻不利再走回来,一天之内是八十里,即便能回来,也会严重影响后续守城作战。而最大的可能是被清军骑兵困在途中,就像清流河边曹操干的那样,围困一夜之后,这些威风的铁甲兵多半会冻死在路上。 所以赞画房的建议,也是只出动骑兵去东阿,打不过还能跑回来,只是属于试一下的性质。涂典吏有些期待的看着庞雨,他最希望撤过东阿,进入南面的山区,最好是越过狼溪河,在旧县或王古店一带设防,防御的态势就好得多,清军在山地中将难以发挥数量优势。 庞雨看了看涂典吏,按照目前骑兵的战斗力,进攻东阿清军成功的可能很小,但似乎也可以尝试一下,对于骑兵来说,来回八十里并不算远,而且东阿的清军未必接到了茌平方面的消息,准备可能不会太充足,似乎可以尝试一下,思索了片刻后道,“把令信拿来签发,告诉陈如烈,骑兵是进攻兵种,胆子放大些。” …… “秦叔,那庞大人给的银子,给你分点。” 十字街往西门方向,有一座碧霞元君庙,似乎日常香火很旺,庙外环绕着一圈颇具规模的马棚,平日是给香客喂牲口的地方,现在里面也满是马匹,不过都是游骑兵的。 满达儿就在西马棚的对面,伸出的手心中有一块切开的银锭,切口还很平整,街中火焰映照下,看得出里面银色发亮,看得出来是刚切开的。 旁边靠墙坐着的秦九泽摆摆手,“银色倒是足九成,你自个留着。” 满达儿见状又把银子收起,秦九泽平静的问道,“给了你多少?” “四十两,不是人头赏,是旗总给我算的。”满达儿停一会又道,“杨光第他们都没有。” “他们也是有的,不过是回去才领。那庞大人是知道咱们外来的,不给银子怕多了心思。” 满达儿转过来,“你说庞大人还是把我们当外人。” 秦九泽咬了一口饼子,嘴中吐出一口白气,“不是当外人,我是说定然是想过才这般发饷的,这安庆营把咱们当回事,关照着你是怎生个想法。” 满达儿哦了一声,“这营伍好是好,就是火兵都没几个,喂马啥的都得自个办。” 他抬头间看到有人过来,连忙碰了一下秦九泽,“旗总来了。” 两人连忙起身,旗总跟在一个军官身后,那军官看起来白净,不像一般的军官那样。 “跟二位说过军律,晚间不能越过信地行走,但有副把总以上军官带领可以。”旗总恭敬的看看那军官后道,“这是我们骑二司的文书官张大人,马上要去军医院看伤员,可以带几个将士同行,你们要去看杨石三,正好跟张文书官同去。” 秦九泽两人在宣大从未听过什么文书官,听起来有点像书手的意思,但看旗总那恭敬的态度,称呼又是张大人,肯定不是书手了。 两人到安庆营就不停打仗,又只接触到旗队层面,上面的编制一头雾水,只听杨光第空闲讲过,听得懂的有镇抚、百总、把总,有些就听不懂,比如各司和千总部专门的赞画,有管辎重的,也有管作战训练,还有什么士官长、炮兵把总,这些都是宣大没有的。 他们本就一头雾水,现在又来一个文书官,当下也不敢发问,只得恭敬的点头道谢。那军官自己提着个灯笼,带头往十字街路口走,旗总挥挥手,带领两人跟在后面。 他语调很温和,“二位都是杀建奴的好汉,听闻今日在三十里铺作战英勇,立下不俗战功。” 两人也不知道怎么回答,秦九泽下意识的把背驼下去,那文书官又道,"以后要多教授咱们营中同袍,咱们安庆营啊,步兵炮兵水师都强,就是这个骑兵差些,安庆这个地方靠着大江,大家都坐船多,骑马的少了,练骑兵事倍功半……” 那文书官话多,往十字街走了好一会,就听他一直说话,三人一句话搭不上,正有些难堪时,听得前面一声喝令。 “谁来。” 文书官不紧不慢的道,“某来。” “夜号!” “北峡。” 对面回道,“猛虎” 那黑暗中一名哨兵走过来,文书官把腰牌递过去,哨兵提着灯笼仔细看了,抬头看着文书官道,“去何处。” “去军医院巡视伤员。” 那哨兵估计整晚也见过不少了,毫不惊讶的把腰牌交还回去,然后站直将右臂横在胸前行礼,“大人请。” 等走过几步后,满达儿一脸惊讶低声问道,“他识字么?” “咱们安庆的兵牌跟其他家不同,各自军中和等级都有标记,只要背一两日就记住了。”旗总很耐心的对满达儿道,“骑二司的木匠都被调去看街垒了,二位的临时军牌恐怕还要多等些时日。” 满达儿小心的道,“小人不急,不急。” 张文书官温和的到,“二位新来,要是有不明白的,多来问张某就是,大事小事都可以,千万不要见外。” 这些南兵给他们的感觉,普通军官都很严格,百总一级要讲究威严,但庞大人却很客气,这位文书官更是自称张某,态度又特别客气,这让两人很不适应,更猜不出这官是干嘛的。 满达儿壮起胆子问道,“张大人,咱们营中的游骑兵能领多少月饷?” “从考核通过,拿到游骑兵腰牌开始,基数是三两,士官加一级便加一两,秦士官便是四两,还有是技能饷,弓弩五钱、骑射一两,蒙语一两,最后定下是六两五钱,满达儿你也会这些,但不是士官,应当是五两五钱,但也不用着急,按满达儿的身手,士官是迟早的事。” 满达儿嘴巴连张,手舞足蹈的道,“张大人,还有啥能加的。” “还有识字、旗语、火枪、测距……这些技能多了,张某一时也记不起来。二位新入营中,确实没有功夫考核,虽还不是正式游骑兵,但庞大人让游骑兵先按战技估算,你们陈旗总给你们三人都定了合格,大人特许按游骑兵发饷,回安庆后再行考核,考核这是军律,一定要考核通过才能发正式游骑兵腰牌。”张文书官停下来,指着前面一处灯笼道,“说话就到了,军医院就设在此处,你们与我一起去巡视伤员。” 旗总在后面低声道,“张大人,游骑兵半个时辰后出发,天亮前要到达南京店埋伏,探望过本旗队的伤员,我们就先回营地,便不等大人一起了。” 张文书官显然知道这事,他举起一只手对旗总道,“陈旗总,游骑兵是咱们营的精中之精,这次损失已然不小,千万小心行事,每个人都十分要紧,十分要紧。” “小人明白……” 张文书官手一挥,“但杀鞑子也要紧,张某等你们好消息。” 不等旗总回话,满达儿站上一步道,“张大人放心,定然把东阿的鞑子杀个干净。” 张文书官勉励的对着满达儿点头,秦九泽埋头看着地面,鼻中喷出一口白气。 第四百六十一章 猎兵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东阿县以北十余里,南京铺南口,杨光第、满达儿和秦九泽躲在一道土墙后,头顶上是一堆靠墙的麦秸垛。 游骑兵凌晨就从铜城驿出发,由两名昨天侦察东阿的骑兵带路,天亮前到达了南京铺,途中没有遇到清军的伏路军,游骑兵顺利完成了伏击的准备工作,并向东阿派出几名身穿皂隶服的哨骑,他们很快返回,说发现了一小队清军往北来。 杨光第和秦九泽在威县伏击时就负责外围,这次旗总仍安排他们在镇外,在驿路对面的位置,还有同一个小队的两个埋伏位。 由于此前损失严重,他们这个小队是拼凑的,以前的队长阵亡伍长受伤,旗总本来让秦九泽当队长,但秦九泽不愿,最后安排了另外一名安庆兵,拼凑成了这个九人小队。 九人小队有五个属于原来小队,但秦九泽和满达儿才来几天,有两人来自直属局二旗队,一个来自直属三旗队,还有一个来自第一司,互相间并不熟悉,所以分配小组的时候,杨光第主动跟这两人一起。 这是杨光第第三次参加伏击,清军的人数少,小组又负责外围,他心头几乎没有紧张的情绪,三人还时不时的闲聊两句。 “杨石三肩膀分明是皮外伤,骨头根本没伤,他装的!”满达儿愤愤的道。 杨光第偏头过来,“满哥你怎地知道他是装的?” “张文书官去看时,杨石三可装得像,手都抬不起来,走时我给他看银子,手一下就抬起来了。”满达儿满脸气愤,“分明都跟他说了,游骑兵人不够用,他还装。” 秦九泽漠然的道,“说话蒙着嘴,喷出去雾被鞑子看到。” 满达儿闷头摸着地面,“鞑子快到了。” 秦九泽扭头回去,“你就是个鞑子。” 杨光第抬头往北看了一眼,北边铺内的一个瓦房顶上,拿着远镜的旗总在打手势,示意清军的数量不多,距离还有一里,杨光第回了手势后,旗总就下了房顶。 南边隐隐有蹄声,三人都缩回了墙后,等待蹄声逐渐接近,杨光第捂着嘴蹲低身体,从麦秸垛下看去,一队清军出现在驿路上,他们只有十多人,队列后面跟着二十多名走路的百姓,这些清军这么早跑来南京铺,可能也是为了抓捕昨晚在此过夜的人。 这队清军竟然没有一个白甲兵,只有一人身穿锁子甲,还有五六件棉甲,其余人都是臃肿的棉衣,但他们依然耀武扬威,跟威县遇到那股差不多,这股清军也极度懈怠,他们未作任何侦察就扑进了铺内,更没有留人在外面接应。显然他们对昨天发生在三十里铺的战斗一无所知,根本不知道四十里外的铜城驿有一支敌人。 过了片刻后,南京铺内就传出喊杀声,三人立刻从土墙后出来,满达儿和秦九泽自然的拉开距离,各自提着一把步弓快步行走在前面,驿路对面也出现了另外两个小组的身影。 镇内一片嘈杂,两支弓箭从屋顶上飞出,斜斜的越过三人头顶,落在镇外一间草屋的房顶上,杨光第不去理会,快速接近驿路,眼睛盯着路口,偶尔低头看看鲁密铳的火绳。 还没有到达驿路边,几个百姓出现在街口,尖叫着往镇外跑来,他们身后紧接着出现了两名清军马甲,此前的计划中,应该等清军到市镇中间再伏击,三人都没想到清军会这么快就逃出来,外围的小组还没能截断驿路。 秦九泽和满达儿只能加快脚步,那两个清军仍在恐慌之中,拼命抽打马匹,最前的坐骑撞翻了一个百姓,沿着驿路飞奔而来。 埋伏的游骑兵纷纷开弓,驿路边嘣嘣的弓弦震响,杨光第没有停下,继续往驿路接近。 满达儿和秦九泽连发两箭,最前一名清军的坐骑身上插了五六支箭,发出一阵长长的嘶鸣,仍挣扎着往前跑去。 马甲刚好从杨光第前方经过,杨光第立刻举起火枪,突然嗖一声响,一道黑影从脸侧一闪而过,杨光第下意识的躲避,反应过来是一支箭时,那马甲已经跑过了射界。 不知道是对面谁射来的,杨光第来不及喝骂,赶紧又端起枪来瞄准,却见一名游骑兵跑上路面,站在驿路的正中间,对着迎面而来的马甲猛地投出一支标枪,就势一滚又下了路面。 标枪正中脖子,马匹腿脚歪斜扑下驿路,扬起一片白色的雪花,骑手摔在地上晕了过去。 杨光第回转头来,第二名清军又跑过了面前的驿路,由于第一个马甲吸引了大多数攻击,第二名清军的坐骑只中了一箭,在骑手的抽打下快速的通过了伏击路段。 那投标枪的游骑兵没了标枪,也来不及回到路面,仓促间从路边把腰刀抽出扔过去,全然没有一点准头,连马都没打到。 后面发射的弓箭射中了马股,但无法对马匹造成重大伤害,那马甲疯狂抽打,沿着驿路绝尘而去。 秦九泽和满达儿停止放箭,在马匹全力奔跑下,弓箭从后攻击没有什么力度,几乎不可能阻止那马甲逃走。 这些游骑兵现在没有一个是真的骑兵,因为担心马匹嘶鸣造成暴露,伏击战时坐骑都放得远远的。百总另外安排有一个单独的追击小队,但距离稍远,此时还没赶到南口。 驿路两侧的游骑兵失望的看着那马甲,只要有一个人逃脱,东阿的清军很快就会有准备,今天攻破这股清军营地的希望本就不大,现在更是完全消失了,陈如烈知道之后,可能就会直接取消东阿的进攻行动。 嘭一声爆响,正失望的众人齐齐一抖,只见驿路正中爆开一团白烟。 杨光第放下手中的鲁密铳,往侧面走了两步,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马甲。 众人不知打中没有,火枪一向都没什么精度,这次又隔得这么远,但这个时候已经是唯一的指望,秦九泽往前走了两步,全神贯注的看着那马甲的情形,手中的弓箭都忘记从弦上取下。 马匹的屁股扭动着,马甲的身影随着坐骑起伏,速度似乎完全没受影响,背影在驿路上越来越小。 满达儿摇摇头,正要转身时,突然那马甲身体一歪,往坐骑的左侧滑去,有两名游骑兵都欢呼起来,众人又聚精会神,马甲却扭了回去。 欢呼声戛然而止,秦九泽仍盯着远处的马甲,突然马甲的身影又往右歪去。 马甲两次试图回正身体都失败了,在颠簸的马背上越来越难以维持,歪斜的程度越来越大,几乎已经挂在马匹外面。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,那鞑子受伤了,只是看他是否能坚持逃走。众人嘴巴张得大大的,盯着那马甲歪斜的身影。 在众人期待的注视中,终于马甲一头栽下了路面,腾起一片小小的雪雾,秦九泽啊的一声大喊,身体几乎跳了起来,驿路两侧的游骑兵齐声欢呼,比昨天杀了一地的鞑子还要兴高采烈。 刚才投标枪的游骑兵捡回腰刀,一路小跑往那落马的马甲跑去。 满达儿一脸通红,过去朝着杨光第的肩膀连拍几下,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,秦九泽在原地转了一圈,来到杨光第身边,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微笑,将脸颊上的伤口和周围挤得更深了。 杨光第呆呆的笑了一声,也不知道说什么。 此时队长跑过来,拍拍杨光第表示鼓励,然后吩咐众人各自戒备。 此时南京铺内已经没有喊杀声,有些百姓在路口乱跑,主要是清军抓了带来人,有几个还被绑着手,游骑兵也不去理会他们。 那股兴奋劲还没过去,众人一边准备弓箭,一边还在议论,都不停的打量杨光第,这个临时拼凑的小队之间,已经不再如开始那么生分。 最兴奋的是满达儿,他帮杨光第把火绳重新点好,然后过去抓到那个摔晕的鞑子,一把掀了头盔,露出那马甲的头来,却不是金钱鼠尾,而是满头小辫。 为了让军队熟悉敌人,昨天安庆营所有人都看过俘虏,这类头发应该是外藩蒙人,但有些游骑兵仍觉得稀奇,站在路边看满达儿审问。 用椰瓢的水泼醒之后,满达儿就开始呱呱的问话,时不时的掏出小刀在那马甲的腿脚上割,那马甲一边嚎叫一边不停交代。 满达儿问了一会后,突然把马甲压在地上,用刀子去割那马甲的耳朵,其他游骑兵在附近怪叫吵闹,也没人去阻止,秦九泽则早就走到一边,蹲在地上歇息。 满达儿收了耳朵,就站在路中间,看着路口那些逃出的百姓发呆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 又过了片刻,那个负责追击的小队才出现,接着旗总也从路口跑了过来。 “有没有鞑子跑掉?” 那队长迎过去道,“都被我们打杀了,杀死建奴马甲一人,抓获一个活口,都没跑掉。” 旗总勉励的拍拍他肩膀,“这里两个,总共十四个鞑子,百总就是要求一个不漏,我回去报数,镇里也有个活口,秦九泽你俩来问话。等陈千总到了,咱们就去打东阿。” “陈旗总!” 旗总回头过来,见说话的是满达儿,他停下脚步道,“满达儿何事?” “陈千总说要怎地打东阿鞑子?” “进攻他们营地,陈千总带了炮,攻击营地优先攻击营门……满达儿你有何主意不妨说。” 满达儿脸色通红,他咬咬嘴唇道,“我审那鞑子,东阿有三百七十多建奴,在北门外边演武场住着,周围有沟有墙,南北有门。离营地两里和五里的地方,有鞑子两处伏路军。鞑子营地有沟有墙,炮打不穿,里面两三百鞑子,没铁甲兵打不进去。” 陈旗总转身过来,认真的看着满达儿,由于是蒙古人的缘故,这人在军中常被人围观,打仗也有股蛮劲,但没有秦九泽那么出色。 “满达儿你觉得怎么打?” 满达儿指指几个还在跑远的百姓,“陈大人要夺营门么,我们扮作方才过去的那队鞑子,二十个骑马的,还可以让几十个人装成抓的,直接走大路过去,夺他营门!” 陈旗总还有点没反应过来,他迟疑着道,“营门前定然有哨,近了便认出来,还要问话……” 满达儿把头盔取了,露出满头的小辫,“我和秦九泽会蒙语,我们走最前。” 后面的秦九泽正在喝水,听到立刻连声咳嗽起来。 旗总皱眉看了满达儿片刻,一挥手道,“跟我去见旗总。” 第四百六十二章 北门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东阿县城,历史上多次变迁地址,在明初的洪武八年为了避黄河水患,迁移到现址。 最先时只有土城,之后经过多次增修,城池已经颇具规模,城周四里一百三十步,城墙并女墙高二丈五尺厚两丈,垛口一千二百五十三个,护城河宽一丈五尺深一丈。 东阿北方两里的驿路上,一队人马正在缓慢行进,沿着驿路向南而来,前方是十名骑兵,骑兵后面是五十多个步行的百姓,身上的衣服各色各样,只有几人戴着帽子,末尾是另外几名骑兵,这些骑兵有半数穿着皮袄,看上去就是一小队掳掠了人口的清军。 步行队列中的杨光第走在一个人力车架边,推车的是投标枪的那名游骑兵,车架上面铺着一床红色的被子,附近几个人的武器都在被子下面,包括杨光第的腰刀和鲁密铳,他现在身上只有一把小刀。棉被上还摆了几匹松江布,看着就像是刚抢来的,这些布匹压住了被子以免滑动露出兵器。 旗总就走在车架另一侧,这让杨光第多少安心一些,杨光第抬头看了一眼前方的骑兵,缝隙中看到了满达儿的背影,他排在队列第一个,在棉甲外面套了一件皮袄,是从被俘的那名鞑子身上扒下来的,他头上的小辫随着行进而左右摇晃,秦九泽跟在他身后,头上带着一顶六瓣盔,看不到他的发式。 从南京铺过来的途中遭遇零散建奴两人,被满达儿迷惑后杀死,又解决了五里处的伏路军,按照情报只剩下距离演武场两里的伏路军。 此时已经接近东阿县城,与早上打伏击时不同,杨光第心头有些慌张,这里的七十人基本是所有游骑兵,按照陈如烈的布置,这七十人伪装成清军接近演武场营地,为了避免惊动清军,正规骑兵三个局在三里之外,骑兵离开了驿路,牵着马在野地行走,以免被听地的鞑子发觉,听见炮声才会上驿路赶来。 在骑兵赶到之前,这里七十人必须守住营门,而营地内总共有三百七的鞑子,其中有来自三个正红旗牛录的真夷八十多人,其余是奈曼、敖汉蒙古人和汉军,早上分有五队大约百人出营,但仍然远远多于七十。 步行队列后方传来咕咕的声音,杨光第回头看了看那三个车架,中间的一个是装成车架的铜炮,上面堆上了好几件破旧衣被,完全看不到炮管,实际上里面已经填好了一发霰弹,只有引药没有装填。 炮声就是给陈千总的信号,可以说是这支突击队命脉,如果炮打不响,大家可能都把命丢在鞑子营内了,那四个炮兵走在炮车旁边,杨光第认得那个曾把总,炮组就是当日在戏台下的那一支。他们是千总部直属的骑炮兵,与普通炮兵的区别,是所有炮手都骑马,机动的速度比普通炮兵快得多。 这次只派一门炮,陈如烈是安排的其他炮组,这位曾把总非要自己来,由于徐伍长不在,炮兵几乎算是杨光第心中最大的依靠,游骑兵虽然也是精锐,但杨光第对他们太熟悉,总觉得没有炮兵可靠。 “小游骑,万一火绳熄了把你的借我。” 杨光第回头看去,就是曾把总在对自己说话,连忙应了一声,曾把总埋头把右手的火绳吹了一口,杨光第也低头吹了一口,火绳头上一亮,随即又黯淡下去。 杨光第把缠绕在右手臂上的火绳松开一圈,深吸了一口气,前面突然噗一声,杨光第条件反射的停止吸气,赶紧往右侧移开。马粪噗噗的落在石板上,杨光第平日都是骑马,一般都是步兵享受这种待遇,后面的曾把总几人也在躲闪。 这并没有让杨光第的心情缓解,在队列外侧抬头间,东阿演武场已经清晰可见。杨光第往外侧看了看,视线往前移动时,路边一个草屋的烟囱竟然冒出了烟。 此时满达儿打出一个手势,旗总低声道,“伏路军,埋头走。” 杨光第赶紧低下头,下意识的往队列中靠近,减小暴露在外的身形,仿佛这样能不被别人发现,余光看到前方草屋内走出两个人影,其中一人柱着把线枪,另外一人腰间挂着箭插,看样子并未作出戒备的模样。 杨光第对这样的伏路军十分惊讶,按照安庆营的伏路要求,是不允许留在屋内的,因为视野和听觉都受限,没办法快速发射响箭,又容易被敌人堵在屋里,安庆营对伏路的伪装也有详细要求,更不用说烧火了,而这两个清军的作为全然不像伏路军,更像是隔得远的明哨。 队伍很快接近了草屋,杨光第心跳又加剧,只听满达儿大声叫喊起来,跟着草屋外的人回了一句,杨光第完全听不懂,只是留意着车架上的红被子,好随时取那下面盖着的武器。 满达儿和秦九泽离开了驿路,来到那草屋前继续说话,队列则继续前进,杨光第经过了门前,眼角看到满达儿和秦九泽都下了马,与那两个清军交谈着。 前方剩下的几个骑兵也拐下了驿路,挡住了前方的视线,一名清兵提高了音调对满达儿问话,一边伸手往前方指点,另一个清军则盯着步行的队列,刚刚露出疑惑的表情,满达儿和秦九泽几乎同时拔出短刀,同时朝着那两名伏路军刺杀,身后一声低喝,几个强壮的游骑兵掀开破旧外袍,手持短刀冲进了屋里。 杨光第飞快的掀开棉被,取出了自己的鲁密铳,将火绳吹亮后夹在龙头上,推车的游骑也抓住了标枪。 草屋内外一声声低沉的惨叫,旗总的声音道,“留意周围还有没有。” 步行队列中的游骑兵屏息静气,连几名炮兵也全神贯注,俘虏交代的情报有些误差,这里距离演武场只有, 杨光第端着枪,扫视着周围的一切。草屋往南的驿路边,有几具倒毙的尸体,黑白相间的田野间空无一人,只有成群的鸦雀飞过。 眼神转回草屋前,两个清军已浑身浴血倒在地上,秦九泽杀死的那人帽子掉落,露出了满头的小辫,秦九泽和满达儿各自补了几刀,将尸体拖进了草屋,跟着回身上了马,接着屋中几个强壮的游骑兵也走了出来,一边走一边擦着脸上的血迹。 这是最后一个伏路哨,前面就是演武场了,到现在计划很顺利,他们的任务只剩最后一个,就是控制演武场北门,并开炮通知后方的常规骑兵。 旗总举起手中的远镜朝北面看了一眼,陈如烈带的常规骑兵隔得远,连远镜中也看不切实。 他接着将远镜转向东阿方向,一里多外的演武场清晰可见,北门正敞开着,有些清军在门口走动。 身后的炮兵声音响起,“向前传话,继续前进。” …… 东阿城北的清溪门外,有一座宽阔的演武场,这座演武场修建于宏治十一年,由于此地并无驻军,多年来荒废,到万历年间又重新修缮一次,目前尚能使用。(注1) 演武场有南北两门,因为在城外又占地广阔,十分适合军队临时驻扎,安庆营从徐州北上时,曾在东阿驻扎一日,驻地就在演武场,安庆营对这里并不陌生。 此时演武场外摆满了车架,上面堆积着各种抢来的物资。车架间是许多百姓,有些在喂牲口,有些则倒卧在地,还有人在争吵。听到驿路上的动静,这些人纷纷转过头来,目光呆滞的看着经过的队列,纷乱的车架间,分布有几名清军,都没有注意这支返回的队伍。 队列沿着驿路而来,穿过两侧的车架和人群,向着北门走去。 杨光第脸色涨得通红,感觉两侧投来的每道目光都分外刺眼,就像都识破了自己一般。满达儿骑马的身影依然在最前方,大摇大摆的行进在驿路上,小辫仍随着坐骑摇摆,骑兵的缝隙中,演武场的北门时隐时现。 旁边人力车轮在车辙印中摩擦,发出咕咕的声响,推车的游骑兵呼吸有些粗重,队列继续穿过路边的车架,距离北门只剩下二三十步。 杨光第偏头看了看外侧,视野中突然出现一名清军,他正在从车架间往驿路走来,眼睛一直盯着杨光第的方向。 杨光第心跳骤然加速,眼角留意着那名清军的身影,似乎仍在接近,但他的位置在靠后一点,中间又有车架阻拦,不会在到达营门前赶上自己。 眼神留意着那个红色棉被,忽然又记起火绳,用袖子遮住后举到嘴边轻轻吹了一口,视野中看到了一点亮光,说明火绳没有熄灭,杨光第随即把火绳放下。 正在此时,前面的队列突然停了下来,杨光第赶紧也停下脚步,不知前面发生什么事,心头剧烈的跳动,眼睛不敢到处乱看。 旗总的声音低声道,“营门堵住了,等着。” 杨光第抬眼看了看,满达儿仍稳稳的高坐马上,看不出丝毫慌张,秦九泽埋着头,双手都放在马鞍前。 杨光第稍稍偏头低声道,“有个鞑子过来了。” 旗总声音道,“不要看他,低着头。” 周围的游骑兵都低下头,推车的游骑兵把人力推车放下,车架支在地上,杨光第的手有点颤抖,从前方骑兵的缝隙中看过去,只见演武场北门不知何时停了几辆马车,是从演武场里面出来的,几个穿皮袄的蒙人拦在马车前吵闹,杨光第一个字也听不懂,不知为何发生了争执。 现在还不能发动攻击,因为营门被车架阻挡,游骑兵无法快速通过。 队伍一停下来,路边的人都在张望,突然那几名百姓被人推开,露出了后面的那名清军,他径自往杨光第这边走来。 推车的游骑兵往车架侧面走了一步,右手就在被子的尾端,标枪的枪杆就在那里。 杨光第埋着头,把手揣在怀中,眼角已经能看到那清军,那鞑子没有戴头盔,头上顶着一个兔皮帽,两侧还有护耳,看起来十分暖和,但是完全无法分辨他的发式,不知是真夷还是蒙人。 他从驿路外侧走来,一步步接近,终于跨步走上了路面,刚好停在杨光第的身边,先偏头看了看旗总,接着又把目光转向埋着头的杨光第。 前方营门处,更多的清军从门内走出来,其中有人不断朝这边队列张望,几个蒙人仍在争吵,吵闹声穿过队列传入耳中。 面前清军的呼吸声清晰可闻,喷出的白气就在眼前。杨光第满脸通红的盯着地面,握紧了怀中的刀把,手心中满是汗水。 那清军猛地把杨光第一推,杨光第全身绷紧,几乎立刻要抽刀刺杀,那清军却从让出来的位置走了过去,杨光第赶紧停下,那清军来到中间的车架旁,手往那盖着武器的红色棉被伸去。 …… 注1:道光东阿县志卷五:“演武场在北郭外,明弘治十一年知县秦*建,万历三年知县白栋重修。” 第四百六十三章 夺门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清军的指尖快要碰到棉被,推车游骑兵的手也摸到了标枪木杆,杨光的左手握着短刀,在破旧外袍下微微抬起。 突然清军的手一变,拐向棉被旁边抓住了一匹松江布,跟着就把布匹拖下了车架。 杨光第呆了一下,正不知道怎么办时,一道黑影朝那清军头顶抽去,杨光第愕然看去,只见满达儿提着马鞭,对着那清军兜头兜脸的乱打,口中还不停的喝骂。 那清军狼狈不堪,丢了松江布一边退一边叫喊,退下路面时一跤摔倒,满达儿不管不顾,一脚朝他踢去。 杨光第一口气竟然提不上来,身体摇晃了一下才缓过气,那清军的帽子被打掉了,露出和满达儿一般的辫子,他举着双手,口中连珠般叫嚷,跟满达儿不停对骂。 这时从营门过来一个清军,杨光第偷眼看去,这人没有戴帽子,露出了光溜溜的青色头皮,身上也没有穿甲胄,而是裹了一件棉衣,可能是一名真夷。 那真夷从秦九泽面前经过,他没有抬头去打量骑兵,径自到了满达儿旁边,对着吵闹的两人询问,说的话杨光第仍然听不懂。 他的背脊对着杨光第,小辫在杨光第的视野中晃来晃去。与敌人近在咫尺,杨光第心头有些焦躁,不停地偷看那清军脑后的辫子。 满达儿指着车架,又指指营门,气势汹汹的吼叫着,那清军好像还有点难堪,结结巴巴的似乎在解释。 营门那边出现了另一个真夷,大概是一名军官,他对着几个蒙人大声喝骂,蒙人有点怕他,只听了片刻便各自低头走回马车旁。杨光第能猜到那真夷在骂什么,对任何军队营地来说,营门都是要害地方,不论谁都不能堵在那里,这些蒙人似乎完全没有军律的概念。 车架开始逐一离开,轮子咕咕的压过石板路面,那些蒙人兀自低骂,经过杨光第附近时都没看他们一眼。 杨光第留意着身边的真夷,旁边满达儿的声调还高,跟那蒙人激烈的争论着。 营门的最后一辆马车正在出发,那马夫在抽打驮马,但车轮似乎卡在了车辙印里面。连拉了几次都没能让马车启动,另外一个马夫在用力推车,车轮往上走一下又落了回去。 杨光第看到营门的清军越来越多,队伍附近也出现了几名清军,顿时只觉口干舌燥。 这时前方的秦九泽下了马,骂骂咧咧的走了过去,跟马夫说了两句话之后,一起用力推动另外一个车轮。 旁边的满达儿怒吼一声,旁边的清军退了一步,撞在了杨光第肩膀上,杨光第赶紧退开一步。那真夷此时转头过来,对着前面另外几名安庆骑兵说了一句话,那几名骑兵不知他说的什么,没有回应他,各自把头转了回去,满达儿正与开始那名蒙人争吵,一时未留意到。 那真夷眼神掠过步行的这一队人,突然停在旗总身上,旗总低着头,那真夷接着缓缓往后移动,看向队列中的其他人。 这真夷就站在杨光第身边,杨光第已经感觉到了他的变化,虽然埋着头,但眼睛死死盯着对方手臂。真夷的身体微微转动,仍在扫视后方的队列。 杨光第全身紧绷,右手突然一阵刺痛,杨光第立刻反应过来是火绳烧到了手指,手指一抖松开了火绳,脸上肌肉抽动,身体也忍不住抖动了一下。 身边真夷的身体明显转向了自己,杨光第忍不住抬头看去,那清军正好也看过来,眼神中满是惊疑。 两人的眼神僵持了瞬间,气氛如同凝固一般,杨光第连呼吸和心跳都感受不到,终于那清军的嘴一张。 杨光第顾不得多想,身体猛地一转,手中小刀从旧外袍下穿出,一刀扎进那真夷的腰肋,推车的游骑兵扑过来死死勒住了清军脖子,真夷嘴巴大张,没能大喊出来,只能发出荷荷的声响。 满达儿斜朝着这个方向,见状一把搂住抢布的那名蒙人,高声叫骂着朝着队列中拖来,那蒙人只以为是满达儿要打他,一边乱蹬还一边回骂。 外面围观的那些百姓,注意力都在吵闹的满达儿身上,看到两人突然动手,吓得往后面退去,还发出了几声惊叫。 杨光第附近的游骑兵围拢过来,挡住了外面的视线,旗总将那蒙人的脖子也勒住,一把短刀捅了进去,蒙人此时才惊恐万状,在人群中激烈的扭动。 一切悄无声息,杨光第死死贴在那真夷的身边,左手的短刀还在对方腰肋上,温暖的液体沿手背流动,又顺着手腕一直淌到了手肘,浸透棉衣后滴落在路面的石板上。 真夷腰部的棉衣被鲜血染红,他仍抖动着,推车那游骑兵的脑袋就贴在另外一侧,死死勒住了真夷的脖子,真夷大张的嘴巴里面已经发不出声息。 杨光第脑袋偏转过来,紧张的在四周扫视,附近都是游骑兵的身影,他们挡住了外边的视线,旗总的身影在满达儿那里,刚把蒙人的脖子使劲扭往一个方向,杨光第听到了轻微的卡擦声。 透过骑兵的缝隙,秦九泽用力推动车轮,跟两个清军一起将车轮推出了车辙印,马车终于开始缓缓离开。赶马的清军牵着缰绳,带着马匹往路面右侧走去,逐渐让开了营门位置。 敞开的北门逐渐展现在面前,从前方两名骑兵的侧面,杨光第能看到演武场内的帐篷,还有门前的十多名清军,有两人似乎留意到了这边的混乱,正在偏头张望,作势要走过来。 面前的真夷软了下去,血水仍在手上流动,杨光第喘口气,才感觉到右手又传来灼痛,赶紧把火绳松开一圈。 满达儿此时从地上站起身来,满手都是红色的血迹。 “拿武器!” 旗总的声音传来,杨光第和推车游骑兵都松了手,那真夷两眼圆睁,身体被挤在人丛中,瘫软着却一时倒不下去。 杨光第伸出鲜红的左手,伸手掀开红色棉被,腰刀和黑色的鲁密铳安静的躺在车架上,推车的游骑兵先拿了标枪,旗总也来到车架旁,取了一根刀棍拿在手中,满达儿神态狰狞,转身往坐骑走去 后方的炮兵将火炮取下,开始装填引药,填药的铜壶口撞击在火门上,发出当当的轻微声响。 前面的队列动了,满达儿坐在马上打头直往营门而去,杨光第取了鲁密铳,把火绳举在面前吹了一口,火星很小但杨光第心头突然不紧张了,手一点都不发抖。 将火绳再吹了一口,亮点开始大了,他稳稳的把火绳夹在龙头上,随着队列向前走动。 最后那一辆马车咕噜噜的从队伍旁边经过,赶车的蒙人路过时还往人群中看了看,见到了队列中有人手执兵器,似乎也发现有点不妥,但一时没有弄明白是什么情况,他们没有细看,直接从旁边走了过去。 秦九泽没有回到队列,就停在距离营门十步的路边,神态悠闲的斜对着门口的清军,左手放在了弓插上,右手指悄悄夹住一支破甲锥的尾杆。 陈旗总在后面低喊,“炮兵上。” 炮车在四个炮手推动下,经过杨光第的左侧向路边推去,门口的十多名清军都看到了那门炮,全然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,安庆的小炮极度强调机动性,外形上大轮小管,与此时火炮常见的小轮大管截然不同,清军甚至没有分辨出这种形制的东西是一门火炮还是车架。 小炮移动到路边获得了射界,炮组立刻转向对准营门。 队列中一声暴喝,步行的队伍纷纷掀开身上的破旧外袍,露出各种锋利的兵刃,秦九泽左手猛地抽出步弓,右手带出一支破甲锥,飞快的搭上弓弦,对准十步外门边那名清军军官,弓弦迅速张开。 曾把总的火绳向着炮管上的火门落去。 …… 三里外,三百多名骑兵等候在驿路上,马匹都在外侧,士兵站立在内侧,以免红色军服过于显眼。 陈如烈一直举着远镜,镜头中突然爆开了一团白烟,片刻后炮声远远传来。 陈如烈一把收起远镜,朝着队伍挥挥手,队列中喝令声响起,没有丝毫耽搁,第一个局的骑兵开始出发。 他们从出发后就开始加速,陈如烈带着千总旗牌和号鼓,汇入第二个局的队列, 身边的喇叭声响起,队列再次加速,前后距离迅速拉开,马背随着奔跑起伏,陈如烈身体自在的起伏,如同在地上一般平稳。 第三声喇叭响起,陈如烈把马鞭一晃,不用他抽打,坐骑自发的奔跑起来。马匹头颈上的鬃毛抖动着,寒冷的风刮在脸上,驿路两侧黑白相间的大地飞快的倒退,就如同几年前奔向猛虎桥,都是不留余地的全速奔跑。 密集的蹄声犹如天边的闷雷,三百多骑兵全速奔驰,如同一条红色的长龙向着东阿县城涌去。 第二声炮声传来,湮没在滚滚蹄声中。 第四百六十四章 如火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雷鸣般的炮声响彻演武场。 围墙外响起震天的尖叫声,马匹的嘶鸣连成一片,被掳掠来的百姓嚎叫着逃窜,受惊的骡马拼命挣扎,带动着车架互相冲撞。 演武场内已经一片混乱,衣衫不整的清军四处逃窜,到处都是跳动的马匹,小队编组的步战游骑兵正在向不同方向进攻,向那些不知所措的清军砍杀,骑马的游骑兵则深入了营区内部。 满达儿右手提着腰刀,左手控缰在帐篷间飞驰,在南门前撞倒一个清军,满达儿微微一拉马缰,坐骑一拐转入了靠南的一个通道,向东面飞驰。 通道中许多清军惊慌的叫喊,窜出的清军大多只身着棉衣,有的提着腰刀,有的只拿了弓,连箭都没有,少数人匆忙戴了个头盔,在通道中手足无措。 满达儿一夹马腹,右手捏紧腰刀,突然右前方的帐篷拉开,一个衣衫不整的清军窜出来,连帽子都没戴,满达儿瞬间就来到他面前,那清军看到奔来的满达儿时一脸的惊恐和茫然,完全没弄清楚形势。 满达儿匆忙中将右手平放,坐骑从清军的面前掠过,手中的刀柄感觉受阻,满达儿手腕用力保持刀身的角度。 人和马瞬间交错而过,腰刀划过那清军的胸膛,高速奔跑的马匹带动下的刀刃锋利无比,布料在刀锋下瞬间割裂,棉花碎屑混合着血珠,随着刀锋从左至右纷飞而出,留下一道又长又深的创口。 惨叫声落在马身之后,满达儿迎风怪叫一声,坐骑已飞快掠过前方另一名清军,满达儿熟练的往右侧俯下身体,腰刀轻轻一挥,嗤的一声轻响,刀锋从清军脖子划过,满达儿连人带马一闪而过。 清军身体被刀锋带得歪斜,不等他站稳血迹已出现在脖子,附近的清军惊慌的叫喊着,此时的满达儿已在二十步之外。 再划破一个清军的脖子,这次斩到了颈骨,满达儿的腰刀刀刃崩开了两个缺口,接着就发现前方一名清军对自己拉弓,立刻拉缰一转,往北拐入一个帐篷之后,那拉弓的清军立刻消失在视野中。 这条通道两侧同样是帐篷,还有几处篝火冒着白烟,这里的清军大多提着兵器,一个军官模样的清军在招呼人手,他一边往腰上挂弓插,一边对一群鞑子吼叫。 这些清军都很狼狈,好几个人还没有武器,有人在帮助其他人穿棉甲,半数甚至光着头,连头盔都来不及戴,也有几人看到骑马的满达儿,但没人有空理会这个穿皮袄的蒙古人,各自忙乎各自的事情。 那军官用背对着满达儿,面前两个清军举着一件银白色札甲,正要辅助他穿戴。 满达儿回头看了一眼,那拉弓的清军还没跟过来,当下把腰刀插回,左手取出了弓来,他双腿控马到达两个帐篷之间,那鞑子军官刚刚举起手准备穿甲,满达儿右手抽箭,猛地在马镫上站起,弓身迅速拉开,忙乱中一群清军竟然只有两三人发现,他们还来不及反应,一支轻箭已经离弦而去,噗一声没入清军军官的后背。 满达儿不及看效果,一夹马腹拐入那两个帐篷之间,清军的惨叫和怒吼声被帐篷隔开。 穿过两个帐篷出来,满达儿往左带缰绳,用弓身在马股上一打,坐骑立刻加速,追出的清军被远远抛在身后。 再拐一个弯后,遇到的清军再没人知道满达儿干过什么,满达儿横冲直撞,一路飞驰砍杀,不时俯身用腰刀挑飞那些燃烧的篝火。 突然眼前一空,他已经冲出帐篷区,演武场东侧满是密集的马匹。 北门周围喊杀震天,马场附近也有清军,但同样处于惊恐状态之中,还有一个清军站在马群中朝着满达儿叫喊,询问他情况。 满达儿也不搭话,跳下马来走入马群,那清军茫然的看着他,满达儿到了面前,一刀朝那清军腹部捅去。 清军毫无防备,眼睛瞪得老大,满达儿又是一刀,跟着抽出腰刀转身就走,那清军在身后大声惨叫起来。 满达儿跑回自己坐骑边,帐篷区里面已经起了几个火头,满达儿不及去看,跳上马背一打马朝着北门冲回去。 途中碰到另外两名骑马的游骑兵,一路上的清军惊恐万状,在营区中无头苍蝇般乱窜,飞驰而过的满达儿又轻易的砍中两人,片刻后他看到一队步战的游骑兵,他们已经深深突进演武场,身后的地面到处都是清军尸体。 满达儿毫不减速的从游骑兵身边跑过,最近的一名游骑兵突然高举刀棍,朝着满达儿的方向冲来,满达儿下意识的把马头往右一带,刀棍从上而下砸来,带着风声呼一声从马头边擦过,梆一声砸在地板上。 满达儿惊得一声冷汗,马匹飞快的跑过了那游骑兵,满达儿喘息两口气,已经回到了北门的位置。 门口竟然没有几个游骑兵,四个炮兵推着炮车正往南走,两三个步行的游骑兵在附近,他们看到骑马的人后立刻转身过来,手中的兵器都对准满达儿。 满达儿惊魂未定,不敢在这里停留,赶紧夹马加速,从北门掠过时,刚好看到杨光第的身影。 …… 杨光第咬着半截火绳,跑动着闯进营门。前方有人骑马一闪而过,杨光第低头装填,也没有认出是谁。 他的第一枪对准了队列右侧出现的一名清军,几乎与火炮同时击发,随即人群大乱,也不知道那名清军是否被击毙。 游骑兵的队列已经蜂拥而入,杨光第停在原地装填,游骑兵通过后,道路上涌入了逃窜的人群和车架,将杨光第阻隔在后面。 杨光第一边避让一边装填,腰刀被撞掉,火绳几次被逃窜的百姓撞落,铅弹也掉了两次,落在队列最后,等他到达北门前,附近只剩下几名砍杀马夫的游骑兵。 演武场内喊杀声震天,东侧升起几股黑色浓烟,北门的石板上血流满地,几名清军的尸体躺在血泊中,那名清军的军官双眼圆瞪,面朝上躺在地上,心口位置插着一直粗大的破甲锥。 轰一声炮响,杨光第身体一抖,抬头看到炮组在前方二十多步,他们刚刚完成一次射击。炮弹的白烟由南向北飘来,浓烈的硝烟味拂面而过,几名炮兵重复的大喊着口令。 “霰弹压弹完!” 杨光第百忙中跟着说了一句,一边将引药装好,忙乱中引药撒落很多,杨光第也顾不得那些,将火门盖好后,小心的将火绳从口中取下,夹到了龙头杆上,火枪终于恢复了战斗能力。 杨光第没有打开火门盖,以免意外开火,他跟着跑了几步,逐渐接近了四人炮组。 由于是临时计划的偷袭,战前的简报非常匆忙,陈如烈要求游骑兵突破北门后分路攻击,扩大偷袭的效果,不让清军集结,留下一个小队配合炮组守卫北门,保证北门通畅。 当时杨光第还觉得守卫北门的人太少,但现在北门空空荡荡,连炮组都在往南走,身边更是只有三个步战的游骑兵,杨光第不知道其他人跑去了哪里。 帐篷间能看到攻击的游骑兵小队,一些清军的身影在附近窜进窜出,杨光第两次举枪都没能瞄准,只得又放下继续往前,两个骑马身影在前方一闪,杨光第立刻举枪,还没分辨出敌我,骑手已经穿过通道,消失在一排帐篷后。 杨光第喘口气,余光看到火绳短了一截,刚把枪身放低,突然身边的帐篷间窜出一个人影,出来就几乎在杨光第的眼前。 两人同时一愣,光光的青色头皮,嘴唇上零落的几根胡须,细长的眼睛中带着慌张和凶狠。 杨光第根本没有思索,枪口转动间手指将火门一拨,食指随即扣动板钩。 手中一震,火门的白烟从下往上扑在杨光第脸上,那清军则淹没在枪口的硝烟中。 清军大喊一声扑过来,手中腰刀迎头砍来,杨光第将鲁密铳横举,刚好挡住刀锋,那鞑子左手一把撑住鲁密铳,右手腰刀收回,从鲁密铳下捅过来。 杨光第猝不及防,身上没有其他武器,赶紧丢了鲁密铳退后一步,此时帐篷间又出现两名清军,杨光第转身撒腿就跑,一边大声提醒前面的炮组。 炮组停了下来,炮口朝着北面转动过来,杨光第也在炮口前,他听到背后追来的脚步声,看到前方那曾把总的火绳往火门凑去,不由发足狂奔,他刚刚越过炮口,就听得旁边一声轰鸣。 杨光第扭头回看,炮口前方白烟弥漫,当先那名清军的肢体洒满一地,鲁密铳的枪身木托被打得支离破碎,腰刀跌落在身边,只剩下了半截,后面一名清军腹部漏出了肠子,在地上痛苦的呻吟,最后一个清军跌跌撞撞的逃回了帐篷区。 杨光第剧烈的喘息,那曾把总没有理会他,这次他们没有装填,但仍调头推着炮车往南,杨光第呆了片刻才起身,在地上捡了一把折断的线枪,跟着炮组继续前进。 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北门,北门外的大道上满是牲口和车架,几个百姓在奋力拖牛,两名清军从门内跑出,消失在车架之间,却没有看到一个游骑兵守卫,也不知道陈千总带的骑兵是否已经赶到。 杨光第不敢留下,只能跟着炮组走,他的目光不停移动,扫视着附近出现的一切,前方不远就是南门,他们已经贯穿了演武场。 南门也没有游骑兵堵截,不时有清军从帐篷间出现,或步行或骑马,跑出南门后拐向西侧。南门外不远处就是东阿城墙,墙头上锣声阵阵,许多人影在垛墙前张望。 炮组停了下来,曾把总伸手摸了一下炮管,触电一样收了回来。 他挥挥手,清膛手用清膛帚伸进炮口,里面滋滋的冒出白烟雾。其他炮兵从路边捧起积雪,直接抹在炮管上,飞快的便开始融化。 曾把总一直盯着南门,那里逃出的清军正在增多。 终于他平静的道,“装填!” 炮手停止给炮管降温,装填手从背上取下一枚炮弹,几个炮手又开始固定流程,口中大声报着号令。 杨光第手执线枪,警惕的扫视着周围,演武场东侧和西侧都冒起了黑烟,激烈的喊杀声震耳欲聋。 七八个骑马的清军从西侧帐篷间逃出,立刻拐向南门,把后背朝着炮口。 炮组动作飞快,百忙之中杨光第仍跟着低声道,“霰弹全炮备便。” 第四百六十五章 守城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东阿城墙上人头涌动,演武场外围的百姓向着四野逃散,变成了原野中成群的小黑点。演武场里浓烟滚滚,冒出了好几个火头,帐篷间许多士兵追逐砍杀,东侧马场中,受惊的马匹互相冲撞蹬踩。 南门轰一声响,几名逃到门前的清军惨叫着倒地,木门上碎屑纷飞。后面的清军无暇顾及这些同袍,绕过地面的尸体和伤员继续奔逃。 见有清军跑出,城头上的人就指着他们大声叫骂,似乎能靠声音杀死这些清军。出门后的清军慌不择路,既有往东的也有往西的,他们不成队列,自顾自的落荒而逃。 北方红色的骑兵顺着驿路而来,在演武场以北分成两路,一股下了路面绕往西侧,一股继续前往北门。 骑兵迅速清理了北门外的路面,队列蜂拥而入,演武场逐渐被红色溢满。红色的骑兵绕过西侧,追杀往西逃窜的建奴。每当一个清军落马,城头就欢声如潮。 红色的骑兵队列追逐着清军,向西面的东昌府方向奔涌而去。 …… 未时二刻,东阿城墙上的人越来越多,城楼位置还有人举着“回避”的牌子。 陈如烈站在演武场南门,门前散落着残肢碎肉,一队俘虏从演武场押解出来,数量大约二十人,他们被捆着双手,发式既有金钱鼠尾,也有外藩蒙古的满头小辫。 驱赶的安庆兵拳打脚踢,还有人拿刀割俘虏的脸,这些清军丝毫不敢反抗,一副精疲力尽的模样,在南门外不言不语蹲了一地,跟之前耀武扬威的模样天壤之别。 随着这些俘虏出现,东阿城头叫骂声再次沸腾。 “斩级一百三十七,俘获总数二十三人,多半是外藩蒙古和汉军,他们交代东昌府府城外有二百人,真夷、蒙古、汉军比例跟此处差不多,给他们的指令是哨探南方有无大股官兵,在东阿驻营到明日,然后前往平阴……南边再无大股建奴。” 一片喧闹中,千总部的作战赞画在陈如烈身边高声汇报,中间踩到了一截手臂,差点摔倒在血泊中。 陈如烈边走边道,“游骑兵损失如何?” “阵亡十四人,伤二十二人,只剩下四十多个还能用,阵亡中有队长两人,今日就又要重新编组小队,否则又不齐了。” 陈如烈听完皱眉不语,偷袭比预期的顺利,光靠游骑兵就击溃了演武场内的清军,里面剩下的大部分是外藩蒙古和汉军,真夷并不多,少量真夷最后的反击仍造成了游骑兵损失,侦察力量继续减弱。 过了好半晌后,陈如烈才转头对身边的作战赞画道,“再给铜城驿派塘马,把刚才的情形报给庞大人,赞画房既然想往南走,今日还有半天,车架天黑前可以到东阿。” 等赞画离开,陈如烈叫过旗牌官,“去跟城楼说一声,就说安庆营在铜城驿有两百斩首,演武场斩首一百余,需要县衙派人核验报功,让他们快些派人来,验完请他们上报东昌府。” “千总大人,斩首两百多的是在三十里铺。” 陈如烈摆摆手,“三十里铺是茌平的,东阿就不能验了,就说铜城驿的。” 棋牌馆应了,他还没去城楼位置,已经跑来一名游骑兵,他高声道,“报千总大人,那边城楼上问咱们,是不是前些时日经过的那支南兵,还说知县在城楼上,请大人过去说话。。” 陈如烈呆了一下,他们自从出了北峡关,就从来没被州县待见过,都当防贼一般防着,能准许派人进城采买,都算是开恩了。 东阿现在主动找来说话,说明有采买的可能,但这对安庆营并无多大用处,军队现在不缺粮食,如果东阿能开城门,对安庆营却是雪中送炭。 东阿城墙四里十步,城墙高度二丈五尺,没有坍塌的缺口,大小十分适合现在安庆营的规模,如果能进入东阿县城,安庆营就不用继续南撤,有这种完整的城墙,配以火炮和铁甲重步兵守城,攻击这样的城池,对任何军队都会十分艰巨。 但从前面的经验看,知县准许军队入城的可能非常低,特别是安庆营没有文官领兵,因为这类决策一般还要顾虑城内士绅的意见,而士绅大多对客军十分反感。 不过陈如烈仍打算去试一试,他直接踩着地上的残肢血水出了南门,刚走过了俘虏的位置,突然听到作战赞画在后面叫喊。 他停下等赞画追到面前,那作战赞画脸色通红,还没站稳就匆匆道,“中军急令,巳时初刻左右,约一千鞑子骑兵包围教场铺,第三局撤退中损失四十余人,其余退回铜城驿。建奴已到铜城驿北,传信时正绕行往南,前锋人数二百骑上下,庞大人军令,因敌情不明,东阿骑兵不必立刻返回铜城驿,由陈千总率领自行作战,寻找敌薄弱处攻击。” 陈如烈脸色阴晴不定的变幻,周围人不敢打扰他。附近听到的旗号手都神色紧张,刚刚在东阿取胜,只要多半天时间,安庆营可以摆脱前后受敌的窘迫局面,跟清军脱离接触后,就能完全掌握后续作战的主动权。现在清军围困铜城驿,此前攻破东阿清军的胜利化为乌有,守备营处境急剧恶化。 “把所有俘虏的双手大拇指割了,命令骑兵集结。”陈如烈抬头看着方才那名游骑兵,“马上带我去见那位知县。” …… 铜城驿,庞雨在西门城楼上看着举着远镜,约百名建奴骑兵散布在西面的野地中,几名将官对着北侧一处缺口指点。 即便赞画房对清军已有所认识,但仍低估了他们的机动性,清军很可能是在夜晚完成了调动,他们的骑兵来势迅猛,直接围困了前哨的教场铺,第三局突围时遭遇重创。 由于陈如烈带兵攻击东阿,驿内只剩下三个常规骑兵局,其中一个刚刚从教场铺退回,只剩下一半的人,这让铜城驿的防卫更加捉襟见肘,特别是轻步兵。 从西门看往十字街,连绵不断的百姓正从南城赶往北城。 西门城楼上,一个旗队的重步兵正在部署,十多个民夫正在码放街垒,街垒前方码放着竹筐,民夫正在往里面装填砖石,面向北的城梯上,七八个民夫推着一个磨盘上城梯。 西门楼往南三十步的墙段上,交叉摆放着五六个磨盘,用来打乱清军的进攻队形。 两门火炮分别摆放在南北两个城梯位置,庞雨只防守北城,涉及的城门三个,这三个城楼是防守的核心位置,同时控制城墙、城内和城外,薄弱点在于城梯。 所以在城楼下修建有街垒,装满砖石泥土的竹筐堆叠起来,让地面升高了三尺,上面又用竹筐搭建了胸墙。城门洞也在街垒护卫中,里面靠外的位置堵满了砖石,靠内的位置则存放各种物资,这个街垒既控制街道也守卫城梯。 庄朝正的千总旗树立在十字街,这次亲兵司是绝对主力,剩余骑兵只能作为轻步兵配合他们。十字街是全城防卫重心,街垒堆满各种材料,一个局的重步兵部署在那里,成群的民夫还在搬运竹筐。 铜城驿是一个南北长条形,市镇和城池都依托于驿路设立,安庆营的防卫也沿着穿城的驿路部署,从十字街往北还有五个大型街垒,一直修到了北门下,即便建奴已经到达,修建仍在进行。 总体的部署上,西门、十字街、东门、北门各一个重步兵局,剩余一个作为预备队,骑兵只能作为辅助的轻步兵使用。 另外一个守城的依靠,是安庆营的小铜炮,由于重甲兵远程打击兵力较少,亲兵司的炮兵编制是常规步兵两倍,按编制每司四门,千总部直属八门,总计十六门,出发前实际训练完成十四门,其中两门随留守的部分在安庆。 途中由于车架垮塌,损坏炮管一根,剩余十一门,骑兵千总部编制炮兵总计八门,直属炮兵司四门去了东阿,在铜城驿实际剩下四门。 安庆营总共有十五门两斤半铜炮,携带弹药一千一百枚,实弹六成,霰弹四成,平均每门火炮七十发。 三个城门的城楼位置各配备两门火炮,可以通过城梯上下城墙,主要配置实心弹,十字街配了四门,其余的分布在后续各个街垒。 从西门经城墙上到南门有接近两里,而且倾塌好几处,由于倾塌位置过多,清军也不可能沿着城墙进攻。庞雨打算直接放弃南城,但此时仍有骑兵在南城戒备,城外的清军也不敢进城,毕竟他们昨天才在市镇内遭遇伏击。 所有的街垒都还在修建,北墙的缺口刚刚修补完成,还称不上完善,辎重队组织的民夫都在拼命赶工,与清军争夺时间。 清军前锋有继续往南的迹象,可能会前往北顶铺驻扎,将安庆营合围在铜城驿。这支清军前锋必定会十分谨慎小心,不可能再靠伏击和偷袭击败他们。庞雨手中的骑兵被分割成两处,铜城铺的分散防御,无法进行集结,如果正规交战,东阿的三个局也打不过这支清军前锋。 突袭教场铺的大约一千清军,不知后续还有没有,曹操的几百老营,在清流河边打得庞雨灰头土脸,现在面对上千清军骑兵,更不敢在他们威胁下强行撤退,只剩下固守铜城驿一个选择。 庞雨放下远镜,只听身边的涂典吏低声道,“小人预估失误,致大军被围困,请大人治罪。” “鞑子一个晚上围了宣大军,我们都轻敌了,责任在本官。”庞雨摇摇头,昨日战后就应该立刻派出骑兵攻击东阿,如果像今天一样顺利,昨晚就能连夜退往东阿,今天已经过了大清河入山,清军就很难再追上来。 “各街垒何时能完工,火雷制作进度如何?” “若是鞑子不进攻,今晚能完成,火雷已招募够了人手,就是拆借鞭炮和打磨竹筒费时,现在另找一批女人,就用布包火药和铁钉,今晚能完成两千个。” 庞雨点点头,“还有作战的轻步兵不够,尽量从民夫、辎重司、百姓中招募一些身强力壮的,作些辅助的事也好。” 涂典吏靠近一点道,“墩堡里面来大多来自流寇厮养,这些人只能当劳力,安庆招募的那些头口营生的骡马夫,反倒能拉出些人来。铜城驿这里跑镖的人多,很多人家都练武,已招募一百多人,里面有武举两人。”(注1) 庞雨略微松口气,“把亲兵司的备用武器发给他们,强壮的发给甲胄,配合重甲兵作战,尽快去安排。” “属下马上去办。”涂典吏转身匆匆往十字街走去。 等他走远后,庞丁的声音在身边道,“少爷,这里可没船用,但南门外面只有十多个建奴,带一个骑兵局冲过去,到了东阿继续往南走,建奴就追不上了。” 庞雨转身看向十字街方向,皱着眉说道,“如果我走了,你觉得这里剩下的人会怎么想?” “就说去调兵了。” 庞雨瞟他一眼,“你信吗?” 庞丁摇摇头,“不信。” “老子该自己带兵去东阿,早上走和现在走是全然不同的。”庞雨恨恨的说完,转头看着城内,“如果我现在走了,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,留守的人会士气低落,也许有人跟着跑路,人人都会有自己的打算,军心一失,这城池会不战而溃,建奴会攻克这里,把这城里的人都杀光,安庆营以后见到建奴就没有死战之心。” 庞丁等了片刻后道,“少爷总说风险要和回报相当,这里毫无退路,少爷你冒这么大的险,是否划算?” “这里是建奴进攻边缘,铜城驿再破也有一道墙,不是那么好打的,有重步兵和火炮守着就是小城坚兵,鞑子需要从锋面的其他部分调动人马,军队的方向全然改变,后勤供应也要重新安排,他们的计划就完全乱了,建奴悬师入寇,我认为他们对伤亡的承受度不高,现在已经抢到了东西,鞑子也是人,不缺吃不缺穿,还抢到了包衣,回辽东过好日子去,谁愿意去拼命。所以我认为这风险也许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大,如果守住了这里,我们这安庆营以后就不惧鞑子。” 庞丁偷眼看看庞雨,“万一少爷猜错了呢,打仗这事,少爷你没猜对过几次。” 庞雨嗤的笑了一声,转身朝城梯走去,“我已经决定留下,你去东阿告诉陈如烈,不要与建奴硬拼,也不一定非要回铜城驿,让他胆子大些灵活些。” 庞丁赶紧跟在后面,“那我也留下陪着少爷,要是少爷没了,我没法回去见老爷。” 庞雨停下看着庞丁,庞丁埋着头不说话,庞雨笑了笑,“那你跟少爷走。” “少爷我们去哪里。” 庞雨认真的道,“每一段城墙,每一个街垒,每个制作火雷的地方,每个安顿伤病的地方,让每个人知道,安庆副总兵庞雨跟他们一起守着这座城。” …… 注1:铜城驿有走镖传统,当地在明清练武成风,曾出武状元、武举等二十多人,以起源于成化年间的铜城二郎拳闻名,有“拳不打铜城”之誉。 第四百六十六章 义民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“这里还有去缝制火雷的人,男女老少都行,我们需要把鞭炮全部改装为火雷,就用布和着钉子包上,外边捆扎紧了。有没有?军医院需要二十个照顾伤员的义民,有没有人去。” 傍晚时分,铜城驿北城的城隍庙外院里面躺满了人。 吴达财拄着拐杖,从外院走到内院,一边走一边喊。躺着的人大多都没有回应,脑袋耷拉在一边,吴达财看到其中有不少青壮男女,有些老头老妇也是有劳动力的,但就是没人回应。 城隍庙的内院是军医院的驻地,外院住的都是南城逃来的百姓,已经动员过两次,愿意当社兵的第一次就去了一些,但南城一直有新的百姓过来,辎重司还需要五十个人去做火雷,到处人手紧张,吴达财亲自出来招募,希望能制作更多火雷。 这种火雷威力肯定不如竹筒版本,但胜在制造简单,铜城驿人口众多,又在过年之前,鞭炮预备的数量庞大。单独的火药也有,是卖给附近鞭炮作坊的,但数量已经很少,很快就消耗一空,现在大部分火药要从鞭炮里面拆解出来,这就非常耗费人力。 清军已经在城外,安庆营在争取时间进行预备,人手越多越好。 这些百姓从南城跑来,一时惊魂未定,没有什么人应募。 吴达财又喊道,“去守城墙的有没有?保着自己的家,都不想出力,鞑子杀进来啥都没了。” 一个年轻男子站起身来,吴达财面露喜色,男子旁边的女人伸手死死拉住,那男人又坐了回去。 吴达财怒火中烧,扶了扶腰刀要往那小两口的位置过去,突然听到背后一个女声道,“吴大人,听说又来了新的鞑子。” 吴达财连忙把脸上的凶相收起,文质彬彬的转身过来,只见女大夫沈芈悦正在身后,双手都还是血迹。 “沈大夫辛苦,听说午后都在忙,未敢去打扰。” 沈芈悦摇摇头,就在院门前坐下,“都是教场铺受伤的,送来七个重伤,已死了四个,剩下三个若是能活下两个来,也不算白忙活。就是听说新来了鞑子,若是明日打仗,定然还有更多人死伤,军医院也要多预备些物件。” “望哨刚通报的,说是来了五百上下,目前在北城外,沈大夫可放心,都是鞑子马甲,没有任何器械,是打不下来城墙的。若是明日打仗,鞑子凶残,营中伤者肯定不少,几个生药铺的药材都买来了,棉布之类今晚会多备些,庞大人要求都要开水煮过。” 沈芈悦转向吴达财,“副总文书官告诉奴家一句实话,咱们守得住没有?” 女大夫的眼神刚转过来,吴达财下意识的将胸膛一挺,尽量显得威武一些,“方才我陪庞大人巡视了城中各处,将士士气高昂,义民也不少,定然守得住,便是来一万鞑子,我们也守得住。。” 沈芈悦笑笑后看着外面院中的人,“义民怕是少了些,辎重司帮忙的人都调走了,军医院也缺人手,听说墙头也排不满墙垛,外面有这许多人却都不应募,奴家有些担心,但还是信大人说的,咱们守得住。” 吴达财一时不知道说什么,也坐在院门前,余光看着沈芈悦手上的残留的血迹慢慢凝固。 好像只坐了片刻,但吴达财又觉得很久,直到文书队的属下从外院门跑到面前,那属下停在吴达财面前,“庞大人来了。” 吴达财全身一抖,顾不得跟沈芈悦多说,连忙迎到庙门,庞雨刚好走到庙门前,身边还跟着蒋国用、船埠头和辎重司把总,辎重司把总正在说着什么。 庞雨见到吴达财便对他招手,吴达财赶紧到了面前,庞雨又示意那辎重司把总继续说。 “南城百姓大多都到北边了,除了逃去乡下的,粗粗估算全城还有三四千百姓,应募社兵的有两百,都是年轻练武的,其他有三百多人应募劳力,实际上里面很多青壮,也是可以当社兵的,眼下处处都缺人,城墙上如果都由辎重司带社兵守,三个城垛才一个人,最好能多招些社兵,修完街垒之后,他们去守卫城墙,营兵就能专心对付城内攻来的建奴。” 这次蒋国用直接道,“未必非要一个垛口一人,流寇来时贼多,眼下鞑子就是千数,他们什么器具都没有,这点鞑子也无法三面攻打城墙。” “明日到多少鞑子就不知道,那些宣大兵说了,当日贾庄交战,鞑子一晚上调来两万人,那时候才四个旗,万一来八个旗四万人,城墙就要先守得住才行,大人说过要料敌从宽,还是要多招募些社兵。” 辎重司把总看向吴达财,“各处愿去的都招募过了,剩下的人不少,就是不愿去,不知吴副总文书官这边如何。” 吴达财摇摇头,“这是守他们的身家性命,这些人就是不明事理。但我又想着,怕鞑子也是人之常情,你跟他们说有些道理吧,人家听不懂,得换个道理讲。” 吴达财转向庞雨恭敬的道,“大人,还是按谭癞子那般做,花银子招募才行。 庞雨点点头道,“总是想着别人去守,自家不必冒险又保了性命,这般是收益最高的,自然会有人这样想。重赏之下必有勇夫,那我们就出银子给他们守城。” 辎重司把总道,“只是空口白话他们不听,贴票他们不懂,若是给现银,咱们已经不多了。” 庞雨理所当然道,“不够就融资。” 蒋国用几人面面相觑,那船埠头也有点茫然,他这几天面对着生命威胁,看着憔悴了不少。 庞雨对船埠头客气的道,“罗先生,铜城驿中你是否有相熟的大商家。本官想请罗先生帮我借些现银。 船埠头左右看看道,“眼下鞑子都围城了,大人有刀在手,去抢了那些商家便是,为何还非要小人去借。” 庞雨笑道,“本官把信用看得比命还重,我也不怕城外那点鞑子,他们打不下来铜城驿。所以我不但不抢,借了还要给利钱的,你多少利钱借来我不管,咱们这里都按谈好的结算。” 船埠头听到这里,顿时把鞑子都忘了,立刻精神一振,“大人给多少利钱?” 庞雨接着道,“本官没有预计会打这么久,现银带得不足,如果你信得过本官,本官就先给你打借条,等开冻后银子运到就还。” “小人信得过大人,只要谈好的价,大人就没短少过银子,但小人担心的是,铜城驿这里便是守住了,这仗也没打完,大人说不得还要一路往北边打,上阵说不得个万全,像那谭堡长说没就没了,小人怕到时拿着借条找不到人换,竹篮打水一场空,那些商家都要找我要账。” 吴达财怒道,“我们安庆营啥时候败过,你会不会说话。” 船埠头连连躬身,但没有改口的意思,庞雨饶有兴趣的看着他,“你说得有理,如果是我也会担心这个问题,所以你确实担着风险,回报必须相符,每月一钱的利钱是否合适。” 船埠头嘶的吸了一口气,月息一钱,一年就能翻倍,但庞雨能给这么高的利钱,拆借时间绝对不会太久。 他等了半晌道,“大人,两钱。” 吴达财忍不住心头的怒火,这个船埠头就像一个翻版的谭癞子,同样的那么让人厌恶,看得让人想一刀砍过去。 庞雨却毫不动气,几乎没有犹豫就道,“总额三万两,你可能凑齐?” 船埠头微微抬眼观察庞雨,“大人以后在山东的采买不要找别家。” 庞雨摇摇头,“本官只能应承这一趟勤王,以后的采买按市价,谁家的货好价好就用谁的,同等价格用你的。” 船埠头反倒像松一口气,“小人应承。” 庞雨立刻道,“月息便按两钱,你不但要负责借到钱,还要帮助招募义民,这是保我们大家的命,这银子就是给义民的。” 辎重司把总试探着道,“大人给多少酬劳?” “这个价格必须能让他们忘记恐惧。”庞雨想想后道,“作战的每天一两,出劳力的每天五钱,每天管三顿饭。” 在场几人同时吸气,每天一两银子的酬劳简直是闻所未闻,即便出劳力的每天三钱,那也是天价,这位庞大人高息借来银子,就这么花出去,没见过这么招募义民的。 连吴达财也觉得头脑空白,庞雨又接着道,“只要打跑鞑子,上阵的社兵另发十两银子,出劳力的每人发三两。” 场中又安静了片刻,蒋国用终于道,“若是按这般的日给银,比咱们安庆营兵还拿得高,打仗又比不过营兵,单给他们发这么高的酬劳而营兵没有,怕损了营兵的士气。” 吴达财观察了庞雨的脸色后道,“营兵每月都有的,这些社兵只是几日罢了,原是比不得的。” 庞雨想了片刻道,“吴达财说的有道理,但你方才也说到,道理有时是说不通的,必须顾及士兵的情绪,战场之上无小事,蒋国用说的这事不可轻忽。” 辎重司把总道,“若是另按每日一两发放,那以后营兵打仗都要等着拿钱,不给又落了士气,继续给吧,军中规矩就乱了,开拔银、安家银又给不给。” 几人都有点犯难,此时船埠头小心的道,“小人说个主意,就说是有义商捐助,感谢大家守城的,打仗的人人都有份。以后打仗没有义商,自然就没有单发的银子了,兵将要怪就怪义商去,怪不到各位大人头上来。” “就按这般说。”庞雨拍拍手看向船埠头,“有劳罗先生,子时前一定要招募到足够人力。” 船埠头豪迈的一拍胸膛,“在下从商多年,就讲究一个义字,包在小人身上!” …… “保家报国,日清日结!” 夜色下的城隍庙外,船埠头罗先生提着一个木头喇叭,沿着铜城驿内的驿路边走边喊,“安庆奇兵营副总兵庞将军令,凡上阵作战的社兵,无论何处籍贯,一律每天一两银子,出劳力的民夫每天三钱,保家报国,日清日结啊!打跑建奴上阵的一人另发十两,出劳力的一人另发三两。战死者安庆营给与抚恤五十两,伤者一次给与三十两!花别人家的钱,保你自个的身家性命,划算啊!保家报国,日清日结!” 城隍庙内已经人声鼎沸,吴达财坐在一张露天摆放的桌案后面,旁边就放着一个银箱,里面堆满银块,在火光下熠熠生辉。 成群的百姓围在桌案前,维持秩序的镇抚兵被挤得东倒西歪。 吴达财满头大汗,对着面前的人大声道,“这位大娘,你都七十了,不适合上阵杀鞑子了。” 那大娘偏着头凶狠的怒道,“七十怎地,穆桂英八十还杀鞑子,你不让她挣这银子了?” “八十岁来了也要按营中规矩办,去缝火雷那边,煮饭烧水也可以,还是有三钱银子的,招满可就没了,快来人带她去,下一个……这位婶子,怀着身孕就不要去杀鞑子了吧。” “怀孕怎地了,我生上一胎的时候还在挖地,直接生在地里的,生了继续挖完才回家的,那杀鞑子比种地还难怎地,老娘从小跟着练武,夫家几兄弟我挨个打一遍,还敢跟我争地,告诉你杀多少个鞑子都不在话下。” “鞑子可比你夫家兄弟凶恶,带去缝火雷那边。下一个……这位大爷,你把拐杖拿开一点,腿脚不好就不要凑热闹了,这是杀鞑子,又不是赶集,去找个地方躺着歇息,别挡着我办事,” 拄着拐的老大爷直接往那一筐银子走去,被两个士兵夹着带走了。 外院沸反盈天,声音传入了内院的军医院中,刚刚忙碌完的沈大夫听到动静,来到院门前见到外面的情形,缓缓舒一口气,“义民真多,定然能守住了。” 第四百六十七章 袭城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外面闹哄哄的,城隍庙左面的财神殿中,躺满了轻伤员,虽然已到深夜,但大多数人都醒着,不时有人呻吟。 后院传来隐约的惨叫声,整晚都没有停歇,连续两天战斗中的重伤员,都安置在后院房间中,虽然关了殿门,但夜深后仍能听到。 “听说要来两万鞑子,跟打卢都堂那么多。” “我同村的在赞画房,他说只有两千,只有正红旗……” 两个安庆的伤员在低声议论,旁边的人偶尔插一句话,交换听来的小道消息。杨石三偏头睡在一边,眼睛虽然闭着,但一直在认真听旁边的话。但那些人互相间说话都是安庆的口音,之前杨光第的口音更偏北,而且杨光第和旗总刻意说得很慢,他勉强能听懂,现在安庆兵互相之间说话飞快,他听了这许久,只明白这里被鞑子包围了。 今天整整一天,杨石三都在低声咒骂,吃过晚饭后才倒头昏睡,此时外面闹哄哄的,他缓缓睁开眼睛,偏殿中挂着十多个灯笼,有两个军医院的救护兵在走动,手中还端着木盆。 昏黄的大殿中显得很模糊,连神像也看不清,下午的时候杨石三去大殿转了转,里面的神像长得与宣大全然不同,不知是否越往南就差别越大。这里是距离宣大千里之外的异乡,耳中听到的是不懂的口音,一切都很陌生。 更陌生的,是他一个人都不认识,昨晚陈旗总带着秦九泽他们来探视,见过之后确实安心了很多,知道他们今日要出门去,但没想到就没返回。所有游骑兵都调动走了,原本还有个相对熟悉的余老二,但余老二受伤不重,午后外边说缺人,余老二便出去了,到现在都没有回来,第二司的文书官今天也没来过。 大殿里面杨石三还有两三个游骑兵见过,但互相之间不熟悉,说话也很难理解,杨石三尝试两次之后,便放弃了交流的打算,在这个异乡的城隍庙里,杨石三可说举目无亲。 外殿门嘎吱一声响,杨石三没有去看,反正整晚都有人进进出出,多半都是那些医护兵。 突然听一个声音在大殿中喊道,“还有没有能走动的。” 这口音杨石三能听到,他立刻转头去看,来的是是一个军官,看不出来是那个司的。 伤员都起身来看,那军官又大声道,“到处都缺人,能动弹的就去帮忙,带着民勇守城。” 偏殿里面安静了片刻,那军官也没有催促,杨石三又躺了回去。 周围析析索索的响,杨石三没有闭眼,能看到有人起身,然后穿过地上的人群往殿门走去。 那军官的声音道,“说一下那个营伍的,能做啥。” 有人说道,“骑一司第二局,腿脚能动,右手能用刀。” “武学远哨队,左脚伤走不快,刀枪都能用。” “骑一司第一局,左手伤,能走,单手能用刀。” “骑一司第一局,左腿伤,右手伤不能用力,可以去做火雷。” “武学火器队,右脚伤不能走,找人把我抬过去,我站着能开枪。” 殿中陆续有人说话,不断有人起身,前后大约有十多人,然后再没有人起来。 那军官根据伤情挑了七个人,又等了片刻道,转身正要走时,看到殿中又站起一人。 “骑兵第二司游骑兵旗队,右肩伤,能走,刀枪能用……射箭得试试才知道。” …… 杨石三跟在文书官的身后,一队人穿过深夜的铜城驿。 城隍庙出来不远是土地庙,杨石三在门口看了一眼,里面露天摆着许多桌案,很多人围在桌案边拆解鞭炮,灯笼都离得很远,光线很暗淡,院门大开着,不时有人抬着箱子从里面出来。 他们没有在土地庙停留,直接去了前方的驿丞署,那里是中军和辎重司的驻地,城内物资集散的场所基本都在官署和庙宇,他们的场地比较大,有利于物资周转和部队进出,远比一般的宅院更合适。 没有武器的伤兵在驿丞署重新领了武器,杨石三自己带着武器,在三十里铺他捡了两个完好的箭插,先前听杨光第说缴获的武器要上交,但游骑兵一直没人来过问,随后就忙着撤退,他是带着武器去的军医院。 鞑子的两个箭插和箭都质量不错,但箭头重量与宣大不同,杨石三还不习惯,估计准头和力度都会有影响,但也比缺箭要好,腰刀和飞斧和在身上,但他还是领了一把线枪。平时他是不愿意带线枪的,但这次是守城,线枪的重枪头更适合对付鞑子的甲胄。 从驿丞署出来后,那军官走在最前,途中路过了两个街垒,这两个都还在修建,每个街垒都有一门火炮,众人需要从街垒中穿过,走过第二个街垒时,距离十字街已经不远。 街中有一队铁甲兵在戒备,道路两边的铺面中点着灯笼,士兵都是和衣而睡,门板都已经拆除了,方便士兵快速进出,其他一些铺面中住着民夫,门口放着大小不一的水缸,靠墙放着成排的麻搭。 十字街口的地面整体垫高,周围用装着砖石的袋子码出胸墙,有些甚至就是粮袋,这些袋子间隔着条石、磨盘等大石块,沿着胸墙间隔着树立起门板,胸墙后面靠放着各种火铳,两门小炮正对着最危险的南街,东西两面则只部署一门。 街垒中躺卧着几十名铁甲兵,警戒的都是骑兵和民勇,南街挂着百个灯笼,北风挟裹着风雪掠过街道,满街的光影摇曳中,上百的民夫在南边街道忙碌,将各种砖石木头都扔到路面上,最大的物品是一根房梁,就斜斜的横在街中,阻断了这条宽阔的驿路。 军官在前面停了一会,跟另外两个军官交谈后带着队伍往东转弯,沿着东门内街前往东门楼。 东门街上人影憧憧,仍在继续加固东街和城楼下的街垒。城梯处上下的人络绎不绝,将石块和火雷运上城来,还有此前没有的灰瓶。 他们这一队人的前面,是六个人抬着一根条石,不知从那里拆下来的,他们两人一组,有人喊着号子,一步一步往上移动,最后两人肩上的抬棍往下凹陷着,就像随时会断裂一样。 等到他们走上城梯,杨石三也松一口气,上了城墙迎面就是一门小炮,那军官从炮口前就走了过去,杨石三从炮尾绕了一下。 城墙上间隔点着不少火堆,火堆边围坐着铁甲兵,身上的鳞甲闪动着密集的火光,女墙处挂着很多灯笼,往北墙看去亮堂堂的,沿途密密麻麻都是人。 队伍带到门楼外,里面出来一个军官,那军官五大三粗,虽然没有穿铁甲,但估摸着该是亲兵司的。 他看了看众人道,“晚上是两垛一人,白天每垛一人,十个垛口要一个营兵带队,北墙总共三百三十九个垛口,三十四个营兵,除了带他们打仗,也要管军法,无论此处社兵还是安庆来的民勇,没有号令不许后退,每日下墙时由你们定下等次。城墙上有六个伍的重步兵,城楼这里还有一个旗队预备,有鞑子上来就吹哨子,有锣的敲锣。” 当下又有军官来把这些人分配到防守位置,到杨石三的时候,那军官看了看他提着的箭插,把他分到了城楼南侧。 杨石三看了看,给他的这个防守位置,是在东城楼往南五十步的一个坍塌处,也就是说这里是防线的尽头。 这里距离城楼有五十步,距离城楼和城门都很近,算是城楼的前哨,重要性相当高,所以杨石三才被分配到这里。 除了垛口警戒的人之外,他们这一组有五名铁甲兵和十个民勇,有三个民勇身材粗壮,其中一人还穿着甲,看样式是清军的镶铁棉甲,武器中有两支长矛,还有一竹筐的火雷,里面既有竹筒版,也有布包版。 又有一组六人抬了条石上来,众人将条石放下,还要把条石抬到前面去搭建胸墙。 “我肩伤,不抬重物。” 杨石三说完放了线枪,坐在一个磨盘上,自顾自的整理箭支。 那几人嘟哝了几句,将门板插在条石之间,人手充足之下,这个城墙尽头处的阵地很快完成,虽然已经深夜,但物资已然不断送上城墙,铁甲兵的伍长将两个灯笼挂在竹竿上,挂在那坍塌的缺口位置。 已经过了丑时,柴火送到之后,众人点起了火,开始轮流休息。 杨石三在城隍庙睡了一整天,虽然没安排在这一班,但也没有睡意,那值哨的民勇不时探头,去看缺口处的情况。 虽然烧着火,但城墙上仍然如同冰窖一般,此时又送来一大捆麦秆,杨石三拆了送进火堆,火势立刻旺了起来,他把腿伸到火堆边,感觉暖和了一点。 突然北墙方向一阵急促的锣音,睡觉的人立刻都醒了,杨石三抓住步弓,把箭一支支排在磨盘上。 北门方向连着几声爆响,黑暗的夜空瞬间被照亮。南街方向一阵喊杀声,十字街两声轰鸣,夜空中红光连闪。 小阵地中的人都往城中看去,杨石三却略微探头,看向下面的缺口。 灯笼在风雪中摇摆,缺口中光影不停变幻,杨石三缓缓拉弓,光亮的边缘位置,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,杨石三猛地拉满,破甲锥脱弦而去。 下面一声惨叫,阵地中的士兵和民勇立刻叫喊起来,杨石三取了第二支箭,看到几个人影出现在缺口处,一支标枪飞出,将一盏灯笼打飞,光线顿时暗淡下来。 他刚拉开弓,剩下的一盏灯笼也被打飞,缺口里面一片黑暗,借着城墙其他地方的亮光,杨石三还能看到模糊的人影,还不等他放箭,石块雨点般往下面扔去,接着接连炸开几团亮光,爆炸声震耳欲聋。 杨石三赶紧缩回门板后,尝试着睁开眼睛,全是爆炸后形成的亮斑,他什么也看不清楚,浓重的硝烟从缺口处飘上来,从小阵地掠过。 周围的民勇还在吼叫,又是几声爆炸,杨石三一阵耳鸣,飞溅的泥屑沙沙的洒落下来,他勉强睁开眼,能看到近处的几个民勇还在扔火雷和石头,甚至把烧着的木头都扔了下去,他大声骂道,“别炸了!” 他的声音在吼叫和爆炸声中根本听不清,杨石三只得闭上眼,眼前还是一片光斑,又两声爆炸,耳鸣再次响起。 杨石三捂着耳朵,口中高声骂道,“秦九泽、满达儿跑哪去了,还不如跟你们一道。” …… 十二月二十一日,铜城驿北一里外,这里是城池的关厢区域,房屋一直延续了此处的马神庙,作为驿路上的大型市镇,庙宇规模比三十里铺更大。 此时马神庙的周围排布着上千名骑兵,阵列各处分布的红色旗帜猎猎飞扬。一面红底白边的大旗下,传来一阵连续的咳嗽声。 扬武大将军岳托捂着嘴巴,旁边的戈什哈递过一张白帕,岳托连着咳嗽了几声,脸色有点发红,周围还有十几名将官,他们都没打扰岳托。 好一会之后岳托才将还给戈什哈,手仍摊开着,一支远镜递到了他手中,三节已经都拉开,其中一节上刻着“决胜千里”四个汉字。 众人对这支远镜已经不惊异,耐心的等着岳托观察城池。 岳托的远镜缓慢的移动着,镜头中的北墙严阵以待,每个垛口都有人影,有些带着帽子,有些是头盔。一些破损的城垛则用门板或窗板替代。 在城楼的位置,有几名同样举着远镜的人,岳托的视线停留在城楼中间位置的一个人,那人的位置在一面红色认旗下,军中作战时对旗帜位置是很严格的,应当是对方的将官了。 对方也在朝自己这个方向张望,岳托眯着眼睛,双方在远镜中对视。 好半晌之后岳托放下远镜,“就是这伙杀了两百多甲兵?” 旁边的一名将领低头道,“前日三十里铺,死了两个牛录额真,哈克萨哈的尸身未抢回,脑袋被这伙南蛮子割走了,还有察哈尔的古西回营后死了,甲兵损了不少。” 说话的是正红旗固山额真杜雷,他脸庞宽大,眼睛细小,岳托没有回应,好像对正红旗的损失没听到一般,镶红旗属下的几个将官在另外一侧,以固山额真叶臣为首,都安静的听着杜雷奏报。 杜雷没有说损失的具体数字,他看了看岳托后道,“硕占当日逃回,职下将他看管,即刻奏报大将军,调集旗内诸申、蒙古、汉军各部,昨日一早往南,将这伙南蛮子困在此处。昨日午后接报,东阿营地被北边一股兵马攻破,应当便是这铜城驿去的,领兵的牛录额真未见回转,奈曼的巴达尔额附死了。” 岳托嗯了一声,然后又停下来不说话,杜雷偷眼看了看岳托的脸色,心中有些忐忑,他连昨晚夜袭的损失都没提。 “那硕占带的都是马甲,又是如何被埋伏了?”岳托冷冷道,“是不是不分前后队,遇市镇不下马,不派前锋查伏兵?” 杜雷埋着头不说话,岳托平静的道,“也不止是正红旗,镶红旗里面也是不少的。萨克萨哈脑袋没了不冤枉,谁打仗时候省了功夫,死了都不冤枉。” 周围的将官都不敢说话,冷清了片刻之后,岳托又开口道,“这伙兵可查清楚了来历?” “安庆奇兵营,将官是副总兵,姓庞。抓的活口交代……骑马家丁一千,炮十多位,亮甲家丁一千,不骑马。” 他一说完,旁边镶红旗的将领都偏头来看他,他们跟明军打了二十年,没听过这样编制的明军。 “这股蛮子既能在三十里铺杀了你二百人,一个副总兵,两千兵马是该当的,家丁一千也说得过去,那一千亮甲家丁是何意,怎生又不骑马?” 杜雷摇摇头,“职下亲自审的,俘虏确实都如此交代的。” 旁边镶红旗的将领在低声议论,岳托看着前方的城楼半晌后道,“既是如此一伙蛮子,杜雷你想如何打这城?” “这股蛮子与别家明国兵马不同,骑兵虽多但战力不济,就是亮甲家丁和火炮众多,眼下在那铜城驿中设垒顽抗,没炮不好攻打,职下想调贺成功、曾川空两部的炮兵。” 他说的这两部,都来自登州叛军,贺成功是孔有德属下的梅勒章京,曾川空则是耿仲明属下的梅勒章京。 岳托朝旁边看了看,镶红旗的固山额真叶臣立刻道,“贺成功已到了长清,怕是不好调来,曾川空只有几名将军炮,并无红夷炮随来。” 杜雷脸色不佳,昨天刚到达时,城上并无多少人,所以才去夜袭,今天岳托来看城防,墙头上到处都是人,对方在城内街道堆积各种障碍,甲兵只是要靠近十字街都很艰难,他迫切需要炮兵,最好的炮兵就在登州叛军那里,但目前看岳托态度并不支持。 只听岳托又道,“杜雷你几日能打下这城来?” 杜雷一时答不出来,昨晚的尝试损兵折将,目前在茌平的,只有正红旗和镶红旗,这城里铁甲兵多,如果岳托不支持他,光靠正红旗是无法攻克这座破城的。 此时一名戈什哈凑到叶臣身边,叶臣脸色微微变化,等那戈什哈退开后,叶臣转头对岳托道,“天亮时博平城外两处营地遭袭,从南边来的骑兵,一处营地人畜逃散,另一处击退敌兵,敌往南去,布尔珠率兵追击。” 第四百六十八章 前哨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岳托眼神变幻,过了片刻后举起远镜看向对面的城楼。 “昨日突袭东阿,接报铜城驿被围必是午后,从东阿到博平百里路,当即便要出发,天黑前尽量赶路,天黑继续行军,才能在今日天亮前攻击博平,能在夜里行军几十里,这骑兵可不是战力不济。” 叶臣补充道,“东阿到博平不是大道,而且必有此地向导,否则黑夜之中找不到路。” 岳托嗯了一声后转向杜雷,“这两千蛮子,在三十里铺跟五百甲兵交战,正红旗死了两百,东阿死一百多,现下他们在带着墙的城里,你说是两千家丁,里面一千亮甲,还带着几千民勇,炮有十门,若是打下来会死多少人?” “职下以为七百……” “是都死在正红旗吗?” 杜雷一时愣住,两次重大损失都在正红旗,他现在最难办的,是如何跟代善和皇太极交代。能灭了这股南兵,自然能减轻罪责,但如果都靠正红旗攻坚,只会造成更大的损失,反而会增加罪责,更不好交代了。 两红旗是同源的旗分,旗主之间是父子关系,却并不意味着双方利益一致。代善是岳托的爹,但关系十分恶劣,也不是代善特意针对岳托,而是对所有儿子都不好,岳托反而和皇太极更友善。 在莽古尔泰事件之前,岳托很受皇太极的器重,由于之后没有杀死福晋,两人之间产生隔阂,皇太极多次寻找机会对岳托进行惩处。 随着皇太极地位稳固,代善没有实力继续对抗,只是管着自己正红旗的事,岳托从他那里得不到多少支持,父子两关系虽有改善,但也改善得有限,杜雷知道很可能指望不上岳托。 岳托咳嗽一声,“博平那支骑兵在外,如果攻打铜城驿,就需一支人马看管东阿,从魏家湾到茌平,都需阿礼哈超哈分布哨戒,这里攻城还是额外的,总兵数该不下七千,攻城的要调各旗白甲兵来,还要等炮,不但右翼各旗,魏家湾的左翼也要等在路上,便是等这两天,镶黄旗已经来问过两次。” 叶臣接着道,“里面一千亮甲家丁,能在三十里铺杀你两百人,此处他有备而战,围着让他拼命,死一千人怕是不够,再伤一千人,各旗要腾出一千车架来装伤兵,各家户下人只能照顾主子,不能再行收集钱粮人口。” 岳托肯定的道,“临来时皇上说过,遇坚城不得强攻,两日不克不得徒耗勇士。知道他都是亮甲的步战家丁,又说了炮厉害,为何还攻他守的城池。” 镶红旗两人一唱一和,意思却很强近处,他们不愿攻城,杜雷小心的回道,“就怕此时不剿灭,他们就跟在后边,四处袭击营地,职下旗中已得人口一万余,骡马五千,驴七千,车架三千多,加之兵马自带马骡车架,每日驻营之地宽达十余里,无法设营立墙,防范甚难。” 岳托没有说话,叶臣等了片刻后道,“两红旗人马汇聚这城外,博平到茌平几十里,都是我们两红旗的车架人马,剩下的人马光看管都顾不过来。若是停在这路上,又剿灭不了那支骑兵,每次遭袭都会损失许多人畜,旗中很快就要沸腾。自然不能处处防着,派出骑兵追摄才是正理。” 岳托此时才道,“扰人的既是东阿那支骑兵,为何还要强攻这城里的亮甲家丁?便如那宣大兵马,京师城下为何我们不攻它,便是等他们出营,困在野地四面围打。” 杜雷一时无话可说,显然镶红旗并不愿意跟他一起强攻,眼前的铜城驿里面并非没有钱粮子女,但跟可能的损失比起来,仍不值得镶红旗卖力去打。 杜雷抬眼看了看岳托,从威县出发之前,岳托才最后确定攻击目标是济南,比之前的线路更偏东,济南是山东省会,即便无法攻克城池,光是周边的州县也比普通地区富庶得多,各旗各部都等着再抢一笔,这样回辽东后能过一年好日子。 这个铜城驿跟济南府周围比起来,利益可以说是忽略不计,如果杜雷不是损失过于惨重,他自己也不愿意调兵来浪费时间。 现在没有说服岳托,右翼的其他力量就无法调动,右翼总兵力三万多,但其中大部分是无甲的蒙古轻骑和汉人包衣,在这种攻坚战中用处甚微,必须是各旗的精锐甲兵和巴牙喇才行,各部确实不会有什么动力,为如此一个小城改变进攻方向。 岳托方才已经定了基调,他不会派镶红旗进攻铜城驿,右翼的目标是消灭这支明军的骑兵,而不是守在坚城中的重甲步兵。 岳托转向另一边,“恩格图,问你话。” “奴才在。” 旁边一个骑马的将官立刻垂下头,岳托此时都是问的正红旗的人,恩格图是正红旗蒙古固山额真,带正红旗蒙古兵作战。 后金从征战以来,就接纳蒙古人投靠,历年征战中又有许多俘获,各旗一直存在大量蒙古人口,蒙古旗初设于天命年间,开始只有两旗,叫蒙古左右翼,人口多半来自满洲八旗中的蒙古牛录,平时的管理权归属各满洲贝勒。 满洲八旗中的蒙古牛录分为两类,一种是农耕为主,不会到处跑的,叫内分管蒙古牛录,另一种是维持原有生活模式,需要到处游牧的,叫移营蒙古。 在天聪九年时正式成立蒙八旗,转入蒙古旗分的主要是八旗中的移营蒙古牛录,人口约为七千户,又合并了当年归附的内喀喇沁丁口七千八百名,正式成立蒙古八旗。 虽然有了单独的蒙古旗,但蒙古八旗人口管理仍归属在满八旗下,确切的称呼应该是八旗蒙古,整个后金并无自由民,所有人口都在满八旗体制下,人身权归属于各旗贝勒,一国分为八家才是后金的根本格局。 皇太极期望用蒙古和汉人牵制其他旗主,对旗主的权力不断进行分化,但他仍需各旗实力派的支持,所以对各旗利益攸关的人口管理仍很少干预,以免在这个根本问题上激怒大部分的满洲贵族。 所以蒙古旗所有人的户口平时都属于对应满洲旗,他们作战时单独成一军,主要也是跟随本部满八旗作战,听满洲固山额真指挥调度,只是缴获和战功可以单独计算。 蒙古八旗没有单独的主旗贝勒,只有固山额真。蒙古旗固山额真超过一半是满人,只有三个是蒙古人,恩格图是其中之一,他的实力和地位,都是无法与满洲固山额真相比的。 恩格图回话之前先观察了杜雷,这次入寇以来,正红旗战功卓著,特别是在巨鹿一战中,独自顶住了宣大军的攻击,并牵制住了宣大军,为右翼汇聚军力争取到了时间。抢掠所得也十分丰富,原本一切都很顺利。 但不知从何处冒出一支从未听过的南兵,三十里铺的伏击让形势立刻逆转,正红旗损失惨重,紧接着东阿又被击破,不但损失了几百本旗真夷,还连累外藩死了额驸,皇太极那里对蒙古人十分拉拢,如果就这样回去,很难预测皇太极会如何处罚杜雷。 现在急的只有杜雷,所以昨晚他不顾军队疲惫,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发动夜袭,又损失了几十人,没有取得任何进展,唯一的收获是知道这小城里面人数众多,不是那么好打的。 岳托的声音又道,“恩格图,若是你带这支蛮子骑兵,突袭完博平了,下一步往哪里去?” 恩格图倒没有犹豫多久,他小心的道,“回主子话,这骑兵将官昨日连续行军一百多里,已经损了马力,一击得手该回转东阿,他们此前在东阿夺了营地,定然有多的马,骑兵休整一日再出城来,昨晚在博平,明日便往魏家湾或茌平走。” 岳托又转向杜雷,杜雷迟疑一下道,“也或许只分兵回东阿,大队隐藏在近处,晚间再寻机突袭,如此免了来回奔走,也是省了人马力气。” 岳托微微点头,“这城南边驿路是谁在领兵堵截?” 杜雷立刻回道,“叶克书。” “立刻去,让叶克书放开道路,这城中蛮子有了生路,只要出城来便好打了,叶克书去东阿城外伏击回转的蛮子骑兵,不许他们返回东阿,东昌那支兵马还有多少人?” “五个牛录抽调的诸申一百三十,旗下蒙古四十,察哈尔七十。” “都转到叶克书下,这支南兵步强骑弱,你以甲兵攻坚城正中他意,只要剿灭他骑兵,这些步兵就无甚用处,只要剿了他骑兵,这些步行家丁敢跟上才是好事。”岳托看了看杜雷和叶臣,“这个铜城驿,正红旗要打可以自行打,打不下来各旗不能等着你。东阿的那支骑兵,两红旗一起剿,两日内剿灭干净继续赶路。” 附近的将官一起应命,岳托抬头看了看天空,雪花仍在飘落,他皱眉思忖片刻对叶臣问道,“方才说布尔珠在追摄一支,还有一支破了营地,是否派了人追剿,从昨晚便一直下雪,路上踪迹容易断了,寻不到他去处。” “报信时尚未派出,但已经定了派谁去,那些蛮子定然跑不掉。” “你是说……” 叶臣恭敬的道,“我们的海东青。” …… 博平以南五十里的乡野间,风卷着雪花掠过,原本黑白相间的大地逐渐便成一片白色。一队近两百人的骑兵正停在一条乡间道路上,他们连行人道都没有走。 昨日午后接报后,陈如烈立刻与知县见面,知县同意伤员入城,安庆骑兵留守少量人员,帮助东阿守城,并看守那些缴获的马匹、车架和货物。 按照陈如烈的估计,建奴当天会在北顶店驻军,完成对铜城铺的包围,第二天就会用马甲哨探整个东阿附近,到时骑兵就不好行动了。 东昌的清军也要在晚间才能接报,所以东阿的安庆骑兵有半天时间可以自由行动。安置好后路,陈如烈丝毫没有耽搁,在东阿高价雇佣了三名向导,三人都熟悉向北的乡野道路,骑兵不等车架入城,就立刻开始向博平前进,在天黑前行军五十里。 夜间行军后,有十余人走失,大队在向导带领下从小路抵达博平,安庆骑兵分两路进行攻击,撤退时各自撤退,陈如烈这一支在汇合地点没有等到另外那支人马,说明他们可能被追得很紧,不能带敌人来汇合地点。 陈如烈等够约定时间后,先行离开汇合地点,还没有确定最终目的地。陈如烈蹲在地上,几个军官围在身边,看着他刀鞘在雪层上画示意图。 游骑兵的百总看着地图道,“按这个雪势,天黑前就能断了印迹,我们可以摆脱追兵,是往东阿退回,还是继续袭扰。” “昨日一股鞑子往铜城驿南边来,博平的鞑子是镶红旗,他们往铜城驿派快马传信,途中就可以换两次马,午时就能到铜城驿,鞑子会猜到咱们是东阿出来的,这股的鞑子会在城外拦截我们。”陈如烈在地上匆匆勾画了一下,“我们不回转,继续突袭鞑子薄弱处,鞑子重兵在铜城驿,辎重人口在博平至茌平之间,昨晚遇袭,必定全力戒备那一段,各位觉得选何处继续突袭为好?” 一个百总试探着道,“昨天去铜城驿的鞑子是骑马赶路去的,随身带的粮草定然不多,差不多要吃完了,今日就要从茌平送粮草往铜城驿,我们去三十里铺,攻击他们的粮草车架。” 陈如烈没有过多考虑,看向其他人道,“各位还有其他的主意没有?” 几人都摇头,陈如烈站起身来,用脚扫了地上画的印迹,“他铺中定然有兵马,我们在教场铺到何庄之间伏击。” 三个百总默默点头,陈如烈看向游骑兵百总,“明日白天伏击,夜间要寻个地方扎营休整,周围到处都是鞑子,万不能让他们找到营地,天黑前不要让鞑子的哨马追踪过来,只要继续下一晚雪,他们明日就寻不到我们了。” “属下明白。” “今日收队尾的是谁?” “第二司游骑兵。” 第四百六十九章 暮光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傍晚时分,博平东南四十余里。雪花从空中源源而下,大地一片苍茫。 杨光第仍在绵甲外面套着皂隶服,没有佩戴八瓣盔,而戴着一顶缴获的兔皮帽子,游骑兵的条例中没有规定何时戴头盔,但在谷城与流寇对抗和勤王的经历之后,游骑兵中形成了许多新的惯例。 凡是需要隐蔽行动的时候,游骑兵会取下头盔,以免形成明显的反光暴露目标,伪装成衙役的时候也会取下头盔,至于用什么帽子替代,则是各显神通。 之前游骑兵没有北方行动经验,自带的帽子多半都不御寒,现在戴的主要从缴获中取得,杨光第反应没人家快,这顶兔皮帽子,还是秦九泽在演武场帮他捡来的,戴上之后暖和很多。 但这顶帽子没有帽檐,杨光第的睫毛上堆积起雪花,随着眼睛的眨动,雪花跌落了少许,杨光第伸手揉了一把,视线顿时好了很多。 他缓缓扫视着西面的原野,雪花正在堆积,逐渐掩盖了骑兵经过的痕迹,地平线上有村落的轮廓,田野间有些人影在走动。 那些人影都是附近的百姓,安庆骑兵经过时受到了惊吓,很多人从村里逃出,现在骑兵远去,这些人见没有危险,才又返回村中。 周围还有八名游骑兵,今天带队的是旗总,他们这个旗队从威县撤退时还有二十七人,现在能作战的只剩九个,连一个小队都凑不齐,所以也不用选新的队长了,直接旗总兼任。 但即便如此,他们也是游骑兵所有旗队中人数最多的,有些旗队已经不够一个伍,所以收队尾的任务才交给他们。 在平时行军中,这种任务不会让游骑兵来做,镇抚兵就可以完成,主要是收罗掉队的人,还有检查路上有无遗失的装备,回营后进行处罚。 但处于威胁地带时,队尾比前哨更加危险,特别是后方有敌人追击的情况下,一旦被敌人纠缠,就可能与大队失散,只能游骑兵承担这种任务。 杨光第将一把黑豆递到坐骑面前,大火的舌头在他手中舔过,温暖又湿润,杨光第拍拍大火的鬃毛,又摸出一把黑豆来。 大火又迫不及待的舔食,杨光第偏头看了看,身上的膘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。 队伍从昨天早上离开铜城驿,到现在已经行军两百里,中间作战两次,无论是人还是马,都已经十分疲惫,亟需进行休整。 所以今晚的宿营地很重要,陈如烈选择的位置,在三十里铺西南二十里的一个村子,这个方向没有大道,建奴的伏路兵不会太深入。 人和马都需要休息,补充体力之后才能完成明天的袭击,安全的宿营地十分重要。 这里位置比较偏僻,但建奴并不远,早上对博平的突袭很顺利,第四局先行发动,在博平东侧分散建奴注意,陈如烈带领的是第五和第六局,选择的位置清军防御薄弱,一个营地被破坏,至少让数百民众逃生,牲口也跑掉不少。 脱离时只有少量清军追赶,陈如烈一个反击就摆脱了追踪,今天的雪势不小,对安庆骑兵隐藏行踪十分有利,一直到现在还没被后续清军追上。 但大家都知道,清军必定在进行追踪,否则他们没办法防御这么宽大的范围,身后的清军并不远,最大的危险仍是天黑之前。 从预定汇合地点往东行进一段之后,安庆骑兵改为往南,中途已经几次改变方向,不让轨迹的指向过于清晰,让可能在追踪的敌人无法判断,大队要到天黑之后才直奔目的地。 目前骑兵大队在南边一个村子里,陈如烈在那里歇马,给马匹补充料豆和饮水,与游骑兵距离有五里。 杨光第一边喂大火一边问道,“驿路上的鞑子会不会派马甲出来抓人,正好遇到咱们。” 旗总看看天色,“马甲出来早该回转了。” 杨光第哦了一声,拍拍了大火的脖子,突然发现大火的耳朵在往后偏转。接着发现其他马匹的耳朵转动,大多是往后偏转,说明它们感觉紧张。 杨光第转头去看秦九泽,发现秦九泽和满达儿都在观察周围马匹。 接着秦九泽转向西面,他对旗总道,“有人往这里来。” 旗总举起远镜又看了看,镜头中看不到任何异常。 满达儿贴在地上,众人都不动弹,过了片刻后满达儿起身摇摇头,“听不到。” 秦九泽细眯的眼睛盯着西面,语气很肯定的道,“那些人在跑,定是看到啥。” 众人都停下动作,杨光第用手检查鞓带上的装备,一边扫视西边的地平线,确实看到方才几个往村庄走的人影改变了方向。 旗总将远镜递过去,秦九泽接了后举在眼前,缓慢的移动视线。 此时正在日落,西面的地平线上残留着光亮,杨光第仔细观察,但没有发现任何异常。 只听秦九泽道,“两个骑马的。” 旗总接回远镜,随着秦九泽的手指仔细查看,终于在暮光中看到两个若隐若现的人影。 他们的方向看过去是背光,这两个人走的另一条平行的小路,身形隐藏在村庄的暗色轮廓中,如果不是特别留意,很难发现他们。 但即便如此,旗总也不能确定这两人是敌人还是百姓,这一片区域距离官道远,又不是富庶地带,博平和茌平的清军之前都没来过,所以附近活动的百姓很多。 秦九泽摸了摸箭插,“定是鞑子,跟着印迹来的。” 旗总仔细看着镜头,那两人确实在沿着道路行进,偶尔还有停顿,应该是查看地面痕迹。 那两人的身后,又出现了几个骑马的身影。 “鞑子,目视确认五人。” 旗总的话一出口,周围的游骑兵各自上马。 杨光第低声咒骂了一句,一翻身上了大火背脊。连续行军两天,中间两次战斗,人和马都很疲倦,都盼着晚上能休息一下,这个时候出现建奴,的确让人丧气。 后方几个游骑兵取出骑弓,秦九泽和满达儿有自带的骑弓,明代九边骑兵一般使用开元弓,属于反曲复合弓的一种,为了便于在马上使用,比步战用的弓片更宽更短,开弓力度不如步弓,所以也常被称为软弓。 安庆地区没有骑兵传统,骑弓更是少之又少,在桐城守城战中只缴获了两把骑弓,基本相当于没有,军队大部分也是步兵,使用步弓为主,北峡关战斗由于取胜,获得了十余把边军用的开元弓,但仍无法大量装备骑兵,从张国维那里要来的骑弓则是南京和扬州样式,这种样式容易开胶,不如边军的开元弓好用。 流寇的马军有大量骑弓,滁州和宿松两次大战之后,安庆营缴获了不少开元弓,装备是不缺了,基本能做到人手一把骑弓,但能达到实战骑射的仍是少数,连游骑兵中也只有一半实际配备。杨光第骑弓考核排名是旗队最后一名,并未配备骑弓,步弓留在了铜城驿,火枪被打坏后只得在演武场捡了一把骑弓暂时使用。 “目视确认七人。” 旗总说罢把远镜又交给秦九泽,秦九泽接过时,镜头中前面两个建奴已经停下,正在朝这边张望,应当也发现了游骑兵。 旗总对秦九泽问道,“老秦,如何跟这几个鞑子打?” 秦九泽往周围看了,最近的村庄也在两里之外,而且不在建奴前进方向上,周围一马平川,没有其他可以隐藏的地形。 秦九泽仔细看了片刻,“两组接战,分散贼骑再合击,拖到天黑。” 旗总没有耽搁,立刻点了名字,杨光第仍跟在秦九泽一组,满达儿则在旗总那组。 建奴的哨骑往游骑兵迎来,杨光第眯眼观察,最后确认了一遍敌人只有七人。 没有时间仔细计划,旗总打个手势往建奴的西北方向前进,秦九泽一夹马腹,带着四人往建奴的西南方向运动,九名游骑兵分成了两队,分别奔向建奴两翼外侧。 附近有不少的抛荒地,马蹄踩上去十分结实,但有些土地是翻种过的,此时天色渐暗,雪层覆盖之后难以分辨。 杨光第随在秦九泽身后,速度在逐渐加快,秦九泽的背影安坐马背上,他用右手单手控制马缰,左手抓着开元弓,握弓的指缝间夹着一支长箭。 前方建奴也分成了两组,四个建奴正在往这边迎来,秦九泽将方向偏向南一些,拉开与建奴的距离。 风裹着雪花迎面而来,打得脸颊隐隐生痛,杨光第才想起忘了换头盔,前面的秦九泽就已经换好了八瓣盔,杨光第来不及去拿头盔,用手抹了一把眼睛,用右手控缰,左手抽出了开元弓,学着秦九泽一般准备好箭支。 建奴追近到了七十步,身影逐渐清晰,他们在雪原中疾驰,马蹄扬起成片的雪花。 杨光第第一反应是这些清军的坐骑更好,无论体型还是速度都超过安庆营的战马,奔跑起来威势十足,这还是他首次明显感觉到马匹的差距。 大火显然受到对方马匹的惊吓,还不等杨光第控制,就往南继续偏转试图躲避,杨光第连忙拉住马头。 前方的秦九泽突然往右一带马头,坐骑转了一个弯,正对着清军冲去,杨光第心头狂跳,暮光之中,前方四名清军灰黑色的身影迎面而来。 距离还有四十步,秦九泽再次向右偏转方向,人在脚蹬上站起,左手的开元弓举起,右手拉弦就射。第一箭射出,秦九泽右手顺势从箭插中取箭,先贴着弓身往前一送,熟练的上弦拉弓。 杨光第看不清箭支,右手丢开马缰,朝着前方拉开弓弦,一边感受着大火的起伏,等到背脊到达最高点,拇指猛地松开。 对面的清军方向也弓弦震响,呜的一道破风声,一支黑影擦着耳边飞过,杨光第头皮发麻,来不及去射第二箭,下意识的埋下头去。 身后一声惨叫,接着有人摔落的声音,杨光第顾不得去看,与清军相隔十步错身而过,秦九泽射出了第二箭,对面的四名清军都射出第二箭,杨光第感觉大火抖动了一下,回头一看马股侧面插着一截箭尾。 双方交错而过,秦九泽没有收弓,就用弓梢猛地抽打马股,坐骑立刻加速冲去。 这是杨光第第一次看到秦九泽用力抽打坐骑,这些战马都是很聪明的马,多数时候并不需要真的抽打,只需要亮一下马鞭就能加速,现在秦九泽用力抽打,就是把马速提到最高,利用争取到的这一点时间,用所有游骑兵先合力攻击另外一侧的三名清军哨马,形成以多打少的优势。 杨光第没有多想,即便大火已经受伤,仍朝着另一侧马股猛地一抽,那四名清军被甩在身后,暗淡的暮光之中,三名清军模糊的身影出现在前方两百步外。 杨光第把骑弓往脖子上一挂,左手抓着缰绳,右手唰的抽出了腰刀,大火拼尽全力加速,抖动中头上的兔皮帽掉落下去,杨光第顶着刮面的冷风,向着三名清军飞速冲去。 第四百七十章 坐骑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几支弓箭划过低平的弧线,从头顶胡乱的而过。 前方三名清军正在与旗总几人追逐,互相用骑弓攻击。满达儿的身影最为显眼,杨光第看到他的马身上也插着箭枝。 杨光第的马速加到最快,三名清军也发现了赶来的杨光第这一组人,一声呼哨之后,清军灵活的一拐,往东面偏转疾奔,防止被两组明军夹击。 杨光第盯紧最靠近的一人,那清军马速极快,皮帽也跑掉了,小辫在身后几乎飞起来。 旗总几人追在身后,试图将他们赶向秦九泽几人的方向,杨光第不停的调整方向和速度,竭力要在占优的形势下逼迫三名清军硬碰硬交锋。 秦九泽也在继续打马,逼近到三十步内,三名清军突然加速,他们的坐骑速度立刻提升,战马质量明显超过安庆营。 杨光第回头看了一眼,方才那四名清军略微降低马速,已绕过一个弧线调过头,很快就会追过来。 大火的速度还能维持,杨光第不停地调整方向,兜向清军的前方。身前的秦九泽身体向马头右侧倾斜,手中骑弓拉满,箭矢朝着最后一名清军飞去。清军用弓身一打,只挥到了箭尾,箭头仍噗的一声刺入了坐骑,他的马身上已经插了三支箭。 对面也飞来两支箭,一支命中了秦九泽的坐骑,马匹跳动了两下,速度顿时降低。 杨光第不用拉弓,用刀背在大火马股上用力一抽,马速越过了秦九泽,向着清军快速逼近,中了三支箭的清军落在了最后。 清军再次试图变向,旗总一组早有预料,提前卡住了往北的方向,清军只能转头向东。 杨光第斜向追赶,距离清军越来越近,大火噗噗的打着响鼻,竭尽全力的奔跑,杨光第的身体随着大火的步伐熟练起坐。 前方的清军坐骑中了三箭,正在逐渐失去速度,那清军并不慌乱,他大喊一声,突然朝着南边一拐,与另外两人分开。 清军从杨光第马前掠过,杨光第下意识的往右带马头,同时挥起腰刀,只差一点砍到那清军,仓促中刀锋一压,从清军的右侧马股划过。 那坐骑长嘶一声,脑袋不停的扭动,那清军骑术精湛,很快又控制住马匹,马速反而还加快了一点。 由于那清军的突然变相,追击的游骑兵混乱了片刻,后面的秦九泽等人视线被挡住,没有及时变向,只剩下杨光第仍在追赶他。 清军骑着伤马,单手控缰仍如履平地,他朝着另一组四名清军的方向跑去。 杨光第心头焦急,方才转向降低马速,现在他无法判断能否在四名清军到达前追上那鞑子,身后传来秦九泽的叫喊声,杨光第没有听清,正在犹豫时,发觉前方的鞑子在不停的回头观望,却并不急着打马,距离很快减小到十步内。 杨光第心知不妙,那清军突然举弓,身体从左侧旋转,杨光第一直留意着他,知道这清军要回身射箭,立刻把马头往右一带,偏移开那清军能发力的范围。 那清军重心稍稍一偏,坐骑默契的往左转向,清军又得到发力的角度,杨光第没想到对方在激烈的战斗中还能这样控马,十步内的骑弓发射长箭,既有威力又有精度,杨光第顾不得多想,腰刀立刻脱手朝着对方飞去。 清军显然也没想到杨光第会把刀扔了,再次猛挥弓身将腰刀打飞,手中的箭也掉了,趁着他取箭,杨光第将自己的弓取下,伸手在箭插中随便一抓,拿到一根箭尾立刻抽出。 还不等他把箭尾卡在弦上,前方的清军已经回身一箭,十步的距离根本无法闪避,大火身体一抖,长长的嘶鸣一声,杨光第胡乱射出一箭,没有命中对方。 那清军又取到了箭,熟练的勾到弦上,杨光第慌乱间发现前方左侧雪地中出现了起伏的形状,似乎是一片翻种过的土地,那清军回头射箭,不知是否留意到。 这附近的抛荒地不少,越来越模糊的光线中,杨光第也不敢确定,但此时他不及多想,把马头往右用力一拉,大火挣扎了一下往右偏去。 清军仍按刚才的方法,把马往左带以获得角度,坐骑跑入了那片起伏的地形中。弓箭离弦而出,朝着大火的脖子而来。 清军的坐骑突然一瘸,嘶鸣一声连人带马歪倒向地面。那清军反应迅速,双脚脱开马鞍在地上翻滚,扬起一大片纷飞的雪花。 杨光第策马跑过,回头取看时,那清军竟然已经起身,拉弓就朝杨光第继续射击。 大火再次中箭,追来的四名清军已经不远,杨光第不敢停留,绕一个圈调头往旗总的方向跑,四名清军已在四十步外。 前方模糊的光线中,杨光第能看到双方仍在追逐,七名游骑兵并未围困住敌人,那两名清军已经奔向北方,拉开了与游骑兵的距离,方向逐渐转向西面。 游骑兵虽然占据人数优势,但对方坐骑更为优良,清军利用速度反而占据优势。 此时光线暗淡,杨光第看不清双方的坐骑受伤程度,游骑兵虽然奈何不了对方,但按照目前的情况,或许能够顺利拖到天黑。 身下的大火越来越慢,杨光第回头看了看,四名清军已追到三十步,当下也转向西面。 但四名清军却没有追击他,而是追着游骑兵的大队去了,杨光第朝他们射出一箭,箭支高高的飞出,很快消失在暗淡的视野中,不知落到了何处。 杨光第低头看了一眼,大火中了四支箭,在身后落下一道血迹,速度越来越慢。 但战斗还没有结束,杨光第不能让它停下,当下一夹马腹,策动着大火向交战的地方接近。 四名清军已经追上,方才一直避战的两名清军回身交战,雪原中场面混乱。 杨光第匆匆赶到,昏暗的光线中勉强能分辨敌我,此时的大火速度减缓,即便抽打也无济于事。 杨光第一拉缰绳停下马来,刚准备拉开弓交战,突然西边嘣一声震响。一道粗大的黑影一闪,猛地扎在大火的脖颈侧面,箭头带着血肉出现在另一侧。 大火惨嘶一声,轰的一声往右侧倒下,杨光第随着大火一起倒下,摔得头晕眼花,右腿也被压在了马身下,一时拔不出来。 西面又传来弓弦震动声音,杨光第听得出是一支步弓,他拼力撑起上身往西看去,只见昏暗的暮色中,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雪原里,这名清军不知何时到达的,看起来是独自赶来。 他的坐骑在身后不远,似乎是两匹马,此时都安静的等候在旁边,那人影步行逼近,举着一张大半人高的步弓,飞快的连珠发射,几乎箭无虚发,交战中的游骑兵中马匹连声嘶鸣,短短时间就有两匹马倒地,旗总的声音叫喊一声,游骑兵纷纷往东撤退。 清军立刻追击过去,杨光第赶紧挣扎,拼命要把腿抽出来,那名孤身的清军快步走向两个游骑兵倒下的地方。 一个身影从地上站起,那清军随手一抬,弓弦声响后传来一声惨叫,那身影又倒了下去。 杨光第看不清那人是谁,只见那清军走到近前,对另外一个受伤的游骑兵拉弓。 接下来他就会来杀自己,杨光第心头焦急,又挣扎一下,被压着的位置似乎松了。 杨光第用力一挣,终于把腿拉了出来,但他并未脱离危险,那清军射术精湛,用的又是步弓,在这旷野之上毫无掩护的地方,杨光第绝不是他的对手。 他手中只有那把骑弓,杨光第翻身一找,竟然连弓插都不见了,此时那边弓弦又响了一声,杨光第抬头看去,只见那清军已经转头过来。 那清军抬脚走来,杨光第头皮发麻,双手在地上乱摸,却一支箭都没有抓到。 此时大火突然动了一下,接着竟然重新站了起来,脖子上的鲜血接连不断地滴落。 杨光第呆了一下,猛地窜上大火的背脊,身后又一声弓弦震响,应该又是一支重箭,杨光第甚至能感受到大火身体传来的震动,但这次大火没有嘶鸣,而是转头就往西跑。 风刮过面颊,杨光第感觉到大火在加速,身体没有颤抖,就跟平时奔跑时一般。 身后有马蹄声,杨光第转头看了一眼,那清军正在追来,大火在暮色下雪原中放蹄飞奔。 杨光第降低身体,趴在大火的背脊上,他的脸庞能感受到大火的背脊的温度,随着大火的跑动,鬃毛的毛尖不停地扫到他的额头。 马身起伏着,不知道奔跑了多久,光线越来越暗,身后的马蹄声不知何时消失了。 终于大火停了下来,杨光第赶紧跳下马背,大火安静的停驻着,杨光第右手摸着他脖子,感觉到温热的液体在流动。 漆黑的雪原上十分安静,后方的清军可能放弃了追击,有了黑暗的保护,杨光第现在时安全的。 他从背袋中摸出一把黑豆放到大火面前,一阵温热的感觉,温暖的舌头舔过手掌,黑暗中杨光第抚摸着大火的脖子,感受着它轻微的颤抖,然后缓缓趴到了地上。 第四百七十一章 夜战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杨光第蹲在地上,腿脚有些发麻,大火的身体早已停止抖动,但还残留着温度,他的手掌缓慢的从大火的头顶一路滑过,感受着鬃毛摩擦掌心的熟悉感觉,一直到马鞍才停下。 远处一声熟悉的尖锐鸣响,杨光第伏低身体,转头往东看去,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点火光,在漆黑的夜色中跳动着,显得分外醒目。 片刻后传来一声野兽的嚎叫,在雪原中久久回荡。 杨光第已经与清军交手多次,听得出这种兽叫其实是清军的联络音,寂静的夜里很难判断距离,但比刚才的响箭更近。 杨光第握住手中的骑弓,在附近摸索了一遍,没有找到弓插,也没有摸到箭支, 停顿了片刻后,杨光第缓缓摸到大火的脖颈,有一支露出的箭尾,他先稍稍一用力,箭支退出一截,大火的身体没有丝毫动静,杨光第仔细听了片刻后,才又用力往外抽,箭杆跟肌肉摩擦,发出呼呼的声响,直到棱形的箭头从肌肉中脱离。 脖颈就有两支箭,但有一支已经被压断,杨光第一路摸索着,又从马股上抽出了一支,杨光第仔细检查,几乎用手抚摸过了大火的全身,只是压在地面的一侧翻转不动,不知道大火到底中了多少箭。 捏着手中的两支箭,杨光第感受箭杆的粗细,知道其中只有一支破甲锥,另一支是带普通棱形箭头的轻箭。 东面漆黑的原野中,隐约中能听到马匹嘶鸣,杨光第趴下身体,贴到大火的脖子上,用鬃毛覆盖着脸面,停留了片刻站起身来,向着马嘶的方向快步前进。 脚踩积雪中发出嘎嘎的轻响,杨光第在雪地里艰难行走,眼睛逐渐适应夜间的光线,接着白雪的映衬,能勉强分辨地形。 杨光第尽量快的步行,风雪打在脸上隐隐生痛,远处的火光不停跳动,让东方的天际忽明忽暗,杨光第停脚步,发现光点又多出了一处,在更远的东面。 他不知道大火带自己跑了多远,但大致方向还能判断出来,大火是往西偏南方跑的,安庆骑兵大概在东南方向,距离现在火光的位置不会太远。 清军正在追踪安庆骑兵,陈如烈绝不会在夜里点火,所以这些火光很可能是那些清军斥候点的,用来给夜间追击的清军指示方位,方才的兽音是在进行联络。 也就是说,安庆骑兵很可能已经被方才的清军追踪上了,后续的清军正在赶去攻击,从刚才的马嘶位置判断,距离这里应该不远。火光就是交战的方向,杨光第可以单独往南走,避开夜间的战斗,但如此孤身一人的步行,天亮之后一旦遭遇清军骑兵,就毫无还手之力,往火光的方向走,有可能陷入交战,但也可能与大队汇合。 杨光第毫不犹豫的向东,小心的前进着,偶尔进入翻种过的土地,摔倒后立刻又起身,在这样漆黑的野外,骑兵的前进速度不会比他步行快多少。 与火光的距离逐渐减小,已经可以看清燃烧的是麦桔垛和草屋,大约在一个村庄的边缘,熊熊火光映照出天空低沉的阴云。 突然前方呜一声尖啸,尖锐的鸣响从东而来,呼啸着接近,杨光第赶紧蹲下,尖啸停止下来,应该是响箭落到了雪地里,大概距离自己有百步的样子,这种响箭一般是夜间简单的联络所用,但声音比安庆营的要更尖利,显然是清军的。 左前方一声清晰的狼嚎,接着密集的踏雪声逐渐靠近,杨光第伏下身体,安静的隐藏在漆黑的雪地中。 百步外传来陌生的口音,这些人肯定是清军,杨光第迅速估算了一下位置,清军肯定要往火光方向行进,当下起身往前赶去。 清军没有举火把,前方的火光就是他们的方向,除了有一人在发令外,听不到其他喧哗。,杨光第从踩雪声能听得出来,清军的数量并不多,这一股大概就是数十人,但黑夜中行动仍十分有章法。 新的火光应该是在指示位置,鞑子的前哨紧跟着安庆骑兵,用火光指示目标,那些嚎叫是在互相联络,这队新来的鞑子会参与攻击安庆骑兵。 依照杨光第的猜测,清军参与围攻的总数量也不会多,这些鞑子都是抽调的精锐,规模不大战力却很强,分散在各个方向搜寻,确定安庆骑兵位置后用火光确定攻击位置,用野兽声音和响箭进行联络,协同多个队伍从不同方向汇集围攻。 此时风向略有变化,火光的方向隐约传来喊杀交战声,杨光第知道安庆骑兵的水平,单兵作战能力与建奴相差甚远,这种夜间交战差距更大,如果这一队清军赶到,安庆骑兵的形势肯定更为艰难。 踩踏积雪的声音不远,杨光第留心观察,甚至可以看到雪地上模糊的身影,他的位置更偏西,杨光第踩到了一片翻种过的土地边缘,比旁边的抛荒地要高出一截,积雪也更高。 积雪遮挡了火光,这一片地面一片黑暗,杨光第在这里停下,然后将两支箭的箭头在泥土中使劲插下去,让箭头全部没入土中,连续做了几次后,他将轻箭插在地上,把重箭搭上了弓弦。 咕咕的踏雪声音从左前方接近,杨光第感受不到一点紧张,左手微微抬高,箭头对着火光的方向。 风雪在前方的火光的飘动,杨光第安静的等待着,终于第一个清军的出现在火光前,燃烧的麦桔垛映照出他清晰的身形,对着他的是侧后背。 杨光第举起弓,第一个人一般是尖兵,夜间行军的尖兵可能是亮甲鞑子,从此时身形的轮廓也能判断出确实有甲。 射箭他只是刚考核通过,其中一项是射击横向移动靶,虽然通过了,但考官告诉他远而不深,就是力量还差。以杨光第的箭术,即便用重箭也很难穿透甲胄。 杨光第处于黑暗的西侧,从清军的位置看不到他。他没有射击,前方清军的身影,一个接一个的鱼贯而过。 一个声音叫喊了一声,杨光第拇指用力,就以火光为目标,食指和中指压住拇指,扣住扳指缓缓拉弓。 后面一个清军的身影走向瞄准的位置,他的身形没有那么厚重,应该没有穿白甲,身后插着一面三角背旗,根据审问得来的情报,可能是领催或巴牙喇。 “缓拉急放。”杨光第低声说着,左手伸得笔直,右手逐渐绷紧,竹胎的嘎嘎声就在耳边。 他的手有些发抖,杨光第知道是体力消耗过多,用力的挺了一下,保持着弓弦拉开。 马头到达了瞄准点,清军的身形即将遮住火光,杨光第猛地松开扳指,弓箭朝着火光疾飞而去,前方一声惨叫。 杨光第飞快的抓起轻箭,也不管射中没有,立刻调头往北逃跑。 东侧几声惊叫,接着是接连不断地弓弦震动声,周围是箭支划破空气的声音,杨光第闷头急走,黑暗中只听得那块翻种过的土地中马匹嘶鸣,还有摔倒的声音。 这股清军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袭,这一小块区域中一片混乱,没听过的口音叫喊着,杨光第在黑暗中往北疾走,已经到了清军队尾的位置。 他能听到马匹从不远处经过,清军还在朝着方才的那块田地中发射弓箭,杨光第听到大约十步外就有弓弦声。 杨光第停下脚步,对着火光的方向又能看到几个身影,杨光第移动了两步,拉开弓弦瞄准最近的那个清军,他突然停顿下来,将弓转向最远的身影,嘣一声轻箭离弦而出。 又一声惨叫,接着怒喝声中有箭射来,杨光第此时全身只剩下一把小刀,他调头就往清军来时的方向走去。 嗖嗖的破风声在远近掠过,接连响起几声惨叫,马匹嘶鸣着跑动,其间夹杂听不懂的叫骂。 杨光第知道是清军在黑暗中互相攻击,经过这一番混战,这支小队军心混乱,加上出现了伤亡,伤员需要有人照顾,战力会急剧下降,更会耽搁大量时间,杨光第至少帮上了安庆骑兵一点忙。 后方的弓箭还在飞舞,杨光第的疲惫感消失一空,兴奋得想要高喊几声。 但这支清军小队规模并不大,可能彼此间很熟悉,靠叫喊就能互相识别。杨光第只有短暂时间可以撤离,他先往清军来时的方向走了一段,然后朝着东北方前进,以避免进入火光和清军之间,从而暴露身形。 杨光第逐渐远离那队混乱的清军,一直走到一个村庄外围,里面的村民大概都逃走了,只听得有阵阵狗吠。 风雪交加之中,隐约有喊杀交战声,远处还有响箭鸣响,应该是其他清军小队正在赶来。远处的火光仍在闪动,杨光第停下仔细观察,似乎又增加了一处火光,说明清军斥候仍追踪着安庆骑兵。 杨光第沿着村庄外围摸索,好一会之后找到一个麦桔垛,杨光第赶紧跑到跟前,摸出那套鲁密铳的火石,小心的养起一小团火来,然后将麦桔垛引燃。 火头逐渐扩大,杨光第收好火石,回头看了看西边大火倒下的方向,他在原地停留片刻,稍微判断了一下三十里铺的方向,调头继续往东走去,消失在漆黑的雪原之中。 第四百七十二章 山林 《ID小说网-hui2d.com》黎明前黑暗的雪原中,响起两声乌鸦的呱呱声。 杨光第放下手,紧张的听着周围的动静,眼神扫视着地平线上模糊的山林轮廓。 这里在三十里铺以南五里,但并不是真正的山林,而只是一个两丈高的土坡,当地人称为牤牛山,也叫金牛山,南北东西各长半里,春夏时坡上树林枝繁叶茂,又距离驿路很近,利于藏身和摆脱追踪,常有打劫的绿林好汉在这里短暂盘踞。 此山处于三十里铺和教场铺之间,是附近少有的可以埋伏的位置,陈如烈就是计划在此伏击清军辎重车队,同时也是游骑兵的第二集结点。 一片昏暗之中,杨光第难以判断安庆骑兵是否到达,也无法发现可能潜伏在附近的游骑兵,只能冒险用鸦鸣联络。 如果没有游骑兵接应,杨光第仍有一个预案,就是越过驿路,到相对安全的东侧去,然后想办法返回铜城驿,或者前往山区,这个预案最大的威胁是没有足够的食物。 只能凭运气看能找到什么吃的,其次就是白天在野外被清军骑兵发现。 西侧仍有火光,附近比较安静,杨光第觉得,被清军确定了位置,陈如烈不会继续伏击计划,牤牛山有接应的可能很小。 即便早有预计,杨光第仍掩不住失望,此时快要天亮,杨光第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快要冻麻的双脚,准备继续往东走。 他必须在天亮前越过驿路,尽量往东侧的远处走,以免被巡路的敌人发现。 呱一声鸦鸣,杨光第赶紧蹲下,紧接着又是两声,正是游骑兵的两呼三应,心头猛烈的跳动几下。 杨光第在原地安静的听了片刻,周围没有什么异常,他深呼吸一口,向着鸦鸣的方向潜行过去,杨光第尽量放轻步子,脚踩在雪地中仍嘎吱嘎吱的响,在空寂的雪原中仍那样刺耳。 距离逐渐接近,按照条例本来还应该呼应一次,但前方已经出现一个人影,杨光第下意识的哎了一声。 对面一个声音喊道,“杨光第?” 他听出是满达儿的口音,心头一阵激动,他从未觉得满达儿那怪异的口音如此动听。 “满,达儿。” 杨光第低声喊回去,那边有一声低低的欢叫,杨光第已经能看到四个人影,还有两匹马的轮廓,当下加快脚步走到跟前。 最前面的是满达儿,他抓住杨光第的手臂低声欢叫,比杨光第还要兴奋,后面是旗总和标枪手,最后是秦九泽。 众人见面都很高兴,旗总对着杨光第肩膀连拍几下。 杨光第对着他道,“旗总你们没和陈千总汇合?” 旗总的声调还很沉稳,“没去,有个双马的鞑子一直跟着我们,那鞑子射箭奇准,途中杀了咱们两个人。” 杨光第忍不住插话道,“落马的两个也被他杀了。” 几人沉默了片刻,旗总才又说道,“几次甩掉又被他跟上来,不敢往陈千总那边去。” 秦九泽的声音道,“陈千总那边被其他鞑子缠上了,一路火光跟着过去,这周遭都是鞑子,露了行踪就只能撤走,定然不会往这边来。” 旗总赞同道,“应是不会来了,昨晚这伙鞑子或许都是巴牙喇,确实精悍。我和满达儿的马中了不少箭,都死在路上了,咱们只能把马轮流骑,刚到这里半个时辰。” 满达儿指指后面道,“都是秦叔说许是你在北边点火,要等一下看有没人来,竟真等着你了。” 杨光第看着秦九泽的影子,一时不知道说什么。 秦九泽低沉的声音缓缓道,“天马上亮了,得快些赶路。” 几人往东看去,天际已出现了一丝光亮,周围开始逐渐清晰,这对他们却并非好消息,清军在这一带占据绝对优势,他们五个人又只有两匹马,一旦在白天被发现,就很难摆脱敌人。 杨光第赶紧应了一声,他走到秦九泽身边道,“秦叔,那最后咋摆脱那双马鞑子的?” 旗总往前走了一步道,“老秦也射杀他一匹马……” 身后的树林间突然嘣一声脆响,一道黑影闪电般穿出交错的树枝,准确的扎在旗总的咽喉,旗总仰天摔倒。 众人慌乱的分散,躲到附近大的树干背后。 杨光第贴在树干上,看到满达儿拉到了旗总的脚,将他拖到一棵树干后面隐蔽。 旗总的咽喉插着一支轻箭,他的手捂在箭杆位置,两眼睁得大大的直瞪着天空,两只脚不停的在地面蹬踏。 秦九泽的声音响起,“别动弹,吐气,把气吐出来!” 地上的旗总身体僵硬,略微侧了一下身体又停顿下来,脸上青筋暴起,表情颇为狰狞,显然吐气对他并非易事。如果吐不出来这口气,只能活活憋死。 杨光第只感觉一片茫然,是陈旗总一路带着他进了游骑兵,带着他考核通过,又带着他打仗,陈旗总关照旗队所有人,即便是最危险的时候,杨光第也从未想过陈旗总会战死。 突然哇一声,旗总的身体猛地舒展了一下,他艰难的吐出一口气,面容顿时舒缓下来,双腿也不再乱蹬,仰躺着短促的喘气。 看到旗总不会丧命,杨光第自己仿佛也活了过来,他的反应又灵敏起来,探头往牤牛山中看去,视野中全是参差的树干和枝丫,看不到敌人的踪迹。 “满达儿,箭,给我箭。” 满达儿护着旗总,听了从箭插中抽出两根轻箭,朝着杨光第扔过来。 “是那个双马鞑子。”标枪游骑的声音传来。 杨光第低声道,“秦叔,那鞑子在哪里?” 秦九泽没有回应,四人蹲在树干后,各自小心的观察着,杨光第探头出去,在晨曦中扫视那片模糊的山林。 牤牛山上斑驳的树木枝干在白色的雪地中交错,晨曦的微光正从东方亮起,穿过这片空寂的树林,林间连一片雪花都没有飘动。 耳边传来旗总嗬嗬的艰难呼吸声,虽然还在寒夜,杨光第的额头却已经冒出冷汗,在他的的眼中,这片山林危机四伏,不知从何处就会飞出一支夺命的箭来。 杨光第朝着秦九泽那边低声喊道,“秦叔,怎么和他打?” “不要慌,先找着他在何处。” 秦九泽蹲在地上,安静的观察着山林,杨光第知道那鞑子箭法奇准,确实不能冒失,否则再多一个伤员,他们五人就很难继续逃脱。 但是不解决这个鞑子,他们根本就无法离开牤牛山,天亮之后驿路上清军往来,这个鞑子很容易就能招来援军,到时同样全军覆灭。 现在首要是要确定那鞑子的位置,否则无法发挥人数优势,秦九泽也是在观察那鞑子的位置。 正在焦虑间,杨光第突然抬起头,他朝着秦九泽道,“秦叔,这鞑子是如何来的?” “自然是骑马来的。”秦九泽说到此处停下来看向杨光第,“马定是留在靠驿路一边,他的马死了一匹,只剩下这一匹。” 满达儿和标枪游骑都看过来,他们都知道秦九泽说的意思,马匹虽然多,但每个骑手都有自己固定的坐骑,如果只是骑乘区别不大,但用于作战就全然不同了,一般都是长期磨炼出来默契,只需要轻微动作就能体会骑手的心意,不是短时间能取代的,没有哪个骑手愿意轻易换马。 这个鞑子有双马,杨光第亲眼看过,空马甚至不需要牵着,就能自行跟随,现在他双马已经损失一匹,无论剩下的是哪一匹,对他都极为珍贵,绝非寻常战马能代替的。 杨光第爬到旗总身边,摸到了他鞓带上的飞斧,一把抽了出来,又取了旗总的腰刀,将自己重新武装起来。 “看到地方一起上。”秦九泽俯下身体,对杨光第做个手势,示意他往左,满达儿则往右潜去。 杨光第低头看看旗总,旗总艰难的呼吸着,但仍鼓励的微微点头,杨光第拍拍旗总的肩膀,低下身子往左走了几步,等待那鞑子暴露后一起围攻,只要凑到跟前,就算那鞑子是清军的前锋兵,也不可能同时应付四名游骑兵的拼死攻击。 几人准备完毕,秦九泽开口用蒙语高声说了两句,右侧的满达儿应了一声。 杨光第知道他们说的内容,是要去寻那鞑子的坐骑,因为这山林中枝丫密集,马匹怕伤头眼,不可能进入林中,肯定在不远的山林边缘,他们怕那鞑子听不懂汉语,专门用蒙语对话,逼迫那鞑子现身。 林中安静片刻,突然嘣一声响,一支箭穿过树林,刮动沿途树枝上的雪粉纷飞,穿出林间后直飞向其中一匹坐骑的肩胛,马惨嘶一声,扭头朝着西面原野跑了。 这个鞑子方才显然是打算困住几个游骑兵,剿灭他们之后俘获两匹战马,现在则改变了计划,将他们的战马射伤或赶走,这样几个游骑兵步行也跑不远,他就可以回去带走自己的战马,天亮后继续追杀。 晨曦的微光中,杨光第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,只听秦九泽的声音大喊道,“上!” 四人同时从树后闪出,杨光第踏着林间的积雪朝那黑影急奔,右侧传来弓弦震动声,前方的身影晃动一下,然后又停顿下来,杨光第跑动中完全看不清楚,只是直觉那鞑子在瞄准自己,猛地往右边一棵树干后转去。 前方一声震响,只听咔嚓一声响,雪粉漫天飞舞,一道黑影擦着树干飞过,接着半截树枝穿出雪雾。 由于他的转向,那鞑子仓促瞄准,但准头依然惊人,若不是射中了树枝,很可能直接命中杨光第,杨光第顾不得害怕,他已经接近到二十步。 右侧有一个身影更快,标枪游骑已跑到前方,那黑影扭头往南跑动,脚后跟带起一片片雪花。 四人朝着那黑影包夹,右侧一声弓弦响,那黑影停顿了一下,杨光第憋着一口气飞快的奔跑,晃动的视野中,那鞑子的身影在参差的林木间时隐时现。 呼一声响,器械划破空气的声音,杨光第刚好转过一根树干,一支标枪朝着那黑影飞去,黑影一个矮身,标枪从头上旋转而过,嘭一声扎中一截横斜的树枝,树枝剧烈的抖动,上的积雪漫天飞舞。 杨光第不及多想,预判那鞑子要起身,跑动中将飞斧猛地抛出,那鞑子却根本没有起身,矮着身子用脚在前方树干上一蹬,改变方向朝着东面更茂密的林间窜去,杨光第的飞斧消失在那片雪雾中。 那鞑子提起了速度,在积雪的林间仍纵跳如飞,并不停的变换着方向,杨光第连取弓都来不及,脚步一点也不敢减慢。 “停下。” 秦九泽的声音响起,杨光第停住脚步,就这么短短的片刻,那鞑子已经远去,林木之间偶尔能看到他的身形闪过。 四人相距不远,都粗重的呼吸着,众人都没想到那鞑子在积雪的林间能如此迅速的移动,如果再追下去,几人的体力很快将区分出速度,便失去了围攻的优势,反而会被那鞑子各个击破。 杨光第和那标枪游骑隔得最近,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,眼中既有懊恼又有恐惧,方才的机会没有杀死那个鞑子,将在天亮后留下一个巨大的隐患。 秦九泽低声道,“赶紧走。” 杨光第看着那鞑子的方向,“咱们只有一匹马,这鞑子白天会不会继续跟踪咱们。” 秦九泽眼睛眯了眯,白天会在雪地中留下明显的踪迹,又只有一匹马,必定行动缓慢,是跑不过那鞑子的。 “他只要一个人,如果要跟着我们,就没法去召集人手,咱们赶紧过驿路。” 秦九泽说罢扭头就走,其他三人跟在身后出了树林,几人先带着旗总和马匹远离树林,然后秦九泽和满达儿一起,将旗总咽喉暴露的箭杆掰断一截,以免那箭支晃动扩大伤口。 掰断箭杆的时候,旗总满脸涨得通红,差点又没喘过气来,好在他的伤口出血并不多,他一声不吭,只是艰难的呼吸着。 然后几人将地上的旗总架上坐骑,几人一边用力,一边紧张的看着他,如果旗总骑不稳马,这里几个人是无法带他走的。 旗总挣扎了几下,歪斜着趴在马背上,左手死死抓住了马鞍。 杨光第舒一口气,此时东方已经现出鱼肚白,不远处就是驿路,秦九泽挥挥手,满达儿牵着马,几人向着微明的东方赶去。